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37章

不待长史开口,他提高声音:“查车!”

闻他此言,两名龙武卫立时将刀拔出一寸。

王庆冷笑一声:“哟,大架势,了不得!跟过秦君的就是不一样,背靠大树,不把咱们放眼里了!老曹,兄弟可是依律办事,你急吼吼要进宫,还带着不明不白的车驾,这叫意图不轨!别说是你,就是你主子来了,按律也得拿下!”

王庆高声道:“查!”

他话音未落,便见那马车帘子一打,有人落脚出来。

那人穿一身黑色氅衣,握住一马缰绳。他身旁立着的青年将军大惊失色,忙劈手去夺。两人静静对峙一会,那将军还是退后一步,搀他上马,自己也翻上马背,在他身侧拔出一口貔貅纽的宝刀。

王庆不料是秦灼,心中一惊,只能揖手道:“冲撞大君驾,卑职罪该万死。”

“王参将辛苦,”秦灼按马行到前头,“听说金吾卫的弟兄们连轴转了好几日,孤替范大将军心疼。不如让龙武卫替下班值,孤请弟兄们吃酒去。”

王庆笑道:“镇守宫门、保卫陛下,乃我等职务,岂敢称辛苦?再者守门都有班次,龙武卫既然回京,过几日自要轮值。卑职替龙武的兄弟们讨个清闲,先请他们替我们消遣吧。”

秦灼笑道:“既然有班次,怎么不见右威卫,反见王参将?”

不待王庆再答,陈子元在一旁道:“大君有要事面奏梁皇帝陛下,误了军机,你的脑袋赔得起吗!”

王庆便道:“诸侯入京皆需诏令,据卑职所知,陛下近日并无诏发出长安。或大君有陛下亲笔,请示与卑职一见。”

秦灼本也没准备和他废话,见他油盐不进,更断定是在拖延时间,便抬起手来。

陈子元抽一支羽箭递给他。

王庆见他拿起弓箭,心叫不好,忙喝道:“秦大君,无诏入京,箭指辕门,只这两桩,依律极刑!卑职已派人入内通禀,望大君稍候,莫因一时之气,做个千古罪人!”

秦灼微笑道:“我若非要现在进去呢?”

王庆有些咬牙切齿:“那就勿怪卑职不客气了!”

秦灼本还笑着,遽然高喝道:“龙武卫听令!”

龙武卫得其号令,锋刃上指,拔出一片刀光。

王庆面色铁青,沉声问:“秦君是要造反吗?”

秦灼冷笑道:“金吾卫私替城防,意图逼宫。孤特来护驾,为天子除贼!”

王庆猛地抬臂。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弓箭上弦。

秦灼食指一推扳指,冲着太阳方向,挽弓及彀。

战不可免。

正在此时,朱红宫门后,隐隐有马蹄传来,同时一人高声喊道:“陛下有旨€€€€”

这声喝得惊人,城头一名侍卫手指一抖,一箭直冲秦灼刺来。

“大王!!”

第35章 三十一 入宫

梅道然紧赶慢赶,一来便听见陈子元这一声惊呼,忙将右契抛去,大声喝道:“开门!”

这一箭脱手,王庆本就慌了神,见了钥匙,梅道然又持萧恒手谕,只得叫道:“开门,快开门!”

梅道然久不见秦灼,一见还真吓了一跳。心道他成了趟亲,反像生了场病。又见他右手握着箭镞,鲜血滴滴答答,满心都是:完了。

他没来得及开口,秦灼一把将羽箭掷地,急声问道:“陛下一切安好?”

梅道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儿个立冬,陛下紫宸殿摆宴,没什么……”

他话音未落,秦灼猛地将弓一扔,一甩马鞭,黑马如同流星,瞬间飞入宫门。

身后陈子元刚把弓捞来,眼一花人就没了影,忍不住高骂一声:“操!”

他来不及和梅道然解释,忙挥鞭往秦灼身后追,高声喊道:“你他妈不能骑马!”

梅道然哎了一声,话还没出口,只吹了个哨子,手中诏令向长史一丢,青马一跃,也追进去了。

宫门前,金吾卫和龙武卫面面相觑。

龙武卫长史冷声问:“王参将,我们大将军在京中秩同陛下,你暗箭相伤,是什么意思?”

王庆给了那脱手侍卫一个脑瓢,叫人捆他下去,“卑职失职,要杀要剐,待大君回来,任凭处置。”

他又笑着打哈哈:“老曹哇,回来这么急,都不给兄弟说一声€€€€哎都把家夥收一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今天下值一块吃酒哇?”

***

秦灼第一次觉得宫道这样长。

他许久不骑马,心里又急,马鞭快速抽响,黑马几乎狂飙起来。宫中守卫应当都得了旨意,他这样快马闯宫,竟没一个人拦。

他得见萧恒。现在,立刻,他得马上见他。

心乱如麻间,秦灼忽听得对面高叫一声:“少卿!”

不远处的宫道上,一匹白马疾驰而来。上头人未去旒冕,是他的日思夜想。

他悬着的一口气一松,浑身都哆嗦起来,手脚都不知怎么放。见萧恒下马跑来,一时也不知道收缰,竟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萧恒目眦欲裂,喉间血气翻腾,只恨自己下马太早,扑身狂奔过去,张臂把人接在怀里。他叫秦灼扑得倒退几步,这一扑把他的心肝肺腑都撞得乒里乓啷。

他抱着秦灼秦灼抱着他。他们反反覆覆抱着,就差拆肉破骨地揉成一个。萧恒双手在秦灼脸侧不住哆嗦,难得的疾言厉色:“谁叫你回来的!陈子元呢,冯正康呢?金吾卫这群混账羔子,我他妈砍了他们!”

他一握秦灼的手,便觉掌心黏腻,一低头,就看见秦灼满手的血。

秦灼本就一身素衣,又没顾伤口,大氅一斜,就这么染了衣襟一片鲜红。

萧恒听见自己颅骨都咯楞咯楞响,血一下顶上脑子,连该抱秦灼还是放开都不知道,霍地拔刀出来,浑浑噩噩往外闯。

秦灼被他猛地一带不由得闷哼一声。这一声把萧恒叫回魂,他也不顾地方,连忙高喊:“太医,太医!”再开口都打哆嗦:“少卿,你别吓我!”

这一会,陈子元和梅道然也一前一后地赶到,马车叫阿双催着,也从后面驶来。

萧恒一见梅道然,厉声吩咐道:“调左右卫往紫宸殿,把范汝晖就地按住,其余臣属留在侧殿待查。叫渡白开角门,右骁卫抄金吾卫营房,左骁卫上宫门,人全给我拿下来!禁外暗哨全拔了,行刺的一个不留,尸首也得给我找回来,我弄不死他们!”

秦灼忙叫他:“重光,重光你看着我。没人行刺,我好好的,只伤了手。”

萧恒这才撤开一点距离打量他,见衣裳没有破损、只手心一条伤痕后,一口气垮下来,把秦灼重重抱在怀里。

秦灼急声道:“我不要紧,你赶紧拿范汝晖!”

他听萧恒叹一声,反将他拥得更紧,他挣动着道:“望仙门已叫金吾卫守住,范汝晖所携之人身份不明,他心存谋逆,你快去!”

萧恒忙安抚他:“我处理好了,我都处理好了,没事了,你不要怕。”

秦灼呆呆看他一会,叫道:“六郎。”

萧恒说:“我在呢。”

秦灼扎回他怀里,像攀援一根浮木一样,前所未有地、死死地抱着他。

萧恒把刀掼在地上,话几乎是咬碎了啐出来:“龙武干什么吃的,我叫他们看着人,就是这么给我看的?狗都咬到身边来了,好啊,得意,正好都在宫里,我他妈就关门打狗给他们看看!”

秦灼说:“它会动了。”

萧恒懵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秦灼已拉过他的手,盖在自己腹上。

他说:“是阿€€。”

他没有束腰,小腹早隆起来,只是大衣裳遮掩,自己又瘦,看不出来。萧恒感到,从前是一片薄肌的地方突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在他掌心下,似乎有脉搏似的跳动。他看着秦灼,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秦灼脸埋在他衣襟里,夹着点鼻音道:“你别骂了,抱抱我吧。”

萧恒忙收拢手臂,红着眼眶抱紧他,尽量放缓口气:“一路平安吗?身上呢,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好?怎么腰带也不系,出事了?”

秦灼说:“先回去,我累得慌。”

萧恒也没做多想,直接把他抱起来往车里走。秦灼难得没有挣扎,把头埋进他颈窝里。

内侍把守俱垂首沉默,大气不敢出。

待马车缓行,梅道然才回神般问:“我怎么听不大懂呢?”

陈子元转头看他。

梅道然硌了牙般:“‘阿介’是什么东西,会动,还能摸出来?你们大王现在随身都揣着个兔子崽子吗?”

陈子元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挥鞭跟在车旁,暂时对他不予摧残。

***

马车里,秦灼一只手搂着袖炉,一只手由萧恒握着上药。

他小声叫了句:“六郎。”

那人理也不理,将药膏放下,接过阿双的手帕给他裹伤口。

萧恒那顶旒冕解在一旁,面容也露出来。眼下发乌,胡茬青着,脸上半分血色没有。虽不是十分憔悴,也算不上精神。他将帕子系了个结,却没松开秦灼的手,在膝盖上攥着手指,直攥出一层薄汗。

他生气便不爱说话,秦灼不敢叫他,只低着脸,后腰靠着软枕坐着。好一会,才听那人说:“你还敢跳。”

秦灼低声说:“想你了。”

萧恒看着他,半晌不说话。秦灼笑着捧他的脸,“怎么还哭了呢。”

萧恒鼻翼抽动一下,深深吐出口气,方道:“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本来不想回来的。”秦灼说,“但这小东西不听话,你不在,就闹我。我整治不了它,只能借陛下的威势,让我舒坦几天。”

萧恒问:“很难受?”

秦灼笑道:“也没有。”

他牵萧恒的手探进大氅,轻轻按在腹部,问道:“你想听听它吗?”

萧恒正想俯身,突然想起刚才在说什么事,又坐直身子,严肃道:“正说着你。自己什么状况,还敢再骑马?我万一没接住……”

他想都不敢想,“秦少卿,你要我的命。”

秦灼见他变脸,当即倒打一耙,“谁叫你把守着门?早叫人从门前接应,我心里有数,自然急不成这样。”

萧恒静了一下,说:“我以为你走承天门,得了秋童的报,昨日便着人去候着。”

秦灼道:“承天门大张旗鼓,我怕金吾卫知道了有动作。再说,到底是天子道,我不好走那个。”

他这一话出,萧恒就沉了眼色。秦灼忙软声求他:“看在孩子份上,你别凶了。我怕你发火的。”

萧恒叫他眼睛一望,声音淡着:“阿双出去。”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