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怪乎宁离对上皇那般疏远,此处已见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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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离道:“陈先生听了不满的很,胡子抖得更厉害了,指着阿耶说不可妄议君上。他还扯了好大一通的之乎者也……唉,我听得实在是头疼,半点也记不住了。”
裴昭淡淡的道:“他是学孔孟之道的,最信奉礼教正统、纲常伦理那一套,把太极殿那把椅子看得比天还重。你阿耶一则得封宁王,乃是人臣;二则得陈则渊开蒙,又为人学生……这一句扔下,分明是捅了陈则渊肺管子,只怕立刻就要大骂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了。”
宁离“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怎么知道?陈先生就是这样骂的……”
“总归他气的很了,还使劲儿拍了阿耶的桌子,震得小碗里的琉璃珠都咕噜噜滚了一地。陈先生说,你是什么身份,陛下又是什么身份,这话是能从你口里说出来的吗?阿耶听了冷笑一声,说,怎么,难道他做得,我就说不得?难道他还敢做不敢当?这天下的悠悠之口,从来都是堵不住的……又问陈先生,难道不好奇,宫中那位盛宠的妙香佛国的美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陈先生面色当即就变了,指着阿耶许久,也没有挤出来一个字。”
“总归是又争了许久,还有些话,彷佛因为我在边上,都不愿意再说了。我那时候困得很,镇日睡不足,房里烧了炭,只觉得身上沉,醒了还想要睡,没有多久,又睡着了。”
“只是我以为是睡了,结果是发了一场高热,听孙大夫说,我病的很厉害,要不是他及时过来,指不定就进鬼门关了。等我醒来的时候,陈先生已经不在府中,我去问姚先生,他说陈先生与阿耶大闹了一场,不欢而散,后来府中也请过别的夫子,只是再也没有见过陈先生。”
“我心里虽然不喜欢,还是去问了阿耶,阿耶说,陈先生书读多了,脑子读坏了,教我什么都别放在心上,只当做是没有听到。”
裴昭却知道他记得那么牢,一言一语娓娓道来,心中定然是不曾放下。
又何曾放得下?
子不类父。
这句话是多么残忍、又多么恶毒的指控,尤其是从陈则渊口中说出,他不仅仅是当世大儒、文宗一般的人物,更是一位入微境界的高手,文武兼修,声名崇隆。
无怪乎宁离这时候会想起来,也无怪乎当年,又惊又惧。
纵使此刻说来轻巧,甚至唇边微微带笑,可当年受到的惊吓,绝没有半点作假。
陈则渊的这番话,几乎是给宁离判了死刑。如果宁王心肠冷硬些,只怕当即就要更换继承人。
便是裴昭,初初见时,也有别的猜测。
那时他曾想,难道宁王对宁离一派娇宠,是想要养成个二世纨€€?大家族中,阴私手段,溺爱捧杀也不是没有的,只管养的个一不成二不就,斗鸡走狗,声色犬马。可真若是想要刻意养废,有陈则渊的那番话在前,宁王只要稍微泄露个出去,宁离便地位动摇,板上钉钉的做不了继承人。
可是这么多年,也未曾听闻过一星半点。沙州连半点儿不利于宁离的消息,都不曾流出。
帝京只知,那宁氏的世子,青春年幼,与旁的各处,并无不同。
宁王将这事压了下来,不知以何事作许,教陈则渊也守口如瓶。于是书房中这番对话,再没有外人知晓。若非从宁离口中听到,只怕这一段旧事,便不会再有见天日之时。
爱子之心,何其深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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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离说完那段旧事,渐渐又安静下来,原本轻轻翘着的脚尖,也垂落下去。
裴昭心知他一片低落,安慰道:“那便听你阿耶的就是。”
“可是……”宁离喃喃道,“后来我偶尔总会想起,陈先生为何那般不喜欢我,没来由的厌恶。可若是我并非阿耶的孩子,那便讲得通了。”
“大抵是不喜欢我鸠占鹊巢,拖累阿耶,半生未曾娶妻,也不曾有亲子。”
“难怪我说我不想来建邺,阿耶第一次没有答应我。也难怪我第一次见《春归建初图》时,心里就生出了喜欢,莫名的熟悉……原来是这样。”
他低声道:“大抵是归猗阴差阳错下有了我,他本是僧人,不可将婴孩养在寺中,于是想要寻人托付。只是净居寺的日子也不好过,找来找去都没有可靠的,无可奈何之下,终于想起了我阿耶。”
“我去建初寺问过了,五愧大师说他还抱过小时候的我,是五惭大师将我送去的沙州。我阿耶受了他所托,于是辛苦的将我养大。”
说到这里,心中像是被虫蚁噬|咬了,一抽一抽的酸楚。
“阿耶……还是我的阿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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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柔声道:“宁王连那样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宁宁却不知他心中待你如何?”
宁离下意识道:“阿耶待我,自然没有半点不好。”
“那便是了。”裴昭徐声道,“我在建邺也读过一些奏章。仁寿二年,宁王就已经将你请封为世子。各地藩王想要更换世子,极其麻烦,一旦上了玉牒,请报给朝廷,就几乎没了再更改的办法。如果依照你所说,是五惭大师将你从建邺送回沙州,那么便是见到你之后,宁王马不停蹄的将你确定为了继承人。”
他凝望着宁离微微泛红的眼眶,伸手擦过了眼睑下的一抹湿痕,心下轻轻一叹,又说道:“若果要论身份地位,权势荣耀,你阿耶将你立为世子,便意味着他百年之后,沙州的一切都会由你继承。而若是论家宅之中、父子之间,这私下的相处与感情……宁宁,他有多在乎你,你应是最能体会得到的。”
最初听见那番话时,他原本以为,宁离会因为陈则渊伤心得很,可细究开来,伤心是伤心,可并不因那腐儒。少年人唇边还漾起了笑,那分明是因着宁复还不容拒绝的顶了回去,不允人说他半点不是,还将陈则渊气得不行。
又想起相逢那日冬雪,在墙边听闻风中传来小郎君琅琅的笑声,只为了给阿耶折一枝梅花,聊赠此间春意……父子之间,和乐融洽,便是骨肉之亲,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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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离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眼睫翕动,大抵是又想起旧日的事情。
他道:“我那会儿醒来后,孙大夫说,我又闯过了一道鬼门关,阿耶说,年年都是鬼门关,既然从前能闯过,没有道理以后就不能……其实后来孙大夫悄悄给我讲,他本来断言我活不过三岁的,是阿耶请人去海外寻了药,勉强给我吊住了。但这样也不成……后来请人,把我送到了夔州。”
裴昭不知为何听到此处,竟有种理应如此之感,他道:“夔州是个好地方。”
宁离点了点头,说道:“嗯,孙大夫说沙州气候太差了,常年风沙,不适合休养。最好去一处温暖湿|润的地方。但是在沙州找,定然是找不到的,只能去外边儿。”
“沙州的冬天特别长,那年已经飘了好久的雪,我记得庭前的缸上,就没有不落雪的时候。那天早上特别冷,天还没有亮,阿耶把我抱出来,要带我去外面。我本来困得很,也不大想去,被阿耶捉着,迷迷糊糊的,就睡不着了。马车外边风一直在吹,下来后到了月牙泉边上,水都已经结了冰,可是还有人穿着蓑衣,抻着竹竿钓鱼。阿耶让他别钓了,说这个天气,哪里有鱼给他钓?如果真的想,去旁的绿洲才是正经。结果听着那钓鱼人说,这不就有大鱼找上门来了吗?”
裴昭心中隐隐生出个猜测,说道:“……你阿耶就是把你托付给了那钓鱼人,请他带你去了夔州么?”
宁离顿时睁圆了眼睛,满满溢溢的,都是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裴昭莞尔道:“你曾与我说过。”
宁离顿时好生迷惑,他什么时候说给裴昭听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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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困惑而又不解的眼睛,水雾不曾散去,一往而见底。
裴昭与他注目着,心下无声轻叹。
那已经不用再想了,宁复还要将宁离送去夔州,可天下气候宜人的地方那么多,又何必要选那夔州。
裴昭曾经寻访过杏林高手无数,可也不曾听说过,夔州那地界上,出过什么神医。
但若是换一个角度,便截然不同了。
想要将人从鬼门关前抢回一条性命来,又何必拘泥于悬壶济世的大夫?若是寻个臻于化境的绝顶高手,洗筋伐髓,也未尝不是一个法子。
归猗托人将宁离带去沙州,那是自知有难,只得将幼儿托付。宁复还穷尽心力,最终不得不向人求援,能教他放心的只怕数不出几个,而夔州那地方,能教他找上的还有谁?
那必然是找到了厉观澜。
孤舟蓑笠,独钓江雪。
他只是没想到,宁离说的是江边,实则是沙州的泉面。
更没有想到,他口中那个大雪天里垂钓的师父,竟然是白帝城主。
白帝城主厉观澜喜好垂钓,天下闻名。
他心中一时间复杂,默然无语。
宁离并不曾觉,犹自叙道:“后来每年入秋,沙州风沙大的时候,我便会去夔州住着。沙州太干燥,也太寒冷了,夔州要暖和一些。师父带我去温泉边上住着,说那样最好调养。后来年年都去,也成了习惯。”
裴昭凝望着他面颊:“宁宁在夔州学的剑。”
宁离点头:“……是呀。”
裴昭方要开口,又悉数吞了回去。他心道这调养确然调养得很好,可是这学剑又学成了什么样?要他说,那是学得半点都不成,勉勉强强只有花架子。但只怕厉观澜对宁离也没有什么要求,指不定在厉观澜看来,能够看到宁离从病恹恹到活蹦乱跳,便已经心满意足。
能够健健康康的活着,已经是殚精竭虑,又怎么能再要求更多。
也难怪宁复还如此放心。
白帝城主的弟子,就算是再不成器,也倚着一座大山。又有谁胆敢在厉观澜的脚下撒野,不长眼睛,捋他虎须。
裴昭道:“不提宁王,便是看在归猗的份上,厉观澜也会好生照料与你。”
元熙十九年,因缘际会,细想来,一切都有踪迹可寻。
宁离喃喃道:“是么?可师父还是我师父,阿耶已并非我阿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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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情绪起起伏伏的,忍不住又低落了起来。
已不知是几悲又是几笑,教裴昭晓得,那在宁离心中,是极大的一个症结。
他拾起了巾帕,重又去擦少年未曾干透的发丝,轻柔的力道中,果然见得宁离背脊渐渐放松下来。彷佛闲话家常一般,裴昭说道:“可是在我看来,你与宁王虽非父子,实际上也与父子无异。你心中全然孺慕,他待你的心思,也从来不是假的……宁宁,你大抵不知道,今岁你入京之后,宁王便给陛下上了摺子。”
宁离不曾听过有这一遭,一时间语气呆呆:“真的么,阿耶怎么从没有与我说过?”
裴昭微微一笑,道:“说与了宫中便是……只道你年少体弱,还请陛下多怜惜则个。”
宁离顿时恍然:“所以陛下才从不曾召我。”
这样说来,大抵也没错,裴昭点了点头,又道:“所以你看,即便没有血缘,你与宁王之间,就不算父子了么?他养育你长大,你承欢他膝下,何尝不是亲如骨肉。世上却有一些父子,空有其名,顶着一个名头,实际上算不得半分。更有甚者,与仇人也差不多。”
宁离抬头去望裴昭,不知他为何有此一说,裴昭自嘲道:“……说来也好笑,我其实半点也不得我父亲喜欢。”
宁离不解道:“你这么好,他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裴昭道:“……我大抵是不得他的缘。我上面还有两个庶兄,我父亲从来看重最大的那一位,甚至想家业都让我那位兄长继承。我原本以为是因着我幼时多病,指不定活不下去,他自然喜欢强健的,这样才能让底下人安心,所以心中也没有什么多的念头,觉得父亲这般也是理所应当。”
宁离吃惊的握住了他的手,只觉得这话平静里透着说不出的可怕,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他道:“可是,难道除却家业继承,你便不是他的孩子了吗?”
裴昭笑了笑,却想,两人幼年皆体弱,可遭遇,却半点不相当。
宁复还上天入地寻觅奇花异草,只求能救回宁离一条性命。可是到了他这一遭……
裴昭道:“纵然是,大抵在他眼中,也与草芥无异。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不是生来体弱,乃是我姨母暗中使了手段。”
宁离不明白:“姨母?”
“是。”裴昭道,“我阿娘成婚后未有诞育,而我父亲后院姬妾颇多。她家中担心长此久往,地位不保,于是便想再送位女儿来,也就是我姨母,意图巩固位置。”
这后宅的弯弯绕绕,不免听得宁离有些发晕:“那你阿娘呢,她愿意么?”
“愿与不愿,又能够如何?”裴昭神情淡淡,“……我阿娘当初并不知道,自己妹妹与丈夫竟有了私情,等她知晓时,木已成舟。后来她怀胎十月之际,我姨母大著肚子跪在台阶下求她,自甘为婢,只求入府……嗯,家中老母相逼,阶下幼妹恳求,丈夫又与她说教她大度些,纵使有了姨母也不会影响她的地位,阿娘只能点头让姨母进门。两月后姨母生产,然后就有了我庶兄。”
“他虽然是我庶兄,但却是我父亲的长子。那时我父亲家中为了家业,争夺不休,阿翁因为父亲无子,迟迟没有确立他的地位。有了我庶兄,他总算是出得一口气,阿翁也终于愿意教我父亲继承家业。”
“当时府中,便只有我庶兄一个,我父亲极为重视,亲自开蒙,教他读书识字。便是其他孩子再出生,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后来我阿娘有孕时,姨母暗中使了手段,给阿娘下了毒,大概是想要我死,没想到我命大,活了下来。”
宁离听得目瞪口呆,却不想还有这般狠毒之事。
裴昭目光平静:“姨母使人下了手,究竟是怎么想着呢?是想要阿娘和我一尸两命,她便顺理成章的得了阿娘的位置。还是只想要阿娘生下个死胎,这样便没有人能影响我那庶兄的位置……只要阿娘膝下无子,她家中必然是鼎力支持我庶兄的。倘若再有嫡子出生,庶兄的地位说不定就会受到影响,家中也会转而支持后生的嫡子。”
“她其实那般忧虑也没有错,我出生后,庶兄的地位确然被影响了一些。阿翁眼里看得见我,父亲眼里却只有我那庶兄……我后来有时只觉得,姨母对阿娘下手,我父亲未必不知,只是不在意,或者是乐见其成罢。他其实也并不想再有嫡子出生,分薄了我庶兄的位置。我体弱多病,正好合了他的意,哪一天早死了,正好给庶兄腾地方。”
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