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51章

李寒其人,坏得正大光明,鬼得一本正经,和他讲这些,总像对孔圣人说野合。

秦灼耳根腾地热起来,要骂他,又不知说什么。却见李寒微微俯身看他小腹,目光亮一下,又亮一下。

好奇了。

秦灼难得在他面前大方一回,笑问道:“要摸摸吗?”

李寒却蹭地站起来,将一双袖口挽得四方四正,道:“臣先去净手。”

说罢,他还真往铜盆前去,洗手后整理衣冠,这才从秦灼跟前站定,将右手探出来。

天气渐冷,虽在室内,秦灼仍穿了件狐裘在身上。李寒隔着裘衣覆上手掌,只觉得皮毛厚实,并无什么异样。又拿左手摸了摸自己肚子,没比对出不同,眉头皱得更厉害。

秦灼叫他逗乐了,把狐裘掀开,露出底下的红锦袍子。李寒便见他小腹处似藏了个小灯笼,已隆得很明显了,但秦灼有怀许久,看上去还是小些。

李寒想着,便去掰指头。秦灼笑道:“还想算,你知道什么时候有的吗?”

李寒不理,斩钉截铁道:“五月中。”

秦灼有些吃惊,但也不好问他。李寒可是奇人,倘若真推演出他与萧恒如何敦伦敦出的天时地利人和,他还真没这个脸听。

李寒不变声色道:“臣看的脉案。”

秦灼把狐裘拢起来,李寒搓了搓被打开的手。

两人从椅中坐下,挨得近了,李寒便能闻到他身上的淡淡艾气。这本不是属于秦灼的味道,但打动了李寒的铁石心肠。他讶然发觉,秦灼此时前所未有地接近神明,他于灵妃色相、光明王相之外,新添了作为生身者的暗神化相。

集男女相于一身,李寒第一个想到的是观音。直到他瞥见秦灼耳垂。

秦灼耳上,有一双极浅的伤疤。

“渡白,我记得你先前问过我的耳朵。”秦灼察觉他目光,“要不要讲给你听?”

他耳上伤疤像要沁出红。李寒摸了摸嘴,又开始撕。

秦灼拍掉他的手,这动作很像萧恒。

李寒回过神,道:“臣那次要问,陛下可是生了老大的气。”

秦灼说:“他又不在。”

李寒叹道:“臣追随陛下,亦劳烦大君,南秦风俗,多少知道一些。以陛下之讳莫如深,臣揣测,大君为了替陛下请神,扮了女相。”

秦灼笑道:“不愧是李渡白,不像别人,知道这件事,以为我发了疯。”

两年前,潮州的一场争夺战里,萧恒身负重伤,药石无灵,连梅道然都叫人置办了棺材寿衣。秦灼却不叫下葬,要请南秦主战的灵妃。

南秦请神不同于祝神。祝神是向神明祝愿,而请神则是要神明降身。在南地信仰里,请神之人甚至可以代神施布神力。

请神有一个条件,必须要有神明之物为媒介。据说高公正是光明神长子,神明离秦前曾赐下众神衣冠。这也是为什么南秦主祭祭天时,常扮作诸神形状。作光明神则提王灯,作暗神则戴后冠。这是他们化身神明为人间赐福。

秦灼的阿娘甘夫人做过掌祭,有一身灵妃装束,其中有一副七叶黄金耳€€,秦灼一直带着做念想。

要请神,就要穿神明衣冠妆扮。

灵妃本为女者所扮,秦灼唯一有的就是那对耳€€。

山穷水尽,别无他法。

透过他的声音,李寒已经窥见那个黑夜:

暴雨倾盆,明烛高烧。窗外如下银刀,屋内如下金箭。萧恒嘴唇纸白,秦灼嘴唇朱红。蜡油滴答作响,鲜血滴答作响。雨声沙沙,耳€€沙沙。相思的红色沿耳洞流下,七叶黄金末,坠着一粒红珠子。

正是那夜的某个瞬间,秦灼成为灵妃的男相,并在萧恒的半生半死间动了凡心。李寒好歹写过传奇,多少了解些仙凡路数。动了凡心,就是应了劫数。

“你并不觉得穿耳无谓,这种‘做女人’的姿态,你还是引以为耻。”李寒看着他,“正如这个孩子,大君喜爱它,但亲身孕育,依旧叫你感到屈辱。”

“但你愿意为了陛下忍受。”

秦灼不说话,呼吸有点急促。

李寒单刀直入惯了,但这回绕了这么一圈,才敢切入正题,道:“这就是为什么臣说,大君此番没有生气。你心知不是他的错处,但他没护住你,你怪他没用。”

严冬吃不着瓜果,劝春行宫有温泉,多少能养出几种。这会阿双切了瓜进来。秦灼将碟子放到李寒跟前,摇头道:“他不易,我体谅。换作我,也不能立时将后宫打理干净。但阿€€不会等他万事俱备再出生。渡白,我得先替孩子打算。”

李寒道:“大君所言极是,臣想陛下之意亦是如此,方开劝春行宫,以待殿下平安降生。但臣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据臣所知,自北上以来,大君足不出甘露殿。”李寒叹道,“大君为南地之主,不应困于北国宫墙。陛下初践祚,大君也正位不久,秦廷百废待兴,且与魏地之战如火如荼。而今客居长安,如虎入沧海,无异于抛家舍业。更别提深陷宫中,不伦不类。你为他回来一趟,他却让你一地君王,形同妾妃。”

“大君,他叫你受了委屈。”

秦灼连眨两下眼,将气息调整平和。

这不是李寒会说的话。

李寒见他瞧自己,便道:“臣只是学舌。”

秦灼问:“他怎么不自己来?”

李寒摊手看他。

“萧重光最好钻牛角,我说过不准他来,他绝不会往我眼前晃,更不会找人说动我。”秦灼看着他眼睛,“出了什么事?”

“大君慧眼如炬。”李寒想,果然是两口子,便开门见山,“陛下打算亲访安州,赴西塞,亲鞫烟火案、庸峡兵败案。”

秦灼蹙眉,“兵败案?”

李寒道:“烟火司一事,怕与庸峡兵败有关。”

秦灼捡了块瓜递给他,李寒接过,吐出口气:“大君知道,陛下手下三大营各驻三地,潮州、西塞、松山。潮州是万事开头,虽艰难,却水运便利、百姓尚能度日,松山是民心所向、锦上添花。只有西塞不同。时人说,阎罗西土,鸿雁不度。臣当年出为西夔营监军,至西塞先大哭一场,太苦了。兵如匪盗,官自投降,路边都是饿死、砍死、病死的尸骨。水是死水,别说庄稼,树都种不活。”

“但那是臣和将军起死回生的地方。”

李寒没意识到称呼问题,只道:“臣当年万念俱灰,将军亦作反贼,都是穷途末路。是西塞治好了,给了臣一点盼头。能治一方阎罗西土,臣有信心,有朝一日,当能斩尽天下阎罗。正是在西塞,臣和陛下议定,非谋皇帝位,要废皇帝制。”

秦灼呼吸停了一下,“先自立,后自废。”

李寒颔首道:“是。”

可能是天冷缘故,秦灼有些颤栗,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废之后,他如何自处?”

李寒将那块瓜掰开,咔地一声,秦灼听着像骨节断裂,突然有些膝痛。李寒道:“后来诸公逼死家师,臣突然明白一个道理,欲速则不达,废皇帝制非一世能成。但陛下不这么想。”

他看了眼秦灼,“陛下还说,只要大君不嫌弃,功成之后就去南秦,只守着大君,什么都不管了。”

秦灼笑道:“我可是有了妻房。”

李寒咳了一声:“臣觉得,做大君的后宫,陛下也不会介意。”

秦灼笑起来。他这些日消瘦得厉害,气血不足,脸色也不好,那身大红穿着,更衬得面如白纸,连笑意都很像乐景哀情,看上去异常揪心。他笑够了方道:“他还真爱做白日之梦。”

李寒警觉,没有随意接话,抱着瓜啃。

“你刚才说,我为了他甘愿忍辱效雌,其实不全是。”秦灼看着他,“你听过灵妃饲虎的故事吗?”

李寒摇头,示意他可以开始。

“灵妃之子是一位邪神,因恶念驱使咬死虎子,虎神震怒,降天谴于大明山。灵妃为了赎罪,献祭亲子来救虎子,造化圆满,可立时飞升。但她对天许了一个愿望,她愿意放弃神女之身,给儿子一个转世的机会。上天听见她的祷告,将她儿子的一缕善魂寄托在虎子身上。她为了唤醒儿子神智,把自己的骨头抽出来,打作一把白色箜篌,拂弦以唤,虎子只要听见,都要流涕。

“为了洗净神子之恶,她每次弹琴,都要割肉以饲。雷雨大作了三天三夜,箜篌也响了三天三夜。天放晴时,神子的罪孽终于洗清。他从虎子身上重生,却只看见一座红色箜篌,琴弦不抚而动,像母亲的歌声。

“灵妃以血肉重塑儿子善念,无他,父母之爱也。你所言不错,男身孕子,奇耻大辱。但如果这是让我拥有阿€€的代价,我心甘情愿。这与它的另一个父亲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秦灼并无愠色,“我不见他,只是为了孩子。这不是他的过失。”

秦灼不想追究,不是原谅,而是没必要。

李寒不知这对萧恒来说是好是坏,但好歹有个结果,便放下瓜皮,再次净手,“大君这番话,臣会转告陛下。”

他从招文袋里摸了半天,才取出一只草编兔子,捧到案上放下,道:“陛下说,见或不见,全依大君。明天下午圣驾西行,大君倘若答应,他想清早来一趟。”

秦灼淡淡一笑:“临走了,哪有不叫老子见儿子的道理。”

李寒使命已成,又从袋子里摸了一会,这次拿出一本册子。

秦灼一瞧封皮,“《元和玉升遗事》?”

李寒笑道:“市面上那些传奇本子想必大君已经看厌了,这本是臣自作,仅此一本。大君闲来可以翻着瞧瞧。”

秦灼亦笑道:“这可不是绝版孤本了,能传个千秋万代呢。”

李寒使命已成,便不再逗留,顺了两个甜瓜便打道回府。

冬里日头淡,天色如霜尘。秦灼坐了一会,等人走远了,方抱了那只兔子在臂间,像揽了个婴孩在怀里。

第51章 四十六四苦

一夜之间,突然砌了一天大雪。隔窗听着枝叶梭梭,如同骤雨。

阿双睡得轻,听着帐内响动,便知秦灼一夜未眠。到了天亮,一打帐,却没有见人。她忙去外殿,见门已打开,秦灼正往外头看。

他身上系了一件黑狐狸大氅。

到行宫后,和萧恒沾边的物件她全收到箱底。秦灼并不亲自打理衣物,她还以为他不知道。

雪仍下着,大如飞鸟,北风一起,惊了满天白鸟南归。秦灼拢紧大氅,呵气道:“山路要封了。”

萧恒来不了。

阿双偷眼看他,秦灼面上却无什么异样,只搓着手,捂到嘴边呵气。阿双便试探道:“大王有什么话,不如待雪开了,请龙武卫快马去传,多半也能赶上。”

秦灼却道:“没话。”说罢揽衣就走。

外头风大,阿双怕他受冻,刚要合门,殿中便遥遥喊了一声:“不许关。”

阿双抿了嘴笑,也依他开着门。风雪彭彭打在帘子上,似掸衣的手掌。

下了这场大雪,“大雪”节气也要到。南秦无雪,各家平日多收鲜花晒干,每逢此日,便取梨花、李花、桐花、白梅花、白牡丹花,筛为茶,称雪茶;揉为饼,称雪饼;缝为囊,称雪囊。至夜,孩子们便爬上屋顶,兜花以散。檐下悬玻璃灯以照,白花纷纷,恰似飞雪。

梁地没有贮花的习俗,劝春虽暖些,也没有春花能放。阿双只折了白梅,凑合做几只饼子尝尝。秦灼闲得难受,便拿筛子筛花。他也能干些精细活,今日却手头没准,筛去的残梗还没泼的花多。

阿双忙给他抢了来,“能用的就这么一丁点,大王再晃,雪饼都成油酥火烧了。”

秦灼放下筛子,搓着扳指,耷着眼翅子不说话。

阿双忍不埋怨道:“陛下也是,闹出这样的事,我们不怪他就罢了。大王月份大了,他也不陪着,只怕过年也赶不回来。”

秦灼看她一眼,道:“阿双。”阿双便撇嘴不再说。

他收回目光,轻轻一踢筛子。那竹编物什只打了个旋,梅花雪片般积着,没有洒出一点。

秦灼看了一会,挪回靴子,突然,门外一声马鸣。

雪帘被破开一个大洞,黑衣人纵马闯入,正是一把割雪的快刀。

秦灼立马把头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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