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设宴于文思殿,雅苏为宾客,自然是早早来了。眼见着案几前都坐满了人,唯有一方还空着。他原本还道,那说不定是大雍上皇的位置,谁知来的却是个风神绝丽的少年。
那少年眉间含笑,神采莹然,绯红衣袍愈衬容光慑人。雅苏呆呆地将人望着,与记忆深处的笑容对上,直到皇帝来了、三呼万岁,竟然都还在失神。
周围听得些窃窃私语,似乎那少年也是第一次出现,他隐约捕捉的些字眼。
侧身示意,悄悄问宫人道:“那是谁?”
其实又何须问,那答案早已浮在水面上。宫人道:“那位么?那是宁王世子哩。”
原来是沙州宁氏。
入京前早早使人打听过的,据说这位宁王世子是陛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十分得陛下宠爱,甚至在宫中都赐了居处。
只是雅苏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竟然会在建邺遇见。
他喃喃道:“……原来他是宁王府的郎君。”
。
那宁王世子显然与他下方浅紫衣袍的少年相熟,两人时不时说笑。那一个雅苏之前是见过的,知晓他是叙州杨氏的世子,如今亦是在奉辰卫当差。
他悄悄看着,见后侧有宫人不动声色上前,摆上了酥酪,想将酒壶撤下,却被制止。宁王世子似乎不允,宫人为难了片刻,不得不退下去。过了会儿,又端了好些饮子来,放在宁王世子案上。
那红衣少年似乎有些气性,朝着上首瞥去一眼。
他在看谁?
雅苏顺着他目光移去,正见着了御座上的君王。雍帝似乎在蹙眉,那神情彷佛是不允,又有劝说意味。直面天颜乃是大不敬,若非顺着宁离目光雅苏绝不会看,便在这时,那位陛下轻轻投来一眼,眸光锋锐。
雅苏悚然。
第77章 桑落酒 东君大人
77.
那威仪迫得雅苏抬不起眼,立时便不敢再看,登时想起白日进献国书时光景,说不得便冷汗涔涔。
帝王显然甚是宠幸这宁王世子,宫人来退、进出,无声且妥帖服侍着,天子案前的佳肴,悄无声息出现在少年世子案上,酒,却是不许多喝的。
雅苏无意间窥得这一桩隐秘,悄然而心惊。
他隐隐然间觉著有几分不对处,那不像是天子对宠臣,然而具体错在何处,却又察觉不出。
那少年世子在筵席上也没有坐多久,显然是不耐烦了,转身便要出殿。宫人不敢阻拦他,只是眨眼间,人便不见了。
雅苏心里微微着急,明知此时不是好时候,仍然按捺不住自己,悄悄退出大殿。他满心满眼都要追逐那身大红的影子,未想根本不曾看到,心里顿时有些慌。
这是去了哪里?
宫人沉默,自然是不会给他这一介异族王子指路的。
雅苏略略忖着些,他定然是不耐烦这觥筹交错,想要躲着些闲。便抓住人问道:“从哪处可以去湖边?”
宫人与他指了路。
飞阁流丹,碧瓦朱甍,霭霭烟波掩映里,廊亭深处,正见一抹绯红颜色,那独自饮酒的少年,不是宁离又是谁?
雅苏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快步过去,欣然道:“恩公大人!”
。
宁离原本是躲闲才到了芙蓉池边,他不耐那些繁文缛节,今儿一早已经消磨了耐心,如今在这八角亭中自斟自饮,也算酣畅自在。
只是这桑落酒,滋味还是寡淡了些,比不得从前在家中喝的,辛烈辣人。
这时他听见一道陌生脚步,正是朝着他靠近的,不知是谁寻来了此处。宁离微微挑眉,心想不若跃身避开,只可惜了这清静的好去处,哪知那人一开口便是一生激动的“恩公大人”。
宁离惊得手中的酒壶都晃了晃。
他似乎没有在建邺出过手、救过人罢?
转过头去,正见得身青绿衣袍,穿着的是个头发蜷曲的少年,一双猫儿眼满怀喜悦的将他望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那少年凑到了他跟前来,小狗一样,巴巴地将他望着。忽然从领口里扯出一圈狼牙坠子,在他面前晃晃:“您看这个!”
茶色的眼眸,森白的狼牙坠,可怜极了的神情……记忆中终于翻出来个小孩,和眼前的异族少年对上。
宁离摆了摆手:“不要叫我恩公大人。”
“恩公不喜欢这个称呼吗?”雅苏有一些失望,过了会儿又兴高采烈起来,觉得自己领悟了他的意思,“都听您的,东君大人。”
宁离:“……”
宁离一口桑落酒才将将含到口里,这一下子直接给喷了,差点没给呛着气:“也、也别这么喊……”
也不行?
雅苏生出些困惑不解,他心想,这个名字很美、很好呀,就像天上的太阳,灼|热,向四处遍洒光芒。
他就是曾被那光芒眷顾过的一个。
可见着宁离猛烈咳嗽的样子,好像不太想让人这样称呼他。雅苏犹豫了一会儿,试探道:“……那,世子大人?”
宁离:“……别叫我大人!”他这才多大呢!他记得眼前这少年,年岁与自己也差不了多少罢。
雅苏小心翼翼道:“世子。”他观察宁离的神情,自觉这一次终于用对了称呼,忍不住又轻轻念:“世子,当时您救下我就离开了……我没想到,原来您是沙州宁氏的世子。”
宁离“唔”了声。
他那时一时心起,在商道上随意救了个满脸惊恐的小孩,也不知道那就是铁勒王幼子呐?
当时眼前这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呜咽着说,是被家中兄长追杀……
唉,怎么又是一桩家产争夺大戏啊!
还是沙州好,没争端,没烦恼。
然后他又想起如今将自己烦恼的这一桩,于是更加想要叹气了。
宁离又喝了口桑落酒:“看你的样子,回去后过得还成?”
雅苏点点头:“您当时守着我,直到我父王的护卫来,他们将我送回了王庭。我哥哥不敢承认这件事,但是父王都查出来了,将他好一顿责罚。这一次父王教我入京,大概是要我留在建邺的。”他简短的叙述了一番,禁不住生出了好奇:“您呢,世子,您如今怎么也在建邺?”
宁离“喔”了一声:“如今我在奉辰卫当差。”
雅苏纵然早就使人打听过,可如今听他亲口承认,还是震惊非常:“您贵为东君,怎么还会在宫廷里当差呢?!”
宁离:“……”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得劲儿呢?
宁离摆摆手:“别提啦!”
他其实也颇有些惆怅的想,他当时怎么就鬼迷了心窍,答应了裴昭呢?
如今虽然不用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但多少担了个奉辰卫的名头,就算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时不时要过去点个卯。更不要说,萧九龄时常看他那眼神,简直是看得毛毛的……
雅苏仍然不能相信:“我只是没有想到,您居然当真会入京。我以为您这样的身份地位,是定然不会来建邺的。”
“唉!”宁离也叹了一口气,“我何尝想到了呢?”
这时节,湖上有风吹过,听见水波荡漾,宫灯晃动,枝叶摇曳。
一阵阵婆娑光景。
雅苏同情道:“建邺定然是不如沙州好的。”
宁离喝了口酒:“倒也不能这么说。”
依照他的身份,其实……其实这铁勒小王子说的也没错,这差他可以不当,甚至这建邺他都可以不来。从前各地世家、王侯子弟入京,其实是有些为臣为质的意思,左右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侍奉君王也十分合理。
但没有哪一个会像宁离这般。
生了是王侯世子的身份,偏偏还没到入京的年龄,便已经臻入无妄境界。
他已然是大宗师。
谁敢教大宗师贴身侍奉?谁又有那个能耐、可以消受?
怕是说出去奉辰卫、武威卫便如临大敌,怕是朝臣武将听了,一口气哽得都要续不上来。
大雍立国后不久,曾有番邦出过一位大宗师心怀仇恨,悄悄潜入意图刺杀,勾结逆党犯上作乱,很是掀起一番腥风血雨。谁知那时的皇帝也是位不世出的高手,可怜那大宗师,被千刀万剐€€迟处死,可怜那番邦,也被铁骑踏遍,直接从舆图上抹去了。
故事听着皆大欢喜,但倘若太|祖没有那般超绝的武力,那结果如何……是很难想像的。
后来大宗师就不轻易来建邺了,谁想平白惹猜忌和争端呢。
宁离那时也不想来。
但阿耶惆怅许久,还是不曾拒绝使者,师父封了他的修为,说他修为要圆满,最好将人间一一体验过,竟然也希望他来。
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入了京,又稀里糊涂的当了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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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亭子宽阔的很,雅苏也坐到了栏杆旁,少年唇角天生上扬,茶色的猫儿眼里,满是亲近与好奇:“世子,奉辰卫好玩么?”
宁离摇头:“不好玩,千万不好玩!”
雅苏喃喃道:“我都打听过了,入京之后,如果得了陛下垂怜,便可以依照大雍惯例,去崇文馆或者奉辰卫。我父王已经向陛下恳请了,也不知我会被指去读书,还是去派去当差。”
宁离看他这愁苦模样 ,和自己入京那时也差不离,于是问道:“你想去哪一处?”
雅苏悄悄瞥他,欲言又止,也是个失落模样:”虽然父王从小就给我请了先生,但是教我读书,大抵是不成的。我怎么能和这些王公贵族子弟比,他们读了那么多年书。”
宁离:“……”没想到这也是个学不下去的。
宁离道:“那你有什么打算,你说说,我姑且听听?”
雅苏顿时兴高采烈起来:“世子,您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不然您与他说几分情,教我也来奉辰卫罢?”
宁离:“……”
宁离震惊:“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雅苏笑嘻嘻道:“那肯定是有的,今天我悄悄观察,陛下一直将您看着,关心得很呢。况且,您便是去把薛定襄、萧九龄这两人都踢了,把武威卫、奉辰卫两把统领的椅子抢过来做,也是使得的。”
宁离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雅苏唇边还勾着,浑然不解,难道他说的有哪里不对么?
宁离道:“你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小心被人听见,参上你一本,到时候有的你好果子吃。”
雅苏如同小鸡啄米般点头。
“以后不许说这话了,听见没?”宁离叮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