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36章

范汝晖若的确心灰意冷,萧恒用富贵换他兵权,的确是最稳妥的法子。

有了这猜测,秦灼心却仍不上不下地吊着。尉迟松的确知无不言,但他总觉得隔了些什么。

次日,秦灼南渡,龙武卫亦当返程。他既是大将军,便于青衣江前登台,满酒宰牛犒军。

江边秋日萧条,又白又淡,芦花一吹,玉盘出飞雪般。秦灼在这秋雪中北望,举酒高声道:“陛下万寿无疆!”

“陛下万寿无疆!”

众将士一同高呼,纷纷饮罢,也无人察觉秦灼没吃一口。

他拉了拉裘衣,便见冯正康登台上前,低声道:“问出来了。”

朱云基私通的朝臣名单。

冯正康一一细数,正说完一个名字,被秦灼猛地打断:“谁?”

他声音不太对劲。冯正康摸不着头脑,试探道:“金吾卫大将军,范汝晖。”

砰地一声。酒碗打落。

秦灼那颗心落了地,在地上砸了个大窟窿。

***

《梁史€€秦世家》记载:公忧以范祸,临青衣而不渡,犒龙武,偕归长安。

如此一笔带过,是故我们读史,常看轻这短短十八字的份量。但需要知道的是,秦灼做此决定,耗费了他一生中绝大部分的勇气。他早有预感,长安会成为家乡外他第二个坟墓。这里的坟墓是褒义的,南秦人的生死等一神圣。但他作为君王,注定只能在秦陵归葬。

我们可以在各种典籍中得知,秦灼一直在抗拒长安,萧恒一个人的埋骨地,他们两个人的情爱冢。他漠视、躲避、落荒而逃,但每当抉择时,又一次次往不归路上走。他也知道,青衣江边,是他最靠近正确的地方。

《秦史》中还保留了一点《梁史》无法触及的碎片:秦温吉和秦灼的争吵。要探知秦灼的勇气,须看他自己的回答:

公固还,子元、正康劝,弗听之。政君怒,€€目叱公:“兄何愚!北投罗网,复作鱼肉,沦于人俎!”公对曰:“万乘相加,此国父待我;提携南北,此刎颈交也。国父所养,必当父虑;刎颈相交,即净颈熏衣以谢。向使君崩,曷不能陪耶?”

“虽然,犹我未报也。”

第34章 三十 北还

暮秋过后,晴空无雁,反有一溜白云排成人字,簪在青山髻上。秦灼把马车竹帘打开寸许,眯眼看日头。

车外,陈子元策马随行,摘了盔顶,目视前方道:“还有五日。”

秦灼说:“不行,再快些。”

陈子元扭头看他,“臣早叫哨子先去报信了。”

秦灼默了会,忽然说:“却车。”

陈子元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秦灼道:“给我备马。”

陈子元大惊道:“你不要命了!”

秦灼的手仍顶着帘子。马车里一片昏黑,只有他一双眼闪着光。

陈子元知道他在盘算什么,苦口婆心道:“五个月了,大王,臣求求你,自己有点数行不行?”

秦灼不说话。

陈子元好一会没看见他的脸,但车帘仍掀着一条缝,他几根手指仍拈在外头。

陈子元控着缰绳,抬头眺望,嘴里说:“你也明白,他这么痛快地许你成婚是为什么。”

萧恒再大度,也没法把枕边人推出去还鞍前马后地布置。从那只聘雁起秦灼就该知道,他不仅是向秦灼的坚持投降。

他在朝中,要有新的举动。

萧恒想整治军制不是一日两日,最急是边务,但开刀必须先从身边。

他要改,必须先改禁卫。

这才是他为什么没有刻意挽留。他必须保证秦灼的绝对安全。

秦灼必须走。

但谁都没料到,范汝晖这块硬骨头和朱云基有勾结。

当日犒军时,秦灼叫秋风一冲,冷汗凉了一身。

范汝晖和朱云基应当是利益之交,萧恒以名利爵禄诱之,范汝晖自然会更改抉择。

但他把朱云基灭了。

不仅朱云基,还有他的妻子兄弟,朱氏贵族,未有幸存。

而像萧恒整肃禁卫瞒着秦灼一样,秦灼灭魏,也没有告知萧恒。

秦灼和萧恒的同盟关系一直固若金汤,这时候他的行动就等同萧恒的行动。那范汝晖极有可能会错意,误认为萧恒不是要招安而是要清盘。萧恒温和的杯酒释兵权,碰上的却是范汝晖狗急跳墙、鱼死网破。

秦灼手脚冰冷。

他给萧恒的敌人递了刀,而萧恒不知道。

他要改道长安,南秦却不能无主。秦温吉虽生气,仍遵了旨意,自己率领虎贲军回去,由着秦灼带龙武卫北归。

她答应得并不痛快,还是郑永尚说:“大王多忧少眠,夜好盗汗,胃口又不好。依臣看,有梁皇帝陪着,倒是好事。”

秦温吉沉默半天,嘱咐陈子元随着北上。秦灼找她说话,也避而不见。

分道扬镳前,姑娘翻上马背,盯着登车的兄长,咬牙切齿道:“秦灼,你可真出息。”

秦灼并不恼,立在车辕后与她相望,“一路小心,我开春便回。”

青衣江畔,秦温吉愤愤甩响马鞭,随白虎赤旗头也不回地南下。白龙玄旗遮着秦君车盖,也如此辘辘北上了。

他早命秋童与尉迟松快马回京,自己车马后行。对陈子元说话也软和了几日,一是自己亏心,二是又棒打了小两口的鸳鸯,很不过意。

陈子元却安慰他:“你妹妹说话你也知道,她是心疼你。”

秦灼奇道:“你竟有会说人话的一日。”

不能打不能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下无不是的大舅子。就算看着他大侄子份上。

陈子元从心里拜了好几次光明神,才把那口恶气咽下去。

***

如此从深秋行至初冬,立冬当日方入京城。

萧恒钦准秦灼入宫可走承天门、行天子道,秦灼却跟随龙武卫,按规矩于望仙门外待诏。

依照梁制,开宫门需两道符契。监门官执左契,大内钥匙库掌右契,凡宫中通行皆来禀报。

长史前去通禀,秦灼就在车里等。越北天越冷,他更是穿着黑狐狸不离身。这个月愈发瘦,里头白袍宽大,倒把身形遮严实了。

阿双给他袖炉里加炭,边说:“大王不要心急,尉迟将军已经快马禀报,陛下定当心中有数。”

秦灼嗯了一声,合著眼道:“这回在京中要待一段时日,你们都记得怎么叫。”

当着萧恒只准叫他大君,这是秦灼的规矩。别说阿双,连冯正康都渐渐改了,只有陈子元嘴硬着。

这也没法,他有秦温吉做靠山。

有靠山的敲了敲车壁,阿双便打了帘,见陈子元从马背上弯腰,低声道:“不大对。”

他看了眼秦灼,“梁皇帝就算不能亲自来,怎么也得叫禁卫开道、李寒梅道然之流的来接。更别说龙武卫是禁军,禁军入宫,早有文牒通报,宫门前几日就当准备好接应的人。”

秦灼手里拈着截什么,陈子元一看,以为他破了手指。再一定睛,见是穿了铜钱的一截红绳。秦灼送出去的东西,如今又随身收在衣襟,刚拿出来在指间缠绵着。

陈子元平日看不得,看了就倒牙。今日一见,却有些心酸,再道:“这都半个时辰了。”

怎么都该到。

陈子元按刀问:“还这么等?”

秦灼往外一€€,“市里有个茶铺子,叫人要碗茶水吃,看看范汝晖是否入宫。把守宫门的也该是十二卫的人,龙武去套套话,都是一个班的弟兄。”又说:“家夥都拿住了。”

陈子元吩咐下去,还是道:“大王,咱这是无诏入京,按律当诛。来日捅上朝堂,也全仗梁皇帝来兜……”剩下话他开不了口,总不能开口咒萧恒,只能含糊道:“真有事,你寻思清楚。”

秦灼稀奇道:“你竟也会说他的好话。”

陈子元急道:“舅子,我同你说正事!”

秦灼笑意敛了敛,说:“那劳烦将军,尽量保住我这颗脑袋。”

不一会,两边打探的人都回来。那名龙武卫一抱拳,“大将军,宫门把守是金吾卫的参将,叫王庆。您也知道城门、宫门守备都有班次,陛下入主后为防滋事,就是十二卫轮着班。”

他不解道:“但这几日应当是右威卫来守,卑职去问,只说临时调换,其他再不肯多说了。”

秦灼问:“为何不放行?”

龙武卫道:“说去请陛下旨意了。只是陛下今日在紫宸殿开宴,且有一段路程。”

不只秦灼,连陈子元都皱了眉头。

宫门被攥在金吾卫手里,也可以说,范汝晖围死了萧恒。

陈子元低骂一声,秦灼脸色冷着,来回搓拈那几枚光明钱。

这时另一人也从茶铺子回来,喘口气说:“大将军,范将军应当已经进了宫。”

陈子元道:“你怎么问的?”

那小兵顶多十七八岁,从巷子里换了衣裳,边扣胸盔边说:“卑职问,见没见一个骑马的将军领着顶轿,轿里下来个老夫人€€€€近宫门前得除车马嘛。那茶博士说,早一个时辰,他们就进去了。”

晚了一步。

陈子元忙对秦灼道:“无妨,秋内官和尉迟松早几日就该到了,宫内多少有了防备。范汝晖带着他老娘,多少有顾忌,如何也不敢在这时候动手。”

一旁回禀完毕的龙武卫突然打岔:“将军,范大将军老娘早没了。”

秦灼神色突变,半个身子差点探出车来,唬得阿双忙给他护住腰腹。他却恍如未觉,抓着那龙武卫手腕,声色俱厉道:“你说什么?!”

他虽治军雷厉,待人却向来温和。那侍卫叫他骇了一跳,声音有些支吾:“范老夫人在肃帝朝就没了,但大将军没丁忧,知道的也不多……卑职从前在金吾卫待过一段时日,这才记得……”

里头缘由陈子元还不待细想,只觉整辆马车突然在眼前摇晃,同时帘子一掉,阿双失声叫一句大王。

陈子元骂了句娘,忙跳马冲上前,却见秦灼已从车中下来,手里提一把朱红大弓。

王庆站在城头,正与龙武卫长史磨嘴皮:“老曹,咱们多少年交情,你别难为兄弟。我等守宫门,便有盘查之职。”

他下巴往前一挑,“你们龙武卫还带了轿子回来,算怎么回事?藏着掖着,还给陛下民间选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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