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连声催促道:“大将军,快走吧,赶早不赶晚。陛下今晚派了禁卫去关外收将士的尸骨,只怕不到明晚,就要拿你动刀了!”
赵荔城摇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要杀我,我能跑到哪里去!”
老刘扑通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道:“望将军恕我死罪!”
赵荔城忙搀扶他,“兄弟说哪里话,你来帮我,我感激不尽啊!”
“今夜有齐人联系卑职……愿为将军提供庇身之所,卑职为救将军命,答应了……”老刘叩头道,“卑职愿与将军同去,实不愿见将军送死啊!”
赵荔城揪起他,呼吸粗重,将他掼在地上,原地踱了几步,厉声道:“老子就是千刀万剐,也绝不做齐贼门下走狗!你告诉他们,死了这条心!”
老刘往前爬行两步,死死抱住他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军一身不足惜,但请将军想想夫人!您死了,她尚在陛下手中,日子怎么过得下去!齐人承诺,必把夫人救出来与将军团聚!”
“别跟我提夫人!”赵荔城踹开他,“你怎敢将夫人与齐狗相提并论!我他娘恨不得食肉寝皮,把齐贼祖坟扒尽,叫他们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将军不要命,难道不要夫人的平安吗?”老刘攥住他双手,哀声道,“将军!夫人现在只有您了!您别糊涂!将军不负陛下,陛下却负将军啊!他对将军都如此,能对夫人手下留情吗?!”
老刘往帐外一看,急声道:“他们快回来了。齐人只要您做一件事,您别犹豫了,走吧!”
赵荔城重重跌坐地上。
***
正月初十,天子遣禁卫连夜出关,西往庸峡为将士修墓。
初十祭亡灵,正月十三夜,许仲纪为天子开宴洗尘。
众军同乐,除了守城和哨岗,无论军阶大小俱去吃酒。这夜雪停了,但化雪更冷,城头上士兵哈着白汽,三三两两地说话喝酒。
鲁二已围上金革带,鼻子手指冻得通红,跺着脚道:“别吃醉了,明日陛下跟前发酒疯,都逃不过军棍!”
他虽如此说,仍将酒囊递给身边人。
鲁二曾经的同值接过酒囊,也咕嘟咕嘟灌了一口,放下酒时指着不远处,拿胳膊肘捣他,“有人,来人了!”
“你他娘的吃了多少,现在就发……”
一个“昏”字还没出口,鲁二扭过头,见城下有人举火,高声叫他:“鲁二兄弟!”
是赵荔城。
鲁二扶着城墙,冷声喊道:“赵将军不回老家,又有何贵干?”
赵荔城穿了身寻常棉袍,身形有些臃肿,大声道:“兄弟不计前嫌,替老赵说话,我记在心里,十分感激!如今我要走了,挖了坛老酒出来,想请兄弟尝尝!”
鲁二道:“不必了,我对陛下进言,只要个问心无愧,不是为了谁。将军自饮美酒,回去过日子吧!”
“兄弟!你哥哥是我枉杀,你恨我骂我要杀我,老赵没有二话!”赵荔城高声叫道,“但我愧对鲁三春,他跟我这么久,我对不起他!临走了,我想跟他认罪道歉,求你给我这个脸,喝这一口酒吧!”
鲁二沉默了。
他紧紧扣着腰间革带,正如赵荔城举酒坛的手,上面都沾满了他大哥的血。
过了许久,他对同值说:“开门,让他上来。”
同值疑道:“可从没有这样的先例。”
“打了一辈子仗,如今连狗都不如。”鲁二说,“罢了。”
同值看着他神色,不免叹了口气,便缴了铁链,放赵荔城入门上楼。
鲁二鲜少离赵荔城这么近。火光照亮下,他先看见这位往日主帅的鬓上白发。那双手微微颤抖,将酒捧给他。
他居然这么老了。
鲁二接过酒,看着他眼睛道:“谢将军。”
赵荔城似是羞愧,似是不忍,别着脸低下头。
鲁二不再管他,举起酒坛就喝。当他喝了一小半时,忽觉胸口一凉一热,像是被人掏了个窟窿。
他不可置信地看去,见赵荔城泪流满面,将匕首从他胸前拔出来。寒芒如雪,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沾。
赵荔城喃喃道:“兄弟,老赵下辈子给你俩做牛做马,你别恨我……”
鲁二栽在地上。酒坛打碎,像颗脑浆迸裂的人头。
同值尖叫一声,把剑拔出来,哀声叫道:“赵荔城!你他妈狼心狗肺、恩将仇报,你不配为人!你€€€€”
匕首一横,他已膝盖一软,向前扑在地上。
守城十数人这才反应过来,忙举剑要杀。但赵荔城征战沙场多年,他们岂是对手?
十数人的尸体铺在城头上,赵荔城抹了把脸,将棉袍脱下,露出一身铠甲。
他将火把抛下城头。不一会,城外一人高的草蒿簌簌而动,钻出一批穿齐军服色的战士,像一队深夜猎食的狼群。他们打开一只巨大木箱,从里面拿了西夔营的甲胄换上。
老刘站在其中,放出一枚烟花,露出堪称奸恶的笑容。
城墙上,赵荔城背靠西夔军旗,脸被空中金芒刺亮。
第58章 五十三奇兵
因战事惨烈,萧恒不许铺张。从前李寒的军令,军中禁用歌舞。是故众人只分了酒,奏了鼓乐,一起说笑罢了。
宴摆在帅帐前,攒了篝火,挑了数挂明纸灯笼。萧恒宰了头牛,亲自动手来烤,又切了分给士卒,自己倒没怎么吃。
许仲纪也分了碟肉,笑道:“从前听大相讲,镇守西夔时,陛下常与麾下分肉而炙,末将却在潮州,心中艳羡不已。如今能吃上这一口,是沾了西夔营众弟兄的光。由此可见,西塞是福地。”
萧恒正掌着匕首,短刃从骨隙间旋、游、挑、破,一整条牛腿便被斩断,肉味叫冷风一吹,香得人鼻子发疼。他边割肉边笑道:“仲纪是福将。”
禁卫出关收骨,身边的都是西夔营将士。里头老兵不少,吃了会酒便问:“军师怎么不多留一段时日?兄弟们都想得很!”
萧恒拈了片肉尝,笑问道:“怎么,还没挨够他的骂?”
那人呵呵笑道:“瞧陛下说的,军师骂人,那叫垂询!军师小小年纪,跟咱们一块吃苦受罪的,骂两声怎么了?”
他一旁喝酒的士兵说:“就知道拍马屁!军师骂你,你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还得叫声骂得好!”
那人立刻反驳:“怎么,当年想把妹子说给军师的是谁?就你,还想跟军师攀亲戚!”
萧恒任他们笑嚷,只对许仲纪说:“渡白把自己当老子,结果人家都把他当儿子看。怕磕着怕碰着,还得操心他的亲事。”
许仲纪问道:“说到亲事,陛下是否有意给大相指婚?”
萧恒将匕首一搁,拾了张帕子擦手,笑道:“随他吧。一个人一辈子逍遥也好,不系之舟,无拘无束。真要是哪天有意,我还指着他给我做亲家。”
许仲纪听出点别的话,问道:“陛下之意……末将斗胆,可是社稷将有大喜?”
说漏了。
萧恒不动声色,亦举酒笑道:“倘若做不得亲家,我便和他打一辈子光棍罢了。”
许仲纪统领潮州营,见过他和秦灼出入,他二情事多少有数。他不比李寒巧舌如簧,正斟酌言语,便见萧恒身上那件半旧大氅,心中叹息,也捧酒吃了一口,低声道:“秦大君已配了夫妻,陛下也该择立椒房,何必如此自苦?”
萧恒笑道:“仲纪,我不劝你,你也不要劝我了。”
许仲纪自悔失言,刚要谢罪,便见天上如同流星陨落,灿了一枚金光。萧恒也扬头吃尽酒,将碗倒扣下。
他亦倒扣酒碗,对身边侍卫道:“灯昏了,换盏大红灯笼挂上。新年也喜庆。”
红灯笼挑上后,众军吃得更加愉快。原来还绷着弦,现在叫美女面靥般的光辉一照,个个醉在温柔乡里。
不一会,便有侍卫匆匆来报:“巡逻队伍回来了,也想到驾前讨一碗酒吃。”
萧恒举杯道:“酒肉管够,快请上来。”
如此众人便奉萧恒之命,守帐军外撤,将新归的西夔队伍迎回来。
来者约有百人,皆着西夔服色,风尘仆仆,看不清脸。最后一道铁门打开时,他们齐齐拜下去,下一刻手便暗暗扶上兵器。等走近帐前,灯笼的血红目光里,照亮了一张熟悉的脸。
不知是谁嘶声大吼道:“赵荔城!叛将赵荔城!陛下小心€€€€”
本当见驾的一群西夔士兵,突然抽出兵器,直往萧恒面前奔去,其中就有赵荔城!
如此变故,西夔营未得预料,立时如被狼袭击的羊群,竟四下奔逃,哪有护卫还手之力!
许仲纪忙拔剑支撑,怒喝道:“赵荔城!陛下饶你一条狗命,你反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你!”
“饶我一条狗命?你他妈有本事来拿!”赵荔城拔出刀来,向一旁高喝道,“老刘,你不是埋伏着人吗!还等什么?!”
老刘从怀中拽出个哨子,鼓腮吹着,哨声尖利割破长夜。
忽然有小股军队四下拥入,如冢中阴兵破土般,毫无征兆。无一例外,俱是齐人。
果然是内鬼!
老刘抢在前面,耳边厮杀全然听不到,望着萧恒身形两眼放光。
那可是梁皇帝,齐军明令悬赏,杀梁帝者封万户,即异姓王侯。那是以后的荣华富贵,万里功名!他眼里哪是萧恒,简直是一座人形金山!
杀此一人,得道升天!
萧恒似喝得大醉,仍把着酒碗。老刘放声狞笑着,这就挥刀砍下€€€€
扑哧。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口。
穿破胸膛的是一寸雪白刀刃,只在他身体里停留一瞬,下一刻毫不留情地抽了出去。
他五官扭曲着回头,血沫从口中涌出,不可置信地颤着指头道:“你……你……”
“狗杂种。”
赵荔城把他蹬在地上,连眼神都没有留。
中计了!
赵荔城杀守城人骗开城门,已然得取他的信任,要他将打入梁营的齐军召出来,他丝毫没有怀疑,只想赶紧毕其功于一役斩杀萧恒。没想到,赵荔城竟是个假意投敌!
老刘捂着胸口,眼前阵阵发黑。
但赵荔城为了骗取他的信任,竟然敢叫数量不小的齐军假扮西夔营堂皇入城?他就不怕这些精锐趁着梁军反应不过来,真的刺杀梁天子成功?
老刘再往边上去看,却见和他一起入城的“齐人”变了嘴脸,挥剑来杀被他召出来的齐军!
是西出收骨的禁卫!
禁卫替掉本当与他接头齐军,换上西夔甲胄随他入城,就是为了如此一击,一击必中!
又是一刀。
他听见赵荔城说:“怎么,只有你们齐狗会使计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