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今天跑路了吗 第131章

那话听得人只大喘气,萧九龄深深望他一眼,蓦地行了个庄重的大礼,旋即,沉默侧身,让开前路。

式干殿中,帷幕深深,那里间安静得很,因着为天子居处,常年汤药不断,清苦滋味飘飘浮浮。

年幼药童铺开一列金针,浸泡在褐色汤药之中,再一根一根擦拭干净。

孙妙应拈住金针:“此番落针,便再无回头之路。”

裴昭缓缓一笑,却是越过他肩膀,看向更往后一处。为给医者腾挪位置,宁离站在床尾侧,手中倒提着一根潦草的物事,一瞬不瞬。

“先生请施针。”他洒然一笑,似安慰,却沉着,“我意已决。”

孙妙应老目清明,手起针落,须臾,正正刺入了心口要xue。

昨夜不曾下雪,今日着实是个好天气,天光明朗。

碧海燃犀灯悬在高处,那奇异的冷香,几乎将所有药味都盖住,彷佛身至海上,碧波无恙,万里澄明。

画屏之外,宁离背身而立,身前是万千金光,身后是深宫重重。

孙妙应不许他看,将他赶了出来,只教他在外间候着,这一会子,不许去碍事。

他挣扎不得,也反抗不得,只能立在窗前,一声声,盯着滴漏流逝。

迟迟不曾有脚步声响起,只能听见金针入肉,那一点细微的破皮声音,那应该是连下了二十七针,周身大xue俱已封住,下一步,下一步是什么……

心神恍惚,不知是怎的,却想起来离开夔州那日。

滟€€堆前江水滔滔,师父接了他孝敬的三筒烧春,却让他想,修习武道究竟是要为了什么?

握着手中的那把剑,又是为了什么?

他总要知道自己为何而握剑。

宁离从前不以为然,执剑便是执剑,就像喝酒就是喝酒,听风就是听风……哪儿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需要思索计较的?

可如今他明白了。

他要保护一个人。

病骨支离,神容憔悴。内有生父不慈,意图生乱,外有强敌环伺,虎视眈眈。他要在那些豺狼虎豹之间,将人保全。

行之是入微境。

可除却那一次在滁水渡口,为了自己将解支林击溃,几乎半点也看不出来。

那或许是韬光养晦,藏锋敛锐。

但那更是身骨被伤得太深。

昨日夜里,那话语彷佛还在耳边回荡:“宁宁能够重修,我为何又不能废去功法,从头再来?”

窗边金光渐染,宁离自荷包中取出了那一粒柔软的种子,拈入了手中烧火似的棍子。须臾,便似融入其中。

原来那手握的一处有一点小小的凹陷,结着穗子,悬着颗佛珠。却被宁离拈了些尘土撒进去,也不知是怎的,将那对穿的凹陷封住,倒像是天然契合种子的居处。

他将那根不起眼的棍子放在窗下,缓慢落指,日影流光,彷佛与他指下真气凝结做了一处。

行之说,想知道全盛时候的他是什么模样?

山河永固如今在他手中,自大雍开国之后,历代掌管者不过通幽、入微,再无一人有无妄境修为。

“可我也想知道,若无百病侵袭,若无恶煞缠身,行之又应当是怎样的风采?”

第105章 黄芪鲫鱼汤 脉滑,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

105.

忽然间听得内殿一声低喝:“阿离!”

宁离霍然起身,大步如风,翕忽间便入了内殿。但见孙妙应在床榻一侧,额上汗水涔涔落下,天冬在旁忙不叠扶住。显然那一番施针,对医者的消耗也颇深。

明珠数颗,照亮榻上光景,解开的单衣平铺在旁,裴昭双目微阖,周身大xue上,插满金针。

宁离上前却不敢上,一双眼眸转过,只定定的看着孙妙应。

“你来收针。”孙妙应一语定音,“……同时起针,不可有毫厘之差,否则余毒残留,无法被拔尽。”

见宁离点头,但微有疑惑,孙妙应立时便知在何处,只道:“他与你从前不同……积毒日久,而时日所剩不多,不能再徐缓图之,只能下一剂猛药。不破不立,破而后立,这道理你应当明白。”

“还有,散功也要你来主导。”

“……”

宁离深吸口气,情知兹事重大,若自己再慌,便没有人来做主心骨。

昨夜裴昭托付与他的,何止那山河永固,更有身家性命,尽数系托在他手。

目光转过那数根金针,状似杂乱,实则法度暗存。心中渐渐勾勒出脉络,他手指轻拂,刹那间,三十六根金针齐齐震颤,金光闪烁如星芒,恰若周天星宿归位离体。

一时之间颤声犹如蜂鸣,那不过是瞬息之事,再一定神,裴昭胸口光滑如玉,哪还能见半根金针影子?

宁离将单衣与他披上,又将人扶起来,双|腿盘坐,改为打坐姿势。裴昭面色苍白,冷汗滴落,双目仍是阖着,不知是陷入了梦魇,还是因为药效,被禁锢着无法醒来。

并指成剑,明明知道该做什么,可居然手还下不去。

孙妙应在侧,一声低喝:“不要犹豫了,阿离,你难道想他自己废功吗?那只会痛苦一千倍、一万倍!”

枯皱面上,双目锋利,不见半分浑浊,精光直透人眼底。

“你若下不去手,便教萧九龄来!到时候,你这小情郎是痛死还是病死,血气暴乱还是经脉寸断,都与你无干!”

被那话语一激,宁离反而冷静。

“他做不了这事。”宁离一口回绝,他不知道是在自述,还是在说给谁听,“只有我。”

话语既落,再不犹豫。

双指如剑,若长虹贯日,一剑刺穿气海!

那一下简直是妙到巅毫,直捣镜照幽明脉门。瞬时之间,灵台倒塌,无数真气奔涌溃散,立时便要冲入经脉,却被金光巨网拦住。那彷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教阴诡真气不能散乱半分。

幽冥真气无处可去,顿时凶性大发,便朝着来处撕咬而去。

那是唯一的出路,唯一的破口,难道真有人以为能将凶物放出,还能全身而退、半点不伤己身?

冰寒真气顺着双指冲霄而上,霎时间,宁离指尖如覆寒霜,冰€€一直凝结至了指根。而他神情凝然,身形未晃半寸,雪白面上一片冷定。

那凶物咆哮着要咬下,却再不能进半寸。当耀灵照映,烧出一缕白烟,顿时尖啸着回退,却再无半分退路。

宁离碾碎了幽冥真气。

两相激荡,剧痛恰如利剑穿心,又若万箭当胸。

裴昭身形一晃,倏地,呕出一股乌血。

他剧烈咳嗽起来,素色单衣上,顿时血迹斑斑,那一声声的简直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

宁离些微一怔,蓦地换手,五指成掌,印在裴昭背上,至纯至阳的真气刹那如潮水涌入,漫灌过裴昭四肢百骸。他不会去管真气是否会枯竭,也不会去想内息是否会耗尽。

地上的雪,冬后会融化;河里的冰,涓涓做细流;高处的层云,离合后会散去;低处的阴翳,被金光普照后亦会无所遁形;夜晚那样冷,而明日朝阳终将会升起。

绵绵涓涓,流转不绝。

小半时辰后,宁离撤开手掌,面色微白。同一时刻,裴昭双目翕动,缓慢的睁开了眼。他勾动唇角,似乎是想要笑一笑,周身僵硬阻滞,却连这一动作也极为艰难。

大袖轻拂,宁离低叹:“睡罢。”

那一睡便不知春与秋,张鹤邻来了数次,都只见裴昭双目紧阖,安然沉睡。

“行之从前很难入睡罢。”

“世子所言不错。”张鹤邻叹了口气,“陛下从前为黄泉竭困扰,常常难安,一夜也睡不得两个时辰……您来了后,这才好了些。”

宁离心道,那大概也是为自己一身真气所致,叹道:“教他睡罢,亏空太多,睡足便自然醒了。”

帷幕低垂,天光幽暗。

裴昭睁目时,眼前只有朦胧光影,几乎不知是什么时辰。唯有头顶纱帐金丝绣就的龙纹,告诉他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上一次在式干殿中这般醒来,彷佛还是黄泉竭毒发时,如今情景又依稀彷佛。

他下意识内视经脉,引动真气,却是一怔。

经脉之中,空空荡荡,寻不见半分内息。竭力引导,默念入门时心法,却也不见有半分热气,从丹田中升起。

废了。

一身真气俱散尽,从此甚至比常人还不如。

死中求活,日夜苦修,他的修为得来如此不易,却在须臾间化作了乌有。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那是在豺狼虎豹间周旋自保的最强力量,是他敢于重回帝京逼宫夺位的最大倚仗,亦是他藏而不露敛尽锋芒的最后底牌。

尽数东流水。

无力感将周身笼罩,他感觉到了孱弱,肢体中俱没有力气。如今倒真似那缠|绵病榻的病人,像是猛虎被拔去爪牙,又像是雄鹰被折去双翅。

落入尘泥。

裴昭静默了许久,即便早有准备、早知会沦落于此,然而当真迎来的一时,他亦做不到心外无物,亦如常人生出恐惧,不能免俗。

不见物时,双耳分外灵敏,但饶是如此,也听不见些声音。

太静了。

深宫内帷,无人敢惊扰,内侍们都被训练得极好,行走间听不见半点声音。

但榻边必会有人值守。

是谁?

宁宁在哪里?

他挪动几分,立时将人惊动,身边守着的是张鹤邻,连忙将他扶起,又垫了个软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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