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7章

赵荔城不说话,直着眼睛,看向远天一滴明月。月光像从他眼中流出来。

过了一会,他吐出口气:“……是。”

“老鲁当夜找我,说将军,请我吃顿酒吧。没有好酒,我就把你侄女的花雕起出来,陪他一块喝了。你知道我问了什么?我问他:‘为什么只有鲁二活着?’他看了我好一会,才答道:‘将军,他命贱,但他命大一回就是错?因为别人死了,我兄弟就该死?’我知道,我这么问,叫他伤心了。但我还是得说,我说‘老鲁,咱们弟兄这些年,你给我交个底。是你,我今晚一刀捅死,不叫你喂野狗去。’老鲁看了我好一会,说:‘将军,你要我怎么说?我说不是你会信?’我说:‘我会。’鲁三春大笑起来。他笑着喝了碗酒,说:‘将军,那你就当是我吧。就是我。’我知道不是他了。”

梅道然再要倒酒,酒坛已经空了。

赵荔城静了会,方道:“我们喝到天亮,天亮前,老鲁说:‘将军,你砍了我吧。我当夜晚归,罪无可赦。齐军咬在身后,雁线不能再丢了。’我没答应,我他娘怎么能答应?他又道:‘一万弟兄死得不明不白,将军还要剩下的一块陪葬吗?雁线如失,我们有何面目再见镇西将军?将军为帅为将,行事自当顾全大局!’我无言以对,只能问:‘你有没有什么托付?’他说:‘我爹娘死于齐狗之手,只剩一个兄弟。我希望将军能带着我兄弟,报了我家血海深仇。’他说将军啊,这颗头我给你,雁线,你要替我守住。庸峡,你替我们拿回来吧。”

赵荔城道:“我答应了。”

他看着月亮,似看见一轮红日,“酒吃完,太阳升了,天亮了。老鲁被捆起来,笑着对我说:‘将军,我从来不怨命。可我现在有点怨了。我他娘也想做个地地道道的梁人。’我没有看他。临出去他说:‘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我请你亲手砍下我的头,挂我于阵前。我睁着眼,看你守雁线。下辈子,鲁三春还给你打头阵。”

赵荔城仰头看月亮,突然笑了一下,“狗日的。”

梅道然把自己酒碗递给他。

等赵荔城喝空酒碗,梅道然语气有些悠远:“……鲁三春,真是齐人?”

碗底一层薄水光,沉一片金月亮。赵荔城盯着它,喃喃道:“他家在大梁,西夔是他的根。”

“他就是梁人。”

梅道然深吸口气,问:“众军哗变……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赵荔城苦笑一声,没有回答,只是道:“他们要是藏了孬心,我拼着都砍了,也不会动鲁三春一个指头。可我的兵我清楚,他们是叫人撺掇了。”

“雁线拚死守下,但我乘胜前攻,又像前几次一样€€€€齐军像预判了我的计画。我就是这么意识到,内鬼绝对就在身边。知道详细军情的,只有一个副将邓玄通一个主簿孙越英。第二天我搜邓玄通屋子,找着一只信鸽笼子,把人擒到堂前问,结果他娘的,老子就没见过这么会演的人!”

赵荔城回忆道:“我问他密信,他叫我自己看。他妈的,这狗日的装成老子笔迹,写了一封通敌信!他又大叫鲁三春是被我灭口,倒打一耙。老梅,你知道百口莫辩是什么滋味?这种实打实的奸细,我不砍他,留着过年吗?!”

梅道然似想起什么,捏了捏他肩膀,道:“弟兄们知你为人,大都信你。只是有一些……的确颇有怨言。”

赵荔城摇头苦笑:“老梅,三人成虎!老赵是个只会打仗的,哪里管得住别人舌头?要搁以前,动摇军心,老子立马提刀砍了。可现在兵败,是我害的他们,我害的他们没了老娘死了老婆,家都埋进黄土里!他们恨我骂我,该!但说卖国通齐,你就是活剐了我,我也干不出这等事!”

梅道然说:“将军登基,齐军妄图与新君重修和约,暂时不会开战。时机稍纵即逝,我得快马回去。如何料理,得请将军和军师定夺。”

“孙越英,我得带走。”梅道然喝口酒,“庸峡之事,你今夜重新修书,事无钜细一应奏报。兼听则明,荔城,将军从不听一家之言。冤者昭雪,清者自清。”

赵荔城无言片刻,道:“这狗东西花言巧语,我怕将军叫他糊弄过去。”

梅道然失笑道:“全天下除了姓秦的,就没人能骗得过他萧镇西。要说言语功夫,李渡白可是开山的鼻祖。在他跟前,哪个敢班门弄斧?”又问:“荔城,将军眼明,军师心亮,你不信我,连他们都信不过?”

“我信你,”赵荔城抱起坛子,灌了一领子酒水,“妈的,你带去。老子还就不信,为他一条舌头,能受这等冤枉!”

梅道然对他举起酒碗,“孙越英身上没块好地方,腿也断了,向我陈情,希望回府整理文书,换身干净衣衫。毕竟要进京面圣。我代他找大将军请令。”

赵荔城站起身,冲帐外喊道:“来人!”

值守士兵随即赶来。赵荔城吩咐道:“开牢门,套车,送孙越英回去。”

他转脸看梅道然,目光沉沉,“老梅,兄弟可都依了你。”

梅道然点头,“谢大将军。”

他见梅道然欲起身,冷声道:“怎么,你还怕我杀了他,得亲自守着?”

梅道然叹口气:“荔城,你太疑神疑鬼了。”

赵荔城不说话。

“庸峡之耻,我西塞男儿必雪之。”梅道然握住他臂膀,“大将军,兄弟们在天上看着,等着你报仇雪恨。”

赵荔城眼皮一跳。

他听见另一道声音。那声音喊碎了他的心。

鲁三春被推去斩首时,高声叫道:“末将该死,不叫屈!大将军,一万兄弟的命!大将军!兄弟们等你报仇雪恨哪!”

众军前头,鲁二的嚎啕声里,那条汉子肉袒跪地,挺直脊梁高声唱道:

“太阳起嘞,庄稼黄嘞,国破嘞,家亡嘞!爹娘哭嘞,饭汤凉嘞,大红灯笼挂起来嘞!”

“提刀嘞,磨剑嘞,老少爷们站起来嘞!狼来嘞,狗叫嘞,打跑畜生守家园嘞!”[1]

刀挥起来。

“大将军!庸峡之耻!屠城之恨!你他妈记着,你他妈要报!”

你他妈要报啊。

帐外隐隐传歌声,有人吹叶子,调七拐八弯,比鬼哭都难听。梅道然眼潮了,赵荔城鼻酸了。月亮下,青马叫起来,满城战马对风嘶鸣。

西风里,鲁二哑着嗓子大声唱道:“太阳起嘞,庄稼黄嘞€€€€”

国破嘞,家亡嘞。

***

第二天一大早,梅道然便要启程。赵荔城不留他,偕他去孙府外候孙越英上车。

梅道然说:“以后收收脾气,别叫陛下难做。”

赵荔城道:“不是说还没登基吗?”

梅道然转着笛子,道:“回去就登完了,早晚得改。”

赵荔城沉默一会,“我……记得了。”

梅道然拍拍他肩,刚想说什么,便听府内传来一阵哭号。他心中一紧,忙闯进府去,赵荔城紧随其后。

二人循哭声跑入一处堂中,一抬头,正看见孙越英吊在房梁上的脸。嘴唇发青,面色苍白,显然断气多时。

梅道然沉默片刻,走到堂中,将倒地凳子立在他脚下。

他双脚依旧悬空,距离凳面足有一尺!

不是自缢!

案上翻着砚台,脏了一叠纸。地上泼了墨,倒着个炭盆……

秋天就要烤火?

梅道然将炭盆一拨,果见几张纸页余烬。他深吸口气,看着滚落的笔墨,突然身形一动,背上快刀一出,孙越英尸身当即坠地。

女人嚎啕声里,他把孙越英衣衫摸了个里奇外外,终于从袖中捏出个纸团。

梅道然将纸展开,看见几乎狂舞的行草。

€€€€赵杀我。

他从地上蹲了许久,扶膝立起,回头盯向赵荔城。

赵荔城被他目光刺得心窝发寒,强作镇定道:“老梅,你以为是兄弟杀人灭口?”

梅道然叹了口气。他极少这样叹气,这样叹气的是李寒。而他如今与李寒的某部分重合,用近乎悲悯、近乎无情的口吻说:“我知道你。但荔城,帅印你暂时不适合掌了。”他又道:“为了大局。”

赵荔城颤声问道:“蓝衣,你看咱是这等人?”

“我做不了主。你熟悉边防,还是在军中任职。”梅道然将纸叠好收进怀中,直视他道,“其余诸事,等候将军……等候陛下圣明决断。”

第17章 十三惊雷

史书记载,八月十九的夜晚,有九颗星星连成一线,宛如珠串,悬挂天空。所有人都坚信,这是新皇帝即将福泽天下的象征。

当天傍晚,大梁宫上方先绽开一道凝血般的虹光。戍守宫城的金吾卫啧啧称奇,耳朵一竖,又捏紧刀柄。他们听到本该阒寂的街道上载来辘辘之声,不一会,一辆油壁马车驶向前,一只手从车窗中探出。

那是一只保养得宜的男人的手,五指带薄茧,拇指上盘踞一只青石虎头。

那手的主人递出一只印信,道:“劳烦诸位将军通传,南秦大公秦灼拜见陛下。”

金吾卫检查过印信,忙奉还拱手,“陛下有令,大公觐见,无需请旨,立即放行。”

那只手在空中静止片刻,在宫城启扃的声音里收回。马车驶入宫中,左右为其避行。

秦灼打开帘子,正路过一座宫殿。形制恢弘,富丽堂皇。他仰头看了一会,问:“这是立政殿?”

一旁引路的内侍秋童笑道:“大公好眼力,正是立政殿,是历代皇后殿下的居处。眼瞧着陛下要登基,咱们赶紧把立政殿也打扫出来,顶上的琉璃瓦片都仔仔细细擦了三遍。”

秦灼笑了笑,没答话。秋童继续讲:“大公瞧,再往前就要到东宫。陛下今早从军营那边赶进宫准备明儿的典礼流程,路过东宫,还立马停了好一会。”

秦灼看了一会,没做表示,问:“陛下在哪儿?”

秋童道:“陛下在甘露殿试冠服呢。大公来得正合适,再过一个时辰,陛下就得起驾去太庙,赶在天亮前要到。”

秦灼点点头,把帘子落下来。

最后一缕阳光从天边收束时,秦灼踏上甘露殿的台阶。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拜见君王,也并不是第一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查找萧恒,但今天这特殊的情景铸就的绝无仅有的一次,很可能要裁割开他的半生。

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沉稳踏实,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摇摇欲坠。那是一种兴奋,也是一种痛苦。为什么萧恒登基在望,他会觉得痛苦?

秦灼想不明白,就像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今夜非要再见一面,为什么一次次赌咒发誓地说分开,又一次次向萧恒走过来。秦灼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在心里告诫自己,最后一次了。他看着我站到大明山顶,作为回报,我也该目送他去那最高的位置。这是我最后一次私下见他。最后一次。

他神思迷离间,萧恒的身影已经近在眼前。

秦灼没像之前一样先看他的脸,反而把目光落在他的脚上。一双红木厚底的舄履,装饰金饰,光芒闪动,和他从前被雨水沤烂的草鞋和沾满血泥的靴子截然不同。往上,是从腰间垂悬而下的白玉大佩和六彩绶带,刚刚那道晚虹颜色般的裳衣织绣藻、粉米、黼、黻四种纹章。这也和他日常穿衣习惯大相迳庭。他寻常一半的时间在马背,一半的时间在地里,从来只穿裤子,不穿裳衣。再往上,是线条流畅优美的玄衣,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这剩余八章各安其分地装饰在上,集齐最尊贵的皇帝十二章。

在此之前秦灼无法想像,萧恒的刺客气质怎么能装进这华丽沉重的枷锁里。这一刻,他透过十二道白玉珠帘,终于望向萧恒的眼睛。这和历代帝王画像中居高临下的目光大相迳庭。他早该知道,之前的千秋万岁竟是窃取高位的€€品,真正神授的君权,是这么沉重的悲天悯人。

对视间,萧恒已经屏退众人,他没有问秦灼为什么打破誓言出现在这里。他脸上浮现出罕见腼腆的笑容,说:“是不是很别扭?”

秦灼笑了笑,轻声说:“很好看。”

他走上前,帮萧恒整理腰间大带,一寸一寸向下捋平,身体也一寸一寸低下来。他的手在带子末端松开时,他已经跪在萧恒脚前,推开萧恒匆忙要搀扶他的双手,往后膝行两步,第一次向他五体投地地拜倒,第一次称呼他:“梁皇帝陛下。”

这是秦灼一阶段心愿的总结,也是一阶段痴愿的发端。他想,这孩子也算给他磕头了。他盼这一天盼了好久,这一天真的来了。这一天为什么要来?

他被萧恒扶起来时,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几乎是目光一触,就紧紧抱成一团。干柴烈火一样,胶漆相融一样。秦灼脸压在他衣襟上,闻到那股属于皇帝不属于萧恒的贵重熏香的气味,叫:“六郎。”

他像最后一次这么叫他一样,反反覆覆叫道,六郎、六郎、六郎。

萧恒抱紧他,脸抵在他耳边,像之前无数个日日夜夜。但他的语气又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少卿,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顿了顿,说:“我要废皇帝制。”

***

秦灼多年后仍记得听到那句话时的感觉,一瞬之间,如雷击顶。

他甚至没有推开萧恒的反应,问:“什么意思?”

萧恒注视他,“就是那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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