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仲纪在喝酒。他摘了盔,露出线条柔和的脸。不看茧子和伤疤,他半点不像武人,但也不像大族公子。他擦了擦下巴,随手递向一旁。
李寒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看了看说:“嘴裂了,上火,喝不了。”
“原先没这么老实啊。”许仲纪不再让,撤回手腕。
李寒又假模假样地拽文,“要回朝了。陛下明鉴在上,小臣惶恐之至。”
许仲纪笑了一声,又道:“你穿红俊,多穿穿。”
李寒没想到他说这茬,摊手道:“文官着色都有规矩。状元赐红衣,我当年落了第;四品五品着绯,我如今一个二品大员,那叫自贬身价。只有做钦差,能姑且上一上身。”
许仲纪旁若无事道:“不成亲吗?”
李寒虚倚着帐子,抬脸似看星子,笑道:“没缘分。”
许仲纪嗤笑道:“你才多大年纪。”
“世事不在年齿,要看能活多久。”李寒右臂微抬,两指捏着,似执月弦在手。他眯眼看了会,弹灰尘般抖了抖指头。他笑道:“家师终年三十有五,一生未娶。何况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是长寿百岁的命。”
许仲纪也抬头望月,开口道:“还记得你那年的状元是谁吗?”
“杜筠,”李寒抄着手,睫毛似乎抖了抖,“才为天妒,早就疯了。”
“是你,”许仲纪扭头看他,“那年放榜之前,肃帝钦点的状元是你。你是皇帝、考官、制题人共同称赞的惊世文章,也是国朝最年轻的魁首,那年才十六岁。”
他说:“李渡白,别装了。你都知道。”
李寒不置可否,面色毫无波动。月色洒在红袍上,他出尘似的发著光。他眼睛一眨不眨,毫不在乎道:“往事不可追,仲纪,你心中有执。”
“你心中无执吗?”许仲纪只问了这一句。
李寒道:“我又不是神仙。倘若真有长生道,我还是想求一求的。”
“我不一样。”许仲纪口气悠远。
李寒道:“你想求来世。”
“不,我想求当年,”许仲纪笑了笑,又喝了口酒。
“……求自己,莫退缩,别错过。”
李寒看着他手中酒囊。鹿皮所制,已经磨得颜色发白。木塞上封铜皮,钦着小小一个圆印。许仲纪摩挲它,像摩挲一个人的面颊。
很久以前,李寒在另一个人手中见过它。那只手将酒囊一抛,再往上一抬,头顶将军盔被捧下来,露出一张女人的脸。她听见一个人的呼唤,在当时,在她死去的多年后。她隔着时空和生死回头,在那人心上刻下笑容。
武惠伯女孙,细柳营主帅,萧恒难逢的敌手,大梁百年方出的巾帼将领。
许仲纪的伤疤。
十一娘,崔清。
李寒看着月亮,语气平静:“怀帝玉升年间,陛下尚作叛贼,潮州营险些全军覆没,攻打者正是崔清。陛下赞道:得观崔娘风貌,羞杀天下儿郎。玉升三年,狄族攻打甘州,崔将军率百骑解围,但日久难敌,狄兵围城。同时,崔清投敌之讯息不胫而走,甘州军生内乱,再战,崔清于阵前自刎。”
许仲纪浑身剧烈一颤。
李寒继续道:“崔将军最后一战之前,曾向西夔求援。但赵荔城疑是齐军有诈,坚决不肯出兵。为这个,你恨着他。”
许仲纪似听了笑话,摇头大笑道:“李渡白啊李渡白。”
“但你不是因小失大的人,”李寒转头看他,“你受的是许氏家学,听的是君子之教。你恨赵荔城,但你又理解他,因为易地而处,你也不会动。”
许仲纪笑声停止了,有什么在他眼底一闪而过。
李寒道:“可荔城不同,他刚肠嫉恶,但容易混淆公私。就像我救他为公,他却用私情报答。他以己度人€€€€陛下用你来替他的职务,他虽相信陛下,却不免害怕。而且,他断定你会因崔将军一事加以报复。”
他顿了顿,又道:“你知道,他与谈夫人十年伉俪,爱若至宝。”
风声割着,李寒声音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谈夫人……是我想的那样吗?”
许仲纪没说话,许久之后,轻轻点了下头。
李寒仰头闭目,颤声吐了口气。
许仲纪道:“夫人心志之坚,令我万分敬佩。我听闻,从齐军手中救下她时……她已经很没有个样子了。饶是如此,她还是先助我军解救人质,第二件事就是回其老宅,将仅存的苗本取回来。夫人说,倘能培植成功,五年之内,西塞口粮可以自给自足。而那时候,她刚被……”
一时死寂。
过了一会,李寒才道:“目睹孙越英引齐兵入城的是她,所以荔城宁死不言。也正因如此,荔城失去理智,做出开坟鞭尸的事。”
许仲纪再颔首,握紧酒囊,痛惜道:“赵将军见夫人形状便发了疯,竟要全军西出,毫不顾战局战况。且他昼夜不叫人近,连军医都不行。我那时赶到,只能将他暂押,又强行接夫人出去。赵将军因此与我起了龃龉。”
“他以为你在迁怒,”李寒道,“毕竟当初,他的确没有救崔将军。”
“我恨过他,但我不恨他了。十一娘比我明白,压根不会记在心上。我若因此苛待谈夫人,她如果活着,会一枪挑了我。”许仲纪笑了一下,露出点少年神色,“我从前怕许多事,怕礼教、怕高堂、怕背离忠义行差踏错,但现在,我好怕她失望。”
李寒道:“她以你为傲。”
许仲纪望着天际,重云淡月后,夜色如女子甲下乌衣。西风吹去,墨夜摇晃,是她打马而驰。
她永远不会为许仲纪停留,哪怕她的心至少有一刻,曾向着他走。
李寒随他远望星天,道:“我明日启程。西塞军事,只能托付给你。”
许仲纪伸出右掌,“定不负君。”
李寒干脆回握,二人手掌攥成一个拳头。
不远处,明月如蛾眉,静如将军容。
第44章 四十 戏说
仲冬天寒,风能吹进骨头缝。瑞脑重新拿明纸糊了窗户,又打开食匣,端到黄参面前,“这是秋内官特意嘱咐,给您带来的笋干四珍粥,说您一直爱吃这一口。”
黄参边拿桃木锤子捶腿,边道:“多谢他这位大内官,有一口肉,还记得给我喝口汤。”
瑞脑笑道:“秋内官是您的徒弟,就算得了陛下青眼,对您也是极敬重的。”
黄参冷笑:“敬重?十月初找他加道菜吃,还跟我推三阻四。抬出陛下用膳不过两菜一汤来糊弄我,还说膳房把野味和海味都断了,那这些是什么?全当我老糊涂,一个月前的话就不记得了?”
瑞脑忙道:“您别误会,秋内官所言句句属实。还不是这个月……那位南地的娘娘进了宫,陛下宝贝着,连口子都宽松了。”
黄参手中锤子一停,问:“陛下当真储了后妃?怎么没听说开后宫呢?”
瑞脑将碗递给他,自己接过锤子给他捶腿,“这才是这位娘娘独到之处,听闻跟陛下同居甘露殿呢。”
黄参心头一震。
大梁建国以来,就算是皇后,也是别居立政殿。皇帝和后妃并居甘露,竟似民间夫妻,简直闻所未闻。
黄参心中一动,问:“依你瞧,陛下待这位娘娘如何?”
瑞脑笑道:“那可真是如珠似宝了。咱们陛下可是最节俭不过,登基至今就没有置办什么新物件。这位南秦的娘娘一进宫,那些进补的药材、保暖的皮子,再有人送,陛下也没有一口回绝。大冬天的,还专门拿炭火养了一盆橙子苗,您知道,陛下可从来不好这些,为的是谁,咱们心里也都清楚。”
她笑意绵绵:“听闻陛下这阵子正搜罗传奇戏本,想是娘娘被金屋娇藏,只能借此解闷。总管若能投其所好,陛下枕头边有人软款几句,想要再见天颜,岂不容易?”
黄参倚着枕头,将那碗放温的粥端起,舀了一口吃。
***
甘露殿内外少让人进出,秦灼怕叫人议论,也很少出门。除了批覆南秦的奏摺军报,闲来便翻话本子瞧。除了李寒之前提过的,他还搜罗了不少演他与萧恒故事的看,边看边问陈子元:“我当时真有这样?不至于吧。”
陈子元接来一翻,正翻到“苦镇西盼入凤凰港,痴秦公情暖鸳鸯帐”一回目,先被那首艳得不能再艳的入话诗吓了一跳,忙抬头去看秦灼,问道:“你这些都看过了?”
秦灼歪榻上,摊了摊手。
见秦灼要揭盏喝水,陈子元便道:“不是不叫喝茶吗?”
盏子一撩,蜂蜜兑梅花,里头浸两粒枣子。
陈子元扑一声笑出来:“还真和坐月子似的。”
说罢,他立即抄起书跳到一边。果不其然,一盏水泼了一椅子。
秦灼冷眼看他,将盏一合撂在一边,“你还敢躲。”
陈子元心想,不躲我傻吗我。
他再翻开那本册子,干着声音念道:“且瞧那帷帽一揭,将军定睛看去,一副雪样面容,朱唇似丹,蝉鬓堆云,马上遥顾,泪荧荧然。将军再望,乌驹四蹄如飞,遥遥绝尘,独闻彼疾呼曰:‘萧郎救我!’不觉丢弃魂魄,摧毁心肝。”
陈子元晃了晃本子问:“这是把你当女人吗?”
秦灼抛给他另一册,“你看这本。”
陈子元长吸口气,继续读道:“将军军中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子……子元?”
秦灼向他招手,他如梦中般把书递去,听秦灼接着从容念道:
“则子元敛衾携枕而至,抚将军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将军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子元捧灼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有顷,角声鸣,天将晓,子元促去。灼娇啼宛转,子元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1]
陈子元呆呆望着秦灼,秦灼点点头。
他仍愣在那里,“我他妈,红娘?你一拉强弓的‘力不能运支体’,还他妈娇啼宛转?”
秦灼自己再倒一盏水,拿盖揩去杯沿一点梅花瓣,再点头道:“确是。”
陈子元问:“大王,你能不能娇啼一个给臣开开眼?”
秦灼呷一口,反问道:“你是他萧重光吗?”
陈子元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我他妈就不该接这话。
秦灼重新搁盏,语气平淡:“其实也没什么新意,要说淫艳,也就那样。怎么都是由正经书号刊印,顶多到‘巫山云。雨,梦会高唐’就了了。个中情态花样要是一一赘述,全够再写一本。”
陈子元半天没回过神,喃喃问道:“你是我名儒授业、克己守礼的大王吗?”
秦灼装模作样地又翻几页,到底没忍住,捶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子元,我可算明白,我妹妹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他拿书指了指陈子元,“单纯。”
陈子元这会什么君臣礼数都扔到九霄之后,气得把书往案上一掼,高声道:“你俩的私房话呦喝得满天下都是,你还挺得意!”
秦灼道:“我们平常说不出这种话来。”
陈子元怒道:“事呢?孩子都鼓捣出来了,你别说少干过那事!”
秦灼慢悠悠道:“如按书中所言,转眼就到天明,有又何必,有不如无。”
这时,外头帘子一响,有人打帘进来。
秦灼€€见那人,当即转头看窗外,像什么都没发生。
陈子元瞧他那心虚德性,心中颇为解气,一手扶着案,边咳边笑道:“大王,有不如无哈。”
秦灼这才分了点目光给来人,声音依旧平静:“你来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