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今天跑路了吗 第88章

他娓娓道来,彷佛在讲旁人不相干的故事,可那些分明又发生在他的身上。宁离听至此处,已经是心惊肉跳,脱口而出道:“他根本不配做你的父亲。”

陡然间又想起,无怪乎总是听见裴昭咳嗽。他以为是陈年痼疾……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痼疾!

虎毒尚且不食子。

可裴昭的亲生父亲,却盼着他死。

第62章 竹盐黄皮 原来那时我们便已见过

62.

一时间,宁离又难过又愤怒,小心翼翼的将裴昭望着:“那……你熬过来了么?他们如今还能为难你么?”

裴昭被他抓得有一些疼,面上却不显,含笑道:“若是没熬过,我如今怎么站在你跟前?嗯,我上面有两个庶兄,下面有两个庶弟,都是我那姨母与旁的姬妾生的。后来我阿娘去了,后院乱了一阵子,我父亲就把我姨母扶正,又把我打发出去,给我那庶兄腾位置。”

那却是被扔去了幽州六年,不闻不问。

“虽然如此,我那庶兄,到底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我父亲大概也没想到,养的几个儿子个个都有野心,不甘居于人下。我被打发出去后,他们为了争夺家业,明争暗斗,但默契的都不管我。大概都指望 着我哪一天病死,好给他们腾位置呢。”

宁离听得心里发堵:“行之……那会一定不太好过罢。”

“算不得什么,天高皇帝远,没人看着,正好自在,也省了看他们斗成乌鸡眼。”裴昭轻描淡写道,“后来我休养些时日回来了,赶上他们打的头破血流,我不甚有耐心,杀了两个,撵了一个,最小的那个念着年幼,也放着不管了。我父亲气得很,说要追究我,我不耐与他分辩那些,也将他送去一处别业待着了。”

他分明语气平平的,波澜不兴,宁离却无端端的觉得心疼。

囚父杀兄,不知要担多少白眼骂名,旁人不会看他父兄做了什么,只会议论裴昭的行事手段。

宁离忽然觉得手中紧了紧,忽然反应过来,只怕是自己刚才激动之处,抓痛了裴昭,连忙将手松开,果然见得手背上几许红痕。

裴昭微微一顿,眼眸略沉,却是将手收将回去,要遮掩在袍袖下。

他忽然一笑,缓缓道:“所以你看,宁宁,你说我是好人,其实是弄错了……我从来都算不得是好人。”

宁离一惊,忽然察觉到几分自厌之意,心中遽颤。他猛地倾过身,抓住裴昭手背,语无伦次道:“怎么会?你都是迫于无奈自保罢了,是他们先动的手……行之,那都不是你的错,你怎么能怪自己,真要该死,也该是他们才对。”

裴昭目光幽然:“宁宁不觉得我大逆不道?”

宁离斩钉截铁:“他们都对你下手了,你难道还要做砧板上的鱼?”他微仰着头,充满怜惜:“……能够平平安安的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要珍惜接下来的光阴才是。”

裴昭听他故作老成,一本正经的想要劝慰自己,心中不觉好笑。刚才还为了宁王的事不知有多伤心呢,现下却悉数抛到了脑后。像模像样的,捡了些话送回给了自己来。

虽是笨拙,却是一腔赤子心肠,不掩可爱。

被那样一心一意的望着,他忍不住想要抬手,去摸一摸宁离的眼眸。孰料却像是把宁离给惊住了,误以为他想离开,顿时紧紧地按住了他不肯放,胡乱说道:“行之,你不要为了不值当的人伤心。你何必要去管他们,不如管管我伤心。”

这话,也是说得的么……

裴昭当真是无可奈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不伤心。”他道,“早已习惯了……便是今日劫持你的那个,解支林,你道他如何要潜入建邺?原是我父亲请了他出手,想要夺我一条性命。”

宁离大惊失色,未想这里面竟还掺杂着一桩父谋子命的刺杀。

他依稀间觉得耳熟,忽然间醒悟过来:“……啊呀!难道那日在滁水边上,解支林伏击的人竟然是你!”

裴昭不妨他竟然知晓,一时间也怔愣:“宁宁也听说过?”

宁离懊恼的一拍榻上:“早知道如此,我合该把他宰了才是!”

一语宛如石破天惊。

却教裴昭浮沉而又落定。

原来如此。

也该是如此。

如此,冬至之时,滁水之畔,那一道光明辉焕的剑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能教解支林仓皇逃窜,必然是用出了东君所画的剑符。若是宁离出身于白帝城,那有些保命手段也再正常不过。

至于那些个将解支林宰了……裴昭只当他说的是玩笑话。

原本是想着引蛇出洞,却没想着,引来了这么个侠肝义胆的小郎君。

路见不平,也不顾惜自身,当真出手相助的哩!

裴昭轻轻地摸了摸宁离额头,含笑道:“宁宁有此心意,便已经教我满足了。至于你的那些剑符,还是自己留着防身罢。”

宁离听他拒绝,连忙道:“我留著作甚?我要多少便有多少,画就是了。”

裴昭目中笑意潺潺,却是摇头。他被宁离抓着手,被鲜活而蓬勃的温度熨帖着,被满溢而真切的焦急感染着。原来还有人一腔心意,牵挂着他,为他愁恼,为他担忧。

他说:“不必劳烦了,解支林那点三脚猫修为,你难道觉着,他能够伤得了我?”

那话中自有傲岸在,宁离却顾不得,思来想去都怕出了意外,急道:“那你的父亲与你庶兄呢!”

裴昭道:“不是与你说了么?我父亲被送入了一处别业,教人守着,平日都出不来。至于我撵走的那个庶兄……如今大概在雷州吃草,想回也回不来。总之都是秋后蚂蚱,且看还能蹦€€几天罢了。”

话锋一转,却是说道:“宁宁,这人世之间,形形色|色,有人缘深,有人缘浅。譬如我与我父亲,相看两相厌,而你与宁王之间,难道只有血缘两字那么浅薄?”

宁离讪讪。

他的那一点酸楚,在行之的过往面前,却像是钻了牛角尖,着实是不值一提了。

裴昭莞尔道:“且放宽心罢,你是今日突然知道,一时受不了,想不通,想不明,也是有的。与其苦恼,倒不如珍惜些当下时光,这彷佛是你与我说的罢……”他摇了摇宁离的手,目中蕴着笑:“今日岁除,你难道要愁眉苦脸的带去新年?”

宁离忽然间省得,猛地想起,裴昭今日来寻他,本是说家中孤零零的,无人陪伴。

却为了宽慰他,说起这些伤心事。

他又慌又忙,只觉得自己也太不晓得事了,叠连声道:“行之,对不住……”

裴昭瞅着他慌乱的神情,伸手替他拢了拢乱发,打趣道:“如何,还要再哭一哭么?”

先前泪珠子早就掉过了,这会子,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宁离抵着裴昭目光,着实是招架不住,到底败下了阵来。

小世子脸皮薄的紧,这不,说红便红了。还低着头,不肯看人。

裴昭失笑,总算是饶过了他,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枚蜜饯,递到了宁离嘴边。宁离眼睛闭着,竟然也还吃了,只是不免好奇:“这是什么果子,不像杏干也不像桃脯,彷佛是盐渍的……”

入口微酸,但果肉甚是肥厚,嚼破之后,甘甜中又带着几分清咸,润而不€€。

“是岭南那边送来的,当地特产的黄皮果子,依照传统法子用竹盐腌渍了,爽口解腻,我想着你或许会喜欢,就留了一些。说了这么多,你且也甜一甜嗓子罢。”

宁离咕哝道:“难道你不是嫌我话多了想封住我嘴巴……”

裴昭悠然道:“世子且莫给我扣这大帽子,我哪里敢呢?这是一早给世子备下的零嘴,就等着赏光呢,哪知左等右等也不至……”

宁离顿时窘迫,嗔道:“……行之!”

却是低头也顾不得了,咻咻的将裴昭看着。他平日听宁宁来,宁宁去,乍然听世子这二字,当真说不出的不自在。

而那始作俑者已是起身,站在桌前,回首间清峻眉宇几分笑意:“过来,我替你束发。”

有心要推拒几分,誓要显露些脾气,可恼归恼,窘归窘,宁离到底还是从那榻上下来,乖乖的坐到了裴昭跟前。

半点也不意外。

案边若有幽香浮动,先时并不曾觉,此时才瞧见,暗影横斜,原是一侧的瓷瓶之中,探出数枝淡色梅花。

那小小郎君在他身前坐定了,忽然又抻出了手,自瓶中拈了枝梅花。肌骨如玉,琼苞似雪,溅出一点清€€€€的水珠,落到琉璃镜面。

花倚镜边,人倚镜前,照出镜中两方人影,一人长身,一人端坐。

裴昭目光垂落,恰落在镜中影上。那小郎君眼眸仍是咻咻,不期然间相望,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他只觉着少年天真,可喜可爱,心中微微一笑。

却是默念着,原来那时我们便已见过。

第63章 蟹酿橙 愿新年,胜旧年

63.

新鲜的鲈鱼去鳞取肉,用刀片做了薄如蝉翼的鱼片,铺了晶莹剔透的一盘,再取韭薤于旁,用以调味。熟黄的橙子截顶去瓤,填入了拆好的蟹肉蟹膏,再以酒、醋、水蒸熟,既香且鲜。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先炸过了,再用小屉蒸透,倒扣在梅菜上,一片片圆润肥亮。

麦芽制的胶牙饧[xíng],青翠可人的五辛盘,透亮清澈的桃汤……

一样样琳琅满目,却和沙州有些不同。

裴昭取了一只蟹酿橙,亲自布到了宁离跟前,笑道:“这是江南一带的吃法,选湖蟹与脐橙一道蒸的,有蟹肉鲜美,也有橙肉清甜,风味别具一格,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拈着短短一截细枝摘去橙盖,露出其下黄澄澄的内瓤,扑面而来的,便是清新的橙香。宁离挑了一筷,慢慢尝着,果如裴昭所说,清鲜绕齿。他道:“从前阿耶说螃蟹性寒,不许我吃,每次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后来去了夔州,师父倒是宽允了不少,但也不过许我吃两条蟹腿,再有多的,便没了。”

这家中长辈的管束,并不少见,须知病从口入呢。裴昭心有戚戚,道:“幼儿体弱,本就不宜吃大寒大热之物,唯恐生出了病端。何况你那时,只怕是药当做饭吃,如何肯冲撞了药性。”

这话着实是耳熟,日日念,夜夜听。

宁离托腮:“唉,你怎么也这般念我。”

他心道那点小毛病早就好了!自己如今体魄强健得很,真要论恹恹有病容的那个,坐在自己对面的才是。可是裴昭还讳疾忌医呢,要不是今日为了宽慰他,断不肯多说。

是了,趁着这个时候,要不要问一问?可如今年节呢,他已经惹了一番愁苦,怎么还要做那个扫兴头的人!

就这么犹豫了好些时候,心不在焉的添了几筷笋丝,忽然间,听得一阵“咄咄”声响,又急又密。本以为是厅外有人来,可再一看却不是,那响声,彷佛是从窗边传来的。

他还甚是疑惑呢,裴昭已然是起身,到得窗前,咄咄声里依稀听得有大风,宁离一惊,正想说不若让他来,教裴昭避开些风雪,下一瞬,却见窗户乍开的缝隙里,嗖的窜进来了一团,不偏不倚,直冲冲奔他而来。

啊呀!

宁离惊得很,但还是下意识笼住了,掌心几许绒绒的触感。他定睛一看,却见攀在自己手上的那只,黑色羽毛,雪白肚腹,乌溜溜的两只眼睛滴滴的转,咕噜噜的一圈又一圈。

顿时间,低呼出声:“呀!芝麻糊!”

他可是有一阵子没见着这白腿小隼了,被关到净居寺里时,总不能连鸟儿也带着罢,那成什么样子?没想着,这小家夥,今儿个这么机灵的凑到了自己跟前。

宁离不觉也漾起笑涡,捧着小隼,点点它的脑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嗳,这么眼尖……也想与我凑着吃年夜饭是不是?”

“啾!”

小隼不通人言,唯有鸣叫示意,昂着绒绒的脑袋,亲昵的蹭了蹭宁离的手心。

宁离哪还记得说它别的,顿时什么都忘了,浅笑道:“真乖!”

他捧着白腿小隼,亲亲热热,又坐回了椅子上。那小隼也乖得很,攀在他的手上,哪里也不去,时不时啾啾鸣鸣两声,又清脆,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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