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童颤声说:“陛下既然明白……”
萧恒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说:“但出了这件事,我能把这把刀继续放在身边吗?”
秋童哑口,看到萧恒坐回一种,脸上难得显现出一股疲倦之色。他手掌握了又松,沉声道:“怀帝尸骨尚未找到,我叫人先去皇陵为其修建墓xue,让你师父去做监工。墓建好,就在那边守陵吧。”
秋童连连磕头,想起一事,有些不忍,“只是大君那边,未必愿意……陛下又没有揪出元凶,会很难做。”
“总不能为了我的家事就枉法杀人。”萧恒说,“国有国法。”
“那陛下打算……”
“封宫,你亲自挑选可信的人手,按照宫中名册一一盘问。但凡跟前朝相关,悉数向我回报。如果实在没有头绪……就把他们全放出宫。”
秋童讶然,“全部?”
“全部,宫中就我自己,也用不着那么多人。”
萧恒站起来,突然向他抱拳一揖,吓得秋童慌忙要跪,却被萧恒紧紧握住手臂。
萧恒哑声说:“这件事,我只托付给你。我可以容一个黄参,但绝不会容第二个。”
秋童急得嗓子变了调子:“奴婢明白,陛下交给奴婢,但管放心。”
萧恒按了按他肩膀,问:“少卿一会就要离宫,行宫打点好了吗?”
“一应新选的人手,绝不敢嚼一句舌头。”
萧恒点头,“我陪他一块走,今晚在那边住一夜。一会你受累,把摺子给我送来,还有……”
他尚未嘱咐完毕,便听门外响起一阵急切脚步声。一名负责通传的小内官见他讲话,忙停住步子,正要退下。
萧恒叫住他:“什么事?”
“启奏陛下,大相已快马赶回,说西塞有紧急军务,要立即呈奏陛下。”
萧恒道:“先请他去两仪殿吃茶,我立刻就来。”
秋童问:“那大君那边……”
萧恒沉默片刻,道:“你带上龙武,就说我要请一尊娘娘像去行宫,亲自护送。叫大君好好歇息,我晚上就过去€€€€不,你先看看,他想不想见我。不想见……我就不去了,让他以自己为重,为谁生气,都不值当。”
***
直至深夜,萧恒才和李寒商谈结束。
安州烟火案颇多疑点,又与西塞兵败藕断丝连,两大营主帅嫌隙已生,已经干系社稷安危。这件事,只能由萧恒亲自处理。
秋童回宫复旨时,二人正在商定旨意内容,听那意思,萧恒准备离京亲鞫。
那秦灼的安置,更是一桩重中之重。
李寒听完来龙去脉,正端一盏桃叶水吃,抬头便瞧见秋童,“内官想必是回来复旨了。”
萧恒闻声,从舆图上抽走目光,声音有些紧:“安置妥当了?他想见我吗?”
秋童垂首,委婉道:“更深露重的,陛下要赶去,只怕也惊扰大君休息。”
秦灼不想见他。
也是,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没有找到罪魁,也不肯杀掉黄参和琼脂,还撇秦灼一个人出宫去,完全没有作陪。
好半天,萧恒才问出口:“他有话给我吗?”
秋童头埋得更低,道:“奴婢向大君回报宫人审查事宜,大君说……”
“陛下家事,外臣不该置喙,内官也无需报我,还是留待皇后殿下处置。只是孤在京一日,秦世子必须万全。孤希望,这也是陛下的底线。”
帷帘拉得密不透风,马车中,秦灼抱着暖炉,脸色仍有些苍白。
秋童听他口气,心道不妙,却不敢争辩,只得应是。
“陛下。身为天子,圣驾所至自然万众瞩目。有一就有二,孤冒不起这个险。”秦灼连眼皮都没掀,将三枚铜钱握进掌心,“世子出生前,暂时不要见了。”
秋童听得此话,大气不敢出,一旁的郑永尚已开口:“夫妻尚能和离,更别说旁的。还请陛下心中有数。”
这句话太重,秋童只觉一身冷汗,思忖回话间,秦灼道:“禁中都能得手,焉知行宫有无眼线。这边人少,便请内官在此下车吧。”
他脸色太差,秋童不敢违抗,只得打帘下去,对护送的龙武卫抱袖长揖,道:“陛下要我代为相谢,说他的身家性命,便托付在众将军身上了!”
戍卫的尉迟松忙抱拳道:“卑职等职分所在,何须陛下吩咐。”
秋童再作一揖,刚要转身,便见车旁护卫跑来,道:“大将军嘱咐,要我们两个护送内官回宫,又说内官身为天使,他言语冒犯,请勿怪罪。”
秋童如何敢承他这一句,忙一谢再谢。待两名军士护他上马,他闻马车辚辚,转首见那青帷车子驶入斜阳,如同朱驾独行,心中一片凄凉。
***
秋童下车后好一会,秦灼犹泥胎般望着车帘,忽然叫一声:“阿翁。”
他轻声说:“要他做这个皇帝,我很后悔。”
郑永尚道:“他有重兵,又非傀儡,称帝与否,不是大王能拿的主意。”
秦灼不与他争辩,静了一会,突然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和他在一块吗?”
郑永尚撇了眼珠看他,正见他轻轻一笑,两靥却一双云朵,倏地吹散了。他道:“我太累了。我提心吊胆过了半辈子,时时谨慎,步步为营,没有一刻不在算计。哪怕斗赢了秦善,我除了快活,更多的是兔死狐悲。或许有一天,我为了权力野心,变得和他一样。”
这些话出口,如猛水决堤,多年不能道之语,如今也尽数涌出来:“我爷娘琴瑟和谐,可我旁观人事,知道夫妻如此是可遇难求。我早年做下的那些事,在父母跟前断尽了夫妻缘分。阿翁,我说实话,打那开始,我就死了娶妻的心。”
郑永尚闻言心酸,想要劝,秦灼却笑着摇手,“但我还存了妄念,想着苍天见怜,看我少年不易,叫我碰见个知冷知热的人。起码,是个不再骗我、出卖我、叫我心碎的人。是个让我敢把真心交出去的人。”
郑永尚叹口气:“大王是认准了他。”
秦灼捏着那段红绳,看铜钱一个个坠到底端,“萧重光不会叫我猜心思。他说不来好听话,但有什么都会同我讲。我受辱他会发怒,受伤他会流泪,我活着他和我同舟共济,我死了他为我报仇雪恨。我那时想,我下半辈子,想找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哪怕他不是女人,又有什么妨碍呢?”
郑永尚闻他此语,心下怆然。秦灼也半晌无话,低着眼道:“但您知道,我不敢确定自己的心思。所以那年……我喝了点酒,藉着醉意,和他睡了一觉。”
他哑着嗓子说:“我一点也不恶心。”
郑永尚不料他直言此事,震惊之余更是心疼不已。
秦灼眼睛一亮一亮,整个人喝饱酒般,声音也酥麻麻地:“那是我头一次觉得这事竟能如此快活。我也就这么知道,我逃不掉了。”
“如今他做了天子……天子身边虎狼环伺,而我已是心力交瘁。起码两个人之间,我只想过过安稳日子。但我心里又知道,坐上君位,不管我还是他,早晚都会变得面目可憎。一方天子,一地诸侯,我们俩再怎么情好,都会落个反目成仇的下场。但……怎么能怪他?”
秦灼有些出神,“其实最开始,他并没有必争天下的心。我对他早年那点助力,他报答也好私情也罢,只能强大兵力资我重返南秦。是我在诱导,用我已付出的代价挟持他,用情爱逼迫他往上走。我是他破釜沉舟的刀。他顺了我的意,到最后,竟是我怕他变了样。”
郑永尚无话可劝,只得说:“梁宫鱼龙混杂,他之前到底没有料理过这些,一时镇不住……岂怪大王。”
秦灼摇首,道:“阿翁,你不明白。他原本那么适合我,是我把他变成了不合适的人。他那么痛恨皇帝,也是叫我变成了他最痛恨的人。”
帘被风鼓着,露出半张太阳脸和余晖笼罩下的长安城。秦灼彷佛听见哞地一声。身后宫门重重,似无数鬼嘴大张,在他见不到的阴影里,一口吞掉了萧恒。
他打开帘子,兀自回望宫墙,咽下那句险些脱口、却不能为道的话:
€€€€是我亲手推他到牢笼里去。
第50章 四十五 灵妃
秦灼抵达劝春行宫,入住西暖阁。当夜,他做了个梦。
梦中,南秦的大明泽如同新镜,水底,一粒月影如珠。
女孩提裙赤足走在水边,两条披帛长长拖在身后。她低头,露出一段纤细后颈,上头有一痕淡红月牙。
秦灼踩着她沙上脚印,不远不近地跟着,弯腰将裙带挽在手中。
她似有所感,回头甜甜笑道:阿耶。
秦灼一愣,喟叹般叫她:囡囡。
女孩穿着秦地的飞燕襦,却点着梁宫的真珠妆。她踮着脚,抬手够秦灼的脸。秦灼忙蹲下来,叫她摸到自己的眼睛,握着她的手指说:对不起,阿耶没有保护好你。
女孩笑着摇头,抱住秦灼的脖子,小声说:我其实想见阿爹的,但阿爹睡得晚,醒得早,又不好做梦。以前在阿耶这里,我还能瞧瞧他,现在他把自己藏起来,我都找不到了。
什么叫藏起来?
阿爹觉得你说的对。姑娘说,他在躲。
秦灼沉默一会,温声道:阿耶没有怪他。我明天去找阿爹,叫他来看囡囡,好不好?
你不要强迫自己。我和阿爹,还不到时候。她抬手帮秦灼擦脸,说,可是,可是你别不要他。
秦灼知道梦要醒了。
在此之前,姑娘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阿耶。
你要快乐。
……
这时节,劝春行宫的梅花正好,阿双守在窗边,披了一身枝叶影子。
行宫的确暖和,夜里连汤婆子都不必渥。阿双已做好一件巴掌大的兔皮衣裳,正收着针脚,窗外月色忽地点亮似一灿,哗地迎面晃她一下,又阴天般暗下去。她没捏住针,险些刺了手指,再要拈时,便听见急促一阵喘息,似是惊了噩梦。阿双忙赶上去,却在帐外止步,无论如何也打不起帐。
帐中影子向里蜷成一团,先咳嗽般低吼了几声,又被割了喉咙似,无声无息地痛哭起来。
一连五日,萧恒没有来过行宫。秋童却是日日都要来一趟,常送来炭火衣食之类,少言语,更少涉天子。秦灼自己更不提,还是郑永尚转告,说他如今胎像不稳,当年秦淑妃入宫时,有一幅《明华十二女鼓乐图》作陪嫁,绘有灵妃宝像,望请来镇殿。
第二日,劝春行宫便到来一位不速之客。
李寒将那幅下拉条挂好,看秦灼叫人设好香案香炉,摆放蒲团,自己跪下三拜。
李寒望向那幅丹青,很有年份,却保存极好。上有十二神女,尽态极妍,不一而足。正中青云汗漫,云端伏着头白虎,一名朱衣神女坐在虎背上。
头簪金冠,颈佩金圈,耳坠七叶黄金€€,正垂眉抚弄一座红色箜篌。
秦灼撑地起身,道:“这是大明山第十一峰的神女,呼为灵妃。她为了救虎子而牺牲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儿子便托生在虎子身上,每当她鼓箜篌时都会哀泣。传说记载,灵妃为群美之冠,但她司战。你看她的首饰,图案有日月星辰,要知道光明神司日,暗神司月,东西信奉各座星斗。那是她的战利。”
李寒扶他一把,点头道:“神女犹有怜子泪,白虎岂无慈悲心。”
秦灼看他一眼,€€然道:“你知道了。”
李寒握拳轻咳一声,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小殿下早受历练,是好事。”
秦灼道:“你倒难得当说客。”
李寒立即澄清:“清官难断家务事,二位家事,臣不敢置喙。若是陛下私自纳妃,或者幸了宫女,臣还能说道几句。只是这回,大君本就不是生他的气。”
秦灼嗤笑一声,反问:“我不生么?”
李寒从善如流道:“大君大才,自是生得。”
话里如与风月沾边,秦灼在陈子元跟前是八风不动,在秦温吉跟前是义正言辞,在萧恒跟前是拨雨撩云,在李寒跟前便是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