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还格外可恶:“是么?可我怎么觉着,甜得很呐。”
。
那雪白的面上,先是不可置信,下一刻,眼刀子便嗖嗖的扔来,一双眼眸似蕴着火,又好似有喋喋的委屈。裴昭心下好笑,竟是这沙州的瓜,都遭受无妄之灾了。
其实自有许多法子能教宁离答应,稍稍使些手段罢了,大不了多劝几句。他若是真心想说服一个人,难道还有能逃脱的么?便是抬出自己这恹恹的病,也能教这小郎君应允的。
可裴昭就是想逗逗他。
看他笑嘻嘻,看他气鼓鼓,看他哎哟哟……那鲜活着、神气着,彷佛教冷浸浸的自己也暖了起来。
就该这样活泼灵动才对,哪有谁舍得看他以泪洗面呢。
没想着还有了意外之喜。
无心插柳。
若是要哄,那也简单。
“这是宁王快马加鞭遣人送来的,我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宁宁难道不喜欢?”
果然谈到了宁王,那小郎君神情有些松动。
“也不消你做什么,点个卯就是,平日你去各处顽都可。奉辰卫里大多是年纪与你相仿的各家子弟,也有一些出色的,你若是想,也可与他们切磋几分。”
“他们?和我切磋?”
那语气听着很不可置信,就好像裴昭提出的建议很荒唐很离谱一样。
果然,听得下一句:“什么青年才俊?有多出色?那天见过的那个……那个谁,连化个鲸脂都化不开的,时宴暮一样的么?”
裴昭默了一默。
其实那天被召来的是时家大郎时宴朝,不过显然在宁离心里,不怎么瞧得上,他连人都给记混。
“是我……”
“既然你……”
同时响起声音,教两人皆是一愣,没想着一齐开口了。
四目相对,倒是裴昭先笑了:“宁宁先说。”
他这样谦让,教宁离眨眨眼,顿时也笑了,两只笑涡浅浅,甜蜜的绽开。这沙州来的小郎君一贯是吃软不吃硬,得了人软语,便觉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容忍几分。这时候,扬起了眉,眼波流转,颇有些豪放:“既然你心里想,他们又是你的侍卫,那我就去指点指点他们罢。”
听得裴昭也是扬眉,这口气倒是不小!
“你要与我说什么来着?”
“我刚才想,是我强人所难了,奉辰卫里的那些,你瞧不上便瞧不上,也无关紧要。”裴昭取了帕子擦拭,随口道,“到时叫杨青鲤去与你作伴。”
“马马虎虎也成。”
明明很高兴,却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是我的不是。”裴昭含笑道,“不若这样,我弹一首琴,给小郎君赔罪罢。”
这里本就是裴昭的书斋,日常读书写字,多在此处,陈设布置无不齐全。窗前漆案上,正放着一架通体漆黑的古琴,隐隐间泛着幽绿。
裴昭缓步至琴凳上坐下,身长如玉,风姿清越。修长手指缓缓按上琴弦,引人向此探寻€€€€
“铮!”
乍响声音微微有一些尖,应是已被主人遗忘许久,宝器蒙尘。
“许久未弹了,还望小郎君不要嫌弃。”
宁离甚少听人弹琴,这等附庸风雅的事他从前都是避而远之的,而当那琴师换了裴昭,却不知怎的,有了意趣。他好奇的探过头,恰恰迎上沉静眼眸,如墨颜色里点点笑意。宁离不知怎的,顿时脸上发热,“刷”的一下转过头,又想作甚是自己避开?他又不心虚,于是又理直气壮投去目光。
裴昭业已垂首,广袖如幕,神容清绝。
勾抹挑剔,雅致错落的琴音,刹那间响彻一室。
琴声淙淙,若流水潺潺,自修长指间泻出,清丽婉转。先时柔和轻缓,欲语还休,复又高昂热切,浓烈奔放,曲折回环间,好似凤鸣清霄,那其中幽徊的心绪,款款而动人。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那抚琴的青年缓缓抬起头来,眸光离合,神采烨然。好似霜雪浸入了采采春水,那灼灼间含着些许笑,却又与往日别有几分不同。
宁离曲子不怎么记得,人倒是看得痴了。
啊,美色误人!
他轻轻咳了一声,收回目光,好像对窗上的雕花起了兴趣,没做那直直盯着人看的事儿。可心里猫抓虫爬一般,有些按捺不得。
“是什么曲子?”他禁不住问道。
“西汉时的,失传了许久,后来《玉台新咏》里又见到收录。”裴昭答他。
可是他再要问是什么,青年却含笑不语了。
第74章 梨汁 鱼目岂可混珠?
74.1.
€€€€真不能说?
€€€€真不能说。
两人眉眼间一段官司,一个切切追问,一个笑而不答,好似就只是想请他听这一首曲子。至于弹的什么曲子,又是为何而弹奏,彷佛都不重要了。
“乘兴而弹,尽兴而归。我既然已弹给宁宁听了,心中便已满足了。”裴昭目光悠然,端的是风神潇洒做派,真似那山间林壑隐于尘世的琴师。
宁离:“……”
可是他没有尽兴呐!哪有这般,只管着自己,却把别人吊在半空不上不下的。
行之说的个什么?西汉时的曲子,《玉台新咏》里也记载着?可恶,又不是不知道,他从来都不读书。这教他猜,他脑袋大得很呢!
宁离“哼”了一声:“你想让我猜是不是?我偏不猜。”
当他不知道么,还刻意给他留下两条线索,不就是指望着他去问上一问?他才不呢!
偏不遂了行之的意。
裴昭凝望着他,微微笑道:“我自与你弹曲子,也没想要你去猜。”
宁离才不信呢!
自顾自的拈了一片蜜瓜吃,又喝了刚呈上来的梨汁,宁离道:“我要回去一趟。”
裴昭知道他指的是宁王在山 间的别院。
也是,自从年前被拘着进了净居寺开始,宁离便再没回去过,哪怕是除夕那夜,也是近乡情怯悄悄地远了,一墙之隔,未曾露面。此时说要回去,也是应有之理。
裴昭颔首:“去罢,你许久不回,只怕家中仆从也担心得很。”
宁离心道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建邺城又没有谁能为难得了他,何况他昨日也请人传消息,告知家中自己安好无恙了。如今是还有东西要取,不得不回去一趟罢了。
就听裴昭说:“宁宁晚上可还回来?也好提前吩咐膳房,做些你喜欢的菜色。”
宁离抬头看他,这听着,似乎是默认他今晚还要回宫的意思?
虽然他是这么打算着的嘛,但是他不许裴昭这么说。
宁离道:“回也可,不回也可。”他也要促狭,他也要把皮球踢回去,才不正面回答裴昭。
倏尔,裴昭甚是惆怅的叹了口气。
宁离:“……”好端端的叹气作甚!叹的这么愁肠百结作甚!好似他做了什么很教人伤心的事情,他又不是一去不回了!
宁离决定给裴昭一个台阶下:“那你想么?”若裴昭说想,那他此刻应允赶回来,也不是不成。
裴昭道:“若是我想,便能够作数么?”
宁离:“……”还要把皮球踢给他。
宁离哼声,跳下了软榻:“你老促狭我,我不与你说了!”
。
殿外张鹤邻候着,先时听着两人说笑,后来安静些许,忽然便传来琴音,淙淙溶溶,珠落玉盘。
这曲子……
他从前在大时后手下当差时,也曾粗粗疏疏学过一些。刚开始只觉得有几分耳熟,陡然将那曲调辨出来,顿时心中一惊一跳,旋即,又是一定,喜上眉梢。
天可怜见,陛下给世子弹这首琴曲,当是想通了罢?
只是不知世子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呢?
那琴声悠悠,牵得人心也荡荡,渐渐杳然。后来听得响动,见两人联袂出来,张鹤邻忍不住悄悄打量。当先的世子神思彷佛有些不属,有些气性着,教他心下又犯了嘀咕。
世子这样,是允,还是不允了呢?
可是另一侧,陛下笑意不减,神情明快,分明是心里舒畅得很呐!
张鹤邻顿时心中大定。
他亲自送了宁离出来,正对上宁离有些疑惑眼神,笑道:“宁郎君怎的这样看奴婢,可是有什么不妥?”
宁离看他那笑意都快飞到眉毛上了,嘴巴都笑得合不拢,他好奇的很:“张管家,是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
宫中或许有好事将近,这算不算得一桩喜事?
只是这话,陛下都还不曾挑明,抚琴以示心意,他一个做奴婢的,又哪里敢说呢?
张鹤邻笑眯眯道:“算不得算不得,只是听着陛下弹琴,心中感慨罢了。”
宁离不妨这里还能打听打听,连忙道:“什么,那曲子原来还有讲究的么,快说来与我听听?”
张鹤邻微愣:“您不知这曲子?”
宁离:“……”
宁离顿时垮了脸,他不读书的事情也不必人尽皆知的罢!
见着小郎君面色乍变,张鹤邻暗骂自己失言。他也是不曾想到,宁离从前竟没学过这琴曲。但是应变也快得很,他道:“宁郎君不知晓,陛下已经许久不曾弹琴了。”
“先皇后师承名家,为萧夫人关门弟子,陛下自幼得皇后娘娘教导,在古琴一道上,也颇有造诣。只是后来皇后娘娘去了,陛下也被上皇打发去了幽州。那时节不好,过得艰难,陛下也甚少抚琴了。”
张鹤邻叹道:“世人皆称,魏王琴艺惊人,一曲可引来百鸟相迎,又有谁知道,那把‘月露知音’其实是陛下的呢?”
宁离一句一句听进耳朵,可是他分明听懂了句子意思却没有明白,心里不知怎的有点发涩:“……魏王的琴是他的?”
“可不是么,您说说,夺人所爱,这是什么理儿?”张鹤邻叹道,“那把琴是当年元熙帝赐给陛下的,后来却被上皇夺去,赐给了齐王……是奴婢忘了,上皇夺走后赐给了罪人裴€€,又被魏王讨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