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宴暮面色不变,笑吟吟等着。
却听褐衣胡僧斥道:“狗屁歪理,瞎说八道。”
他如何不知是强词夺理?只事到如今,总得辩说一番。正这时,听见院外匆匆脚步声,转来一抹灰色身影。
那褐衣胡僧见得人来,重重的“哼”了一声,不耐道:“我懒得管你们这狗屁倒€€事情,只是你须得知晓,若是日后有罪受,那都是你自讨来吃。”
言罢振袖,大步流星而去。
时宴暮不追不赶,略作惶恐道:“大师,我是不是将你师兄给惹恼了?”
灰衣胡僧唱了个喏,面上十分不安,望着时宴暮,欲言又止。
见此,时宴暮少不得宽慰一番。
褐衣胡僧所说,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只当是那褐衣胡僧心中有怒气,见不得他学这丹抄残卷。如今喜事临门,他只觉得经脉之中,血气充盈,一鼓一张,有若潮汐起伏,循环有序,正是功力精进的表象。
他向着那灰衣胡僧描述了一番,又道:“大师,先前所说的那些药材,我已经悉数寻来了。”
其中有些并不甚常见的,就算是他搜索也花费了一番功夫,更有几味,还是请托了裴€€。
灰衣胡僧垂着头,彷佛正在出神,听到此处,缓缓地“嗯”了一声,将小沙弥吩咐下去:“拿去练药吧。”
心知这一处十分关紧,淬体浸骨,从前也不曾经历过,时宴暮不由得也生出些紧张。
禅房中一只半人高的木桶,桶内熬出了褐色的汤汁,望之浑浊,隐见得些药草粉末枝叶飘浮。还未走走近,鼻端便是一股酸苦味道,直冲灵霄。
寻常人至此,恐怕已捏着鼻子转身离去了,时宴暮只面上跳了跳,便大步走到了桶边。
这难闻极了的药汤……他还得坐进去运功才成。
灰衣胡僧在旁,神情十分犹豫,竟然还想要劝说他不要进去。
时宴暮“哼”了一声,对胡僧这性情,已经是见怪不怪。他心想若是这样犹犹豫豫下去、拖拖踏踏的,还得婆妈到什么时候?
他自进了那木桶,热水浸身,如针扎锥刺,密密麻麻一股刺痛。时宴暮立时就想出来,转目却见着那灰衣胡僧正在一旁,彷佛只要能劝得时宴暮放弃,便是大功一件似的。
如今还盼着他半途而废呢?
他这才惊觉先前所劝言语是为何,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恼意,又不想被人看轻,咬一咬牙再沉下去。
肌肤发热发痛,经脉又胀又酸,周身彷佛被利器穿凿,这倒真像是自己找罪受了。
忽然听到灰衣胡僧说:“得罪了。”
灰衣胡僧取了小刀来,划破了他的手指尖,放血于碗中。随着指尖血刺出,那等燥热的气息才随之渐渐平复。
时宴暮半梦半醒,强撑着运转残卷。待得他终于从半昏半醒中回过神时,只觉得浑身发烫,经脉发胀,隐约间觉得体内的真气更加充盈,不由得心下大喜。
。
破败院子中,又有一碗药煎了进去,原本是淡姜色的汤汁,却透出一股古怪的血褐。褐衣胡僧目中露出了嫌弃的神色,到底还是端起一饮而尽。
落下后,不免低低咳了一声。
灰衣胡僧推门而进,关切道:“解先生,如今可好些了。”
褐衣胡僧漫不经心说:“聊胜于无罢了。这蠢货资质不行,恐怕还要费一点功夫。”
灰衣胡僧叹道:“我只听他兄长时宴朝少年通幽,天资颖异,还道他也是一般美玉良才,不想却是败絮中藏。”他言语中几分轻慢,此刻神情,哪还有先前那等犹豫怯懦的模样?!
解先生闻言一声冷笑:“只怕他那奉辰卫中的兄长,也是徒有其名!”
究竟如何,却不重要,如今关紧的,是另外一遭。
灰衣胡僧问道:“究竟是谁打伤了您?”他缓缓忖着,有些犹豫,“如今听说,李岛主还在登州蓬壶。白帝城的那两位,也未曾离开。”
解先生看了他一眼,不耐道:“若当真被你打听到真正的行踪,还算不算得是无妄境?”
话语落下,房中一静。
苦药入腹,寡淡滋味。解先生心中怨气未消,此刻胸口仍旧隐隐作痛。
那一道突然出现的剑意,灿烂辉煌,浩然雄浑,深深的劈入了他的脏腑之内。若非他原本就警觉,只怕当时就会在滁水河畔受到重伤。
这等的境界,大雍也只有三个。而这样雄浑的剑意,犹如日出沧海……
那灰衣胡僧猜道:“难道是李岛主?”
蓬壶岛主李观海。
解先生拉下了长眉,眼瞳之间,隐约有了几分凶狠气:“不是他。”
他从前曾经与李观海交过手,是不是蓬壶的那一位,他还是能够认出来的。
。
那着实是很好猜到。
天下无妄境有五,而剑修占其三,且皆出自大雍。李观海人如其名,剑意浩瀚,变幻如海,并非这般煌煌盛大的景象。而倘若那日出现在滁水河畔的是厉观澜……
解先生内腑间仍旧隐隐作痛,想到这个名字,目中流露出了一分恐惧与忌惮混杂的神色。
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此后二十年,厉观澜再不曾踏足建邺。倘若那日的当真是厉观澜,恐怕他根本没有机会活着离开。
思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那日将他打伤的人,已经缓缓浮出了水面。
“……是东君。”
第50章 雪菜罗汉笋 他原本是净居寺的僧人
50.
“是东君。”
大雍入微境界的高手,在建邺以外的,也还有那么几位,坐镇一方。但眼下,他们的行踪也已经被查了出来。
这段时日来,薛定襄忙着的就是这件事,四处查探了一番。
他声音低沉而稳重,徐徐说来:“如今已经查明。冬至那日,杨青溪并不曾离开叙州,正在处理峒中事宜;五惭大师近日才返回建邺,当时在婺州一带,双林寺中曾见他出现;陈则渊还在琼山学府讲学,在崖州停留了七日……”
永新三年的冬至,的确没有哪一位入微境,远赴建邺。
既然如此,那么揣测他们或许用了一些秘术、强行提高了修为、突破无妄境,也无从说起。
更何况……
滁水河畔,那一日,那人出手救下的乃是当今陛下。这几可算得是一份滔天之功,单单凭此,也可以自裴昭这里讨来数不尽的赏赐。
便是那人自身并不在意,可是他的亲朋、他的后人呢?一介偏远世家得京中扶持,从此一跃而起成为一方巨擘……这样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可至今仍然未有人出面,在裴昭这里认领这一份功劳。
超然处世,随手施为,不为所动。
只有大宗师了。
唯有无妄境大宗师。
。
而至于无妄境……
裴昭微微沉吟,忽然问道:“定襄见过东君吗?”
薛定襄摇头:“不曾。”
若要说来,当今天下,五位无妄境大宗师,在世人面前、露面的最少的,也是东君。
厉观澜为白帝城主,当年建初佛会曾一剑自天外来,往后周游四方,时不时听说些痕迹。李观海身在蓬壶,虽甚少踏足中州,但海外之人,无不是对他顶礼膜拜。僧仲虔为妙香佛国的住持,崇贤塔中,僧众常听闻他布道讲经。波罗觉慧尊为西蕃国师之位,常常插|手国事,更是在西蕃之中,有说一不二的超然地位。
唯有东君……
是惊鸿一瞥般的人物,唯一一次现世,乃是在大非川之上,折断了西蕃国师蓬勃旺盛的野心。
若要说那一剑横空的气势,彷佛是白帝城一脉真传,与厉观澜一般无二。
最为神秘的也是他。
不知他姓名为何,不知他年岁几何,不知他出身何处,更不知他有何爱好,那是一个完完全全成谜的人。
大概唯一为世人所知晓的,就是他深不可测的修为,与盛大辉煌的剑意。
薛定襄禀告完一段落,忽然说道:“陛下,或许他其实也并非无妄境界,只不过也是使了特殊的功法,提高了自己的修为。”
裴昭不想他竟然有此所说,却是摇了摇头。
猜测旁的人乃是强行提升修为,或许会有几分可能,但是猜测东君……
他声音淡淡:“厉观澜,不会说谎。”
薛定襄一时也恍然,竟然是他忘了!
剑为“朱明”,人为“东君”。
永新元年,那是厉观澜亲口盖过章的。
可如果当真是那一位,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建邺呢?且至今……也不曾现身。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东君并没有恶意。
建邺久未有无妄境至,而如今,东君行迹成迷,孤悬在外……
当真是惊鸿般一现,疏忽间就全无了痕迹。
东君。
春风犹未到人间,东君珂佩响珊珊。[1]
裴昭不期然想到,那般辉煌灿烂的剑意,大概也只有这个称号,才能够配得上。
他其实先前就有所猜想,如今薛定襄将所有入微境界的武道高手行迹调查了一番,也不过是更加佐证他的猜测。
他说:“备一份礼,着人送去白帝城。”
只是,东君已是那般的境界,又不知他的性情喜好,想来寻常物事,也不能将他打动。
他已经有“朱明”在手,那应是他随身的宝剑。如此,送神兵利器无用,送金银财宝又太俗。
裴昭略略沉吟了一阵,终于道:“朕记得内库之中,彷佛还藏有一块天外玄铁,送到白帝城去罢。”
此外……
“教鹤邻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