裴兰桥心下€€然,便听杨峥不可思议道:“众人不明德而君王不知情……这是怨怼语啊。”
他们挨着坐,裴兰桥却只作没听见。
夏秋声望向李寒,攥了攥酒杯。
他说:“这彷佛是青文忠公生前所作的一首诗。”
***
李寒作《踵汤》一事,于《梁史》和时人小品笔记均有记述,大意如此:上林,天子分酒行令,百官献诗而歌。李寒酒酣,停杯击箸歌毕,众人或有悲色或有忐忑。天子问,渡白何作此凄凉语?李寒答,此臣梦入上境,止于驷赤虬而绯衣者,天人与我语,为我开天关,得闻仙曲,誊此数言,效神鲧故事,窃于人间。众人大笑。其诗如下:
群不謇兮灵不知,起朱车兮问天。光曜曜兮白日,青磊磊兮照余。出石骨兮水铮铮,不和余兮寡曲。芳离离兮不泽,冠岌岌兮难托。鸱鸣轭兮吉占,鸾集阙兮为祸。
叩帝阍兮谢君,除缧绁兮辞凤。方圆不周兮吾愿,清白不淄兮吾生。孰迷余兮前行,驷赤虬兮绯衣。无乃璧兮不契,回余车兮无期!纫兰蕙兮椒€€,焚香草兮萧艾。觅高阳兮无女,欲初服兮无衣。
临江表兮致舜,出河图兮访灵氛。群鸷鸟兮骂圣,何悔遁兮问君。龙伏渊兮穷困,蹇凤足兮风尘。既谇余兮以易志,取白刃兮剖心!
雷愀愀兮风飒,雨霪霪兮哀江。芳滚滚兮泽烂烂,昼昏昏兮无光。何所愿兮弦响,何所恨兮悲未央?起星雾兮连阁,突霞氛兮琐窗。开金石兮苦心,归白云兮瓢堂!
四海无留兮怅忘归,独采秀兮思夫君。穷石泉兮逢女,捐余佩兮礼魂。遽掩面兮障月,悄回睇兮芙蓉樽。竟悭缘兮薄分,求不得兮美人。
远寿宫兮既降,不成言兮何€€扬。犬狺狺兮山阿,猿啾啾兮木上。忽云散兮大梦,复抛身兮罗网。北游目兮寓心,苟情迷兮惮忘。惩天雷兮在哉,体解兮余乐尚!
忤前圣兮所谤,殊后继兮不能长。辕辘辘兮辙来,岂余身之所葬!*
此诗的史载作者是李寒,但很有争议。李寒歌其于奉皇二年,时任大相,风头之盛一时无两。时人歌“暖有冰,冷有火”,正以此喻李寒秦灼。但此篇多愀怆语、弃绝语、死志语,与李寒之境遇着实不符。更加上其门人手泽中“公为骚诗”相关记录,由此引发李寒咏青氏诗的争议,尚无定论,故不详述。
根据记载,这场宴会中新科进士俱献诗以祝,但所涉笔墨并不多。详细记述的反而是萧恒讲的另一个故事:
天子与大相酒,笑道:“如此游仙之梦,我去年倒也做了一场。不过引我的是位神女,美目姣服,红罗金€€,乘白虎而持玉笏,那真是我此生所见过最美好的人。”
众人问,然后呢?萧恒道:“然后我向她求问长生之道,她对我说:往北去,去找一个青色血脉、水晶心脏的人。于是我辞别神女,她为了送我下界与我相结衣裾,我就一路北上,找到了那个人。”
说到这里他喝了口酒,继续道:“我与此人修求长生,后悟长生不可得,但可修身养延寿。他为了延长我的寿命少年白头,临终前告诉我,九天不可求而不得不求,求九天才达到入世境界,不求九天则何如?告诉我没有仙境,没有神女,神女是巫山的云雾,是求天的迷障。”
这句后他像没了下文,久久无言,众人追问,他笑道:“再往后,他就死了。他死前把水晶心脏剖给我,炼成一把透明的匕首。我埋葬了他,正迷茫处,神女复来邀我偕游€€€€我借其衣可上天,她借吾衣可入尘€€€€我们同游七日,崦嵫、县圃、咸池、最后宿在高唐,夜里下了整晚的雨,第二天密云掩盖了太阳。”
众人笑起来,萧恒也笑了,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七日里我沉溺美景声色,渐渐精神疲敝,一次昼寝后想起长生士的嘱托,念及求索之艰,如闻惊雷。于是趁神女熟睡,我割裂了与她绾结的衣带。”
众人唏嘘。此段注疏中引孟郊《古结爱》评曰:“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又云:“实割袍断义也。”
文人笔记亦有记载:或问曰:不复念乎?萧恒是这么回答的:“思念有什么用呢?如此天上人间,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我按长生士的方法修养,活了七百余年。她离开一个辜负她的俗子,我希望她能过的很好。”
他停顿很久后才开口:“但她离开时的神情刺痛了我,那种余韵一直持续到我梦醒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离去时遗落了玉笏,而我也丢失了玉佩。也是这时候我才发现,她所持的并非笏板,而是近似于白圭的礼器。最后我生了疑惑:这真的是虚幻吗?如果是虚幻,吾佩往何去,此圭从何来?如果指引我寻求长生的正是虚幻,那长生岂非幻中之幻?如果虚幻对我的刺痛比现实尤甚,那我究竟是虚幻之人还是现实之人?”
众人也久久无言,再有人追问,萧恒便笑道:“然后我就醒了,也不过一梦而已。如果时时想念,可不就是梦中求仙的虚幻之人了?”
史载中有很有趣的一笔:关于李寒没有笑这件事。在文人笔记中,不止一次提到他的欲言又止。他想说什么?他听懂出了什么?没人作答。他尚未完全超脱神仙之境,如何诘问更新的美人呢?
但我们可以猜想,或许他真的通达天门面见仙人,在拜谒绯衣而驾龙者后,他旁观了这样一场天上人间的悲欢离合。甚至在青色血液的长生士身上,他找到了自己灵魂之外,属于尘世的水晶心肝。
***
萧恒尚未回銮雨便滚下来,秋童正张罗着抬华盖,见萧恒将马牵来,忙道:“雨这么大了,陛下要不等等?”
萧恒连披风都不穿,马鞭和声音一齐响起来:“不了。”
他冒雨快马赶回,浑身淋了个湿透。阿双正守在殿门前,忙要上去替他擦拭。萧恒抬手一挡,直接往跨进殿中。
殿内暖香融融,多了几大口箱笼出来。
走马灯在榻边转着,将手指影子投在墙上。
那指影投作一只跳跃的兔子,又忽地一变,反作一只大张口的老虎。
萧€€伸手抓了抓,被逗得笑起来。
他面前坐着个红衣人,正抬手捏了捏他的脸。
榻边放着白日宴上的花盘,一只戴扳指的手落下,捡了枝桐花起来。大簇的洁白拂过手背,那一瞬,他在萧恒眼中变作持玉圭的天人。
天人执花枝扫着萧€€的额头,轻声问道:“殿下,还认得我吗?”
萧€€眼睛转了转,也不知听没听懂,突然高声叫道:“耶!”
那人大笑起来,将桐花往太子跟前比了比,往帽上插了。
那花团簇明亮,比小孩脸要大不少。萧€€叫花香呛得打了个喷嚏,又好奇,便拿嘴巴去咬花瓣吃。
那人便把花重新摘下来,抬头向殿门眺去,柔声道:“你教给他了。”
萧恒却没有上前,只点头道:“渡白教得好。”
那人将萧€€放下,快步往这边走来。
萧恒反而往后一退,笑道:“我来得急,身上都湿了,先去烤一烤。”
那人仍拈着花枝,从他面前站住,眼珠一动不动地,轻声道:“湿了,就脱了。”
他拇指蹭着萧恒的脸,渐渐挪到嘴唇上。手指和目光流连了许久,他忽地一抬手,将指间桐花往自己鬓上一插。接着背过双手,微微踮脚,猛地凑了上去。
萧恒没料到,忙叫他:“少卿。”
几乎同时,秦灼用口型无声地说:六郎。
他脸庞和嘴唇与萧恒擦面而过,脖颈蹭在萧恒鼻前时,张口将萧恒冠上的梅枝咬下来。
在萧恒注视里,秦灼后退一步,到一个灯火半明半灭的位置。
他伸手扯开大红团领的第一粒纽子。
他凝视着萧恒,滑出舌尖,卷了下花枝。
像舐过爱人的手指。
下一刻,雨声被哐地踹出门外。
殿中空旷,细微声响皆成倍放大。花枝掉落声,喘息声,剧烈的吞咽吮吻声。
猛地响起一声啼哭。
不远处的榻上,未知事的太子以为发生了某种搏斗,哭着张手立了起来。
秦灼仍叫他抱着,呼吸粗重着问:“他会站了吗?”
萧恒喘着气掉头,眼中光亮一闪,摇了摇首。
他们肌肤相贴地看着儿子,又四目相对,一起大笑起来。
第77章 七十二 新春
逝者如射,一箭钉在奉皇三年的大年三十。
薄暮里,秦灼望见宫门前一个小小身影,一面抽动马鞭,一面怕惊吓他般勒紧马缰。
那孩子也看见他,跳着挥了挥手,又想起什么般,拉了拉一旁阿双的裙角。阿双便半跪下来,听他附耳说些什么。
秦灼知道,他在问能不能找自己抱。
他心里一酸,快马一跃,元袍在小太子身前住脚,缓慢向后踏了几步,温驯垂首。
勒马时萧€€站在底下仰望秦灼。看见他黑狐皮大氅下的朱红秦服,殊于梁制的圆领,腰间九虎九螭的玉带。那是君王便衣,他是南秦的君王。
秦灼一却镫便将儿子抱在怀里。萧€€没意料到,喜出望外地拥着他脖颈,小声问:“阿耶能多抱臣一会吗?臣看过了,没有别人的。”
他这几日刚学会用“臣”做自称,尚在新奇,开口就用。秦灼觉得好玩,也不纠正。
内侍上前挽马缰,秦灼便将萧€€揽在臂弯,边走边道:“阿耶今天都抱着阿€€。”又掂了掂问:“怎么轻了,没有好好吃饭?”
“有好好吃,”萧€€赶紧争辩道,“臣都胖了,衣裳都紧了。”
因入内宫,秦灼也没什么顾忌,便问道:“你爹呢?”
萧€€哼了一声:“阿耶不要说他!”
秦灼奇道:“你爹素来讨你的趣,我要罚你,十回有八回是他饶下的。怎么,他惹着你了,他竟也会惹着你?”
萧€€急得小脸通红,“不是呀,不是阿€€!”
秦灼笑问道:“那陛下是收了殿下的兔子还是拿了殿下的灯笼?”
萧€€望四下一看,趴在他耳边说:“是阿耶。”
秦灼莫名道:“我?”
他儿子的话堪称石破天惊:“陛下有了新欢,他不要咱们了!”
秦灼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才问:“儿子,你打哪学的这个词?我倒要问问你爹,见天的都教给你什么?”
萧€€有点着急,抓着他衣襟说:“阿耶信我呀,他就是!”
秦灼便顺着他道:“好、好€€€€那阿€€告诉阿耶,你爹看上了哪家娘子,封了什么号,住在哪个宫?宝林,昭仪,贵妃,还是直接立后?”
萧€€听不懂后宫阶品,直截了当道:“是个男的!”
秦灼虽不信,但有点好奇,含笑道:“宫里的男人€€€€儿子,你莫要告诉我,他看上了哪个内侍吧?”
萧€€被抱到与他视线齐平处,一板一眼道:“陛下昨晚在两仪殿召见了一个大漂亮,也不叫我进去。说好要给我包小兔子饺子的,还骗人!秋翁说,那个人没有出来。今早也不让进,膳食端了两份,两份!那个萝卜小咸菜我可喜欢吃了,阿爹都不叫我多吃!”
秦灼一听到“两仪殿”便知了缘故,奇怪道:“那人你不认得?”
萧€€说:“他们走得太急啦,我是听宫女姐姐们讲的。”
秦灼扑哧笑出声:“儿子,跟你老子讲实话。不会是你不听话叫陛下罚了,你记恨上他,叫我专门来整治他吧?”
“我没有呀,”萧€€急切道,“阿耶走得快一点,我们快去。晚点他们就跑啦!”
秦灼笑道:“捉皇帝的奸€€€€真不愧是国朝的太子,有种。”
今儿是年三十,宫道里一早升了灯,这么走了一会,天上竟揉碎琼瑶,落了点雪。萧€€穿了身白兔皮袄子,活脱脱抱了只兔子在怀似。不一会便害了困,睫毛扇了一扇,迷迷糊糊地趴在秦灼怀里瞌睡起来。有雪片落在他脸上,旋即融得像泪痕。
秦灼用拇指轻轻给他揩了,扳指反把萧€€冰了一下,头往他颈窝里拱了拱。
一旁阿双轻声道:“这一段天天扳着指头算日子,算到今天大王回来,高兴得半宿都没睡着觉。”
秦灼用大氅裹紧他,问:“冬天有没有感染风寒?”
阿双轻轻点了点头,忙道:“不过今年症候要轻,咳得也没有之前厉害。陛下对殿下饮食十分上心,太医也说,要慢慢调养着。”
秦灼缓缓抚摸着萧€€后脑,静了一会才道:“小孩儿没灾病,不妨事。”
阿双知他对病很忌讳,便不多说什么。听闻他像萧€€这么大,正是害了场病,险些死掉。累的他阿娘整个月地割血祝神,才慢慢见了点神智。如今萧€€这样,秦灼嘴上是最不爱讲的。
等快到两仪殿前,秦灼先嘘了一声,两旁内侍宫人便没有通传。这一声反把萧€€叫醒了,他揉了揉眼才想起意图,由秦灼放在阶上,也竖着手指嘘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