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说:“再凉些,我就回家去了。我们那边腊月也穿不上。”
萧恒回过神,尴尬地哦哦两声,手臂往回一缩,被秦灼按住。
秦灼摩挲那狐狸皮,道:“我说不要了吗?”
萧恒一下子抬眼,笑了笑,把大氅递给他。
秦灼抱在怀中,问:“就这一件?”
“还有一件东西,得你亲自来瞧瞧。”
“吊着我。”秦灼眉梢一吊,“萧将军,你记不记得,咱们断了。”
“我保证,就一个晚上。过了今晚,我绝不再找你。”萧恒说,“我想再给你过个生日。”
秦灼没开口,萧恒也不说话。片刻后,秦灼将大氅交给跟在身后的阿双,幽幽道:“怎么,你指望我现在自己翻马背上去吗?”
萧恒一下子回过神,将他抱上马背,只觉得人又瘦了。他马蹄催得慢,隐约之间,饭菜信香气味传来,亦有人声喁喁、叶声簌簌、捣衣声悠悠,和此马蹄声达达,恍如太平盛世。
太平是假象,祥和却真实。
萧恒策马至金光门,城门早接命令,訇然而开。此时夜色已浓,一轮明月下照,清辉广袤。
出城之后,秦灼瞧四周地形,忍不住身体一颤,“白龙山?”
“是。”萧恒察觉他反应不对,“怎么了?”
秦灼努力挥去那噩梦残影,只对他笑笑:“怎么要来这儿?”
萧恒说:“这是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从哪里开始,也该在哪里了断。
秦灼会意,不再言语。再往上山势陡峭,萧恒便跳下马背,替他牵马。
山中松柏森森,如同青龙鳞片,迎风微微翕动。秦灼向远望去,见山间有火光闪动,辨认许久,道:“那边是娘娘庙?不是早就荒废了吗?”
萧恒道:“娘娘极为灵验,尤其保佑母子平安。近年不少百姓求子,便筹资重新修建,为娘娘再造金身。”
他问:“想去瞧瞧?”
秦灼反唇:“我去干什么?”
萧恒应一声,有一阵时间没说话。他的手柄着缰绳,也就握住秦灼半个手掌。肌肤相触间,秦灼感到一股一股的脉搏的跳动。他垂头去看萧恒,黑夜中,看不清萧恒的表情。
白马从一段城墙下止步,萧恒便将他抱下马背。秦灼抬头一看,有些讶然:“这深山老林,还有烽火台?”
石墙顶部,一座烽堠矗立,只是年深日久,有些破损。萧恒道:“听渡白说,大梁开国之初,各地烽燧体系便创建完备。但太平久了,军备松懈,内地的一些烽火台就渐渐荒废。长安的烽台损毁尤其严重,这一座刚刚发现,还算保存得好的。”
萧恒握住他的手,两人一步一步迈上去。萧恒手心要凉不少,但握在手中,总觉得无比牢靠。
等登到台上,萧恒折了一把树枝捆成一捆,擦亮火摺点燃,递给秦灼,说:“别靠近,投进去看看。”
秦灼笑问道:“如今诸侯齐聚,将军要效仿周幽王烽火相戏吗?”
他边说着,边将火把一抛,正落入墩台之内,荡开咕咚一声。
紧接着,夜间一声炮响。
一颗流星从台中跃起,窜上夜空,在月亮边上绽成五瓣。继而连珠竞跃,各作花形,如鸡冠,如牡丹,如并蒂莲,如蟹爪菊,如凤凰芝。各有嫣红、瑰紫、金黄色彩,满天灿烂,将夜色映得五彩斑斓。
是烟花。
秦灼抬着脸,轻声问:“也是自己做的?”
萧恒道:“这和炮仗相似,原料也好找。我想着政君一定把灯笼给你点了,就做了这个。”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文书递给秦灼。秦灼展开,见已加盖皇帝玺印。
萧恒道:“我已和渡白协定,重缮各地烽燧,于四境增设烽台。南秦共设十五座,从今往后,你燃起狼烟,我在长安就能看见。”
他难得开了个玩笑:“少卿,到时候你尽可以戏弄我。”
“只要你想。”
大梁有成文的烽燧制度。梁境之内一旦燃起烽火,就近兵营必须立刻支持。但这并不包括诸侯国。
诸侯有自己的兵力,也的确有梁天子燃烽而诸侯勤王的例子,但那是很久之前。诸侯还算天子的臣属,他们拱卫梁廷,而非尾大不掉成如今的样子。
而现在,即将登基的梁天子反其道而行,在秦境增设烽堠。
萧恒给了他军事求助的权力。
这才是萧恒真正的礼物。
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秦灼深吸口气,仍笑着:“给我祝寿,连句吉祥话都没有?”
萧恒看着他的眼睛,说:“伏愿郎君,万岁千秋。”[1]
秦灼一颗心揪紧了。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萧恒眼中的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他知道,绝不好看。
好一会,他低头,看向两人仍交握的手,问:“还有别的吗?”
萧恒说:“就这些了。”
秦灼点头,说:“那回去吧。”
他们沿着城墙而下,秦灼缓步在前,萧恒牵马跟在后。这一会,行人渐渐多起来。团圆佳节前来,只能是到娘娘庙为子女祈福。乘轿乘马,步行膝行。锦衣布衣,年长年少。
有的求告,扶墙合掌,一步一叩。有的还愿,舞龙舞狮,添香添油。
夜空之中,再度烟火喧腾。
秦灼听见有妇人扶墙哭道:“求娘娘保佑我儿,保佑我儿。”
还愿的欢声笑语中,她摸过的石墙之上,血迹斑斑。
二十余年前,甘夫人在光明神像前割血祝祷。她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和妇人的哭声叠在一起。
南腔北调合成同一句话:
儿啊。
不由自主地,秦灼将手合在腹上,真正的第一次。
他听到有孩子轻轻叫他:阿耶。
他忽然走不动了。
秦灼双腿如同铅注,手扶墙上,十指也沾了那母亲的血。他眼前浮现光明神的警告,抛在空中的三枚铜钱当当当掉在地上。
阳则生,阴则死。
但我们抛出铜钱的那一刻就做出了抉择,不是吗?
见他许久未动,萧恒担心他哪里不好,忙牵马向前。这时,他看着秦灼一手扶在腹上,缓缓转过身来。
他忽然喊了一声:“萧重光!”
萧恒静静等待他。
秦灼张开嘴唇。那句话被念出时,又一簇烟花腾空。萧恒没听清,但眼见五光十色的夜空,点亮了秦灼的脸。
那张脸看着他,笑着流了泪。
第15章 十一 叛贼
八月中旬的长安城只是微凉,西塞简直冷厉,有风就似铜锤铁鞭。
鲁二新替上斥候,寒风里跳着脚,对同值嘟囔:“两个人守三天,铁打的也扛不住!”
同值费了老大劲才撕开饼,递给他一半,道:“不看死了多少人,哪能跟先前似的一日一替?”
鲁二不说话,恶狠狠咬口饼才道:“你说,这回,咱会不会死在这里?”
“放屁!咱们可是萧将军的人。将军一登基,咱们就是王军,出人头地!”
“你个新入编的,上哪去见萧将军。”鲁二冷笑道,“跟着萧将军有前途混,跟着赵将军……鬼门关吧!”
同值变了神色,低声骂他:“你不要命了?!”
“我不要命了,我要什么命?老家丢了,老娘没了,我兄弟……我兄弟那么大个活人,还叫赵大将军砍啦!怎么,他敢做,别人就不能说?”
同值知他心中痛极,也不好多说。
鲁二眼睛一动不动,全然似个死物,咯咯笑道:“哪有什么奸细,赵荔城赵大将军,就是最大的奸细!”
同值心中大震,刚要捂他的嘴,往前一€€,跳起来高叫道:“来人了!”
不远处,一轮落日西斜。它一张血脸里,忽地钻出一人一马的黑影。
那人还未至面前,一声马啸当即传来。他们忽闻城中呜呜,叫得耳朵极疼。
同值一手堵耳朵一手要拔剑,骂道:“娘的,吹什么妖风!”
鲁二却反手按住他,双目有了光芒,颤声道:“不是风声,是马叫。”
同伴满头雾水,“满城的马一块哭丧吗?”
鲁二没有理他,死死看着前方。他双肩倏地一抖,整个人突然起尸般跳起来,发疯般狂奔而去。
同值以为他受什么刺激,忙紧跟其后,心里骂道:个孙子,吃饭都没这么积极。
他肚子里还没骂够,便见鲁二猛地张臂一拦。那马前身直立,就要从他身上踏过去!
一道飓风劈面而过,马蹄竟如同雕塑,直接从半空停下!
整匹马如石化般静在空中。马上人并不惊急,甚至有些从容有余,轻抖了一下缰绳。马身往后一拧,旋转一圈,落下前蹄。
同值这才看清,出了落日影子,那匹马并非黑马,毛色是罕见的苍青。
来人竟是一身蓝衣,腰间一管红竹,正摘了斗笠笑问:“怎么,老子回来,高兴疯了?”
鲁二直着眼望着他,五尺高的汉子,突然跪在地上,抱马放声哭道:“梅统领,你可算回来了……你他娘可算回来了!我大哥死了,我大哥死了!”
***
梅道然喝了口酒,把酒囊递给鲁二,鲁二也不客气,接在手灌起来。
梅道然反手呼噜着他脑袋瓜子,对他小心翼翼摸马鬃的同值道:“我听着,你们对赵大将军不大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