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也会与我打这般机锋了吗?”裴昭却无半分遮掩,直直说道,“若他有逸群之才,我亦欣慰。”
“主君心胸宽广,浩然如海,着实令人钦佩。”薛定襄心中微讶,却是面不改色,“若您有意将他倚重,教他震慑西域,往来纵横,那的确是本事越大、越为有利……便如现下的宁王一般。”
裴昭听了这马屁,微微一哂,倒也没问薛定襄,从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
他也并不期望宁离纵横捭阖,能将西域诸国震服,但至少要能镇住宁王府的那堆骄兵悍将,能够在沙州立足。薛定襄这般猜他,却是猜错了。
“如何?”
“只怕要教陛下失望了。”
。
裴昭目光微微凝住:“你不是说,他身法算得上不错么?”
薛定襄叹道:“也只限于身法罢了……先前在庭中时,属下已将自己的修为压到了观照境,如果是与同样处在观照境界的人相比,那宁世子的身法,的确可以赞一声‘不错’。”
可修者五境,观照才只是第二重!
薛定襄是何等人物,武威卫统领,剑术精妙。纵然他已经将自己的修为压低了两个境界,但也不是可以小觑的。
他当时剑花一挽,剑风破空,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想看的就是危急之时宁离如何反应。
那小世子的对策算不得完美,但也不算是很差劲,平平无奇,中人之姿。当时宁离并没有正面相迎,而是四处奔走,步伐之间,隐含法度,应当是一种十分精妙的身法,将所有剑风都避开。
薛定襄道:“若没有看错,他应当用的是宁氏的‘天罗步法’。”
那正是宁氏的家传,从前宁王也用过,以薛定襄眼力,自然可以看出。
但,也仅限于身法了。
“听闻陛下早些时候已经令九龄摸过了他的骨,只是后来,九龄也不愿再提。”
这才是其中最要命的。
萧九龄统领奉辰卫,九州世家的子弟入建邺城,学武的大多都要在他眼前过一番。若是宁离当真天资出众,萧九龄怎么可能会不见猎心喜?
从前但凡奉辰卫里,将要来一个厉害些的,萧九龄都兴致勃勃,翻来覆去的唠叨。就如同三年前入京的时宴朝,薛定襄就听过好几耳朵。
可是宁离……
偶然间谈起,萧九龄都不愿再说,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这小世子的资质,可想而知。
如今换薛定襄亲身来看,虽不至于先前他以为的那般差劲,但那小世子,全身上下,也就只有那身法,马马虎虎能看。
。
裴昭听得他说罢,目光静静,本也有过预想,此刻再听得薛定襄道破,竟然也不觉得如何。
只是端起了案上的新换的茶水,浅浅的喝了一口。
真苦。
萧九龄这么说,薛定襄也这么说,他身边的这两位统领俱是入微境界,总不可能一并看走了眼。他是否应该欣慰,薛定襄的看法,总算是比萧九龄要积极一些,至少在薛定襄口中,宁离也不算一无是处。
裴昭一阵静默,终于问道:“那可有法子,提升他的修为?”
这却教薛定襄愣住,竟没想着,有朝一日,会听到这番话从裴昭口中问出来。
陛下这般问他。
可是那问题的答案,难道陛下心中,不是早已明白吗?!
片刻,薛定襄道:“有,若能服‘造化丹’,再请大宗师出手,或许能醍醐灌顶。”
可这两处都是极大的难题。
“造化丹”的丹方早已失传,从前裴昭也求过,杳无踪迹。而至于大宗师,西蕃与佛国的都不用多想,大雍的三位,白帝城的城主、东君,还有蓬壶的岛主,哪个会有这等闲心?
从来也没听过。
“……旁的法子呢?”
“有也是有的,只怕却不可行。”
裴昭按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为何?”
薛定襄心中叹气,只觉得半点也不该说,但是却不得不说:“因为这法子恰如双刃剑,虽然能提升修为,但损伤却很大……”
裴昭目光微怔,已经是有所觉。
“正是陛下如今所用的这一门,‘镜照幽明’。”
。
那四字落下,裴昭心中便是有再多的念头,也被堵了回去,一时间,连目光都晦然。
几乎未想,便已拒绝:“他不能修。”
镜照幽明一法,繁冗深诡,艰难凶险,九死一生,十不存一。若论隐患,已远远算不得“隐”,逼得裴昭自己,已是吃尽了苦头,如何又忍心教他人也消受?
是以最初时,他就已经下意识的摈弃,根本不曾再考虑。
他道:“若还是只有这法子,那便不用说了。”
薛定襄道:“那便无法了……宁世子毕竟已是年届十七,不是垂髫幼童之时。到他这般年纪,根骨已定。”再想要使力,已经是晚矣!
裴昭无声垂目,心中却明白,薛定襄所说的乃是寻常。
倘若当真能够逆天而行、而不付出什么代价,那九州四海,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绝顶高手?
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原处。
宁离那般活泼,从不见他为此忧愁半分,素日里说起来,也是半点都不挂心。大概在他心中,自个儿的身法,当真是很好的罢?
26.2.
出游之妙,赏乐之兴,莫过翻墙。
宁离走到梅林边上,熟门熟路,纵身一跃,就要翻过去。这事情虽然没有几次,但已然是做得惯了,颇具风范。
落地的时候声音都没有,便是踏雪也无痕,想来谁人都不会惊动。
不错。
那两字还未曾落下,宁离一抬头,顿时全部都咽了回去。他万万没有想到,小径一处的亭子里,竟然有人在等他。
亭中捡了木柴,篝火噼啪燃烧。
“世子终于想起回来了,还以为您在外面,乐不思蜀了呢!”
宁离:“……”
糟糕,姚先生怎么守在白梅林里堵他!
宁离目光立刻朝着边上看去,小蓟被他看得有一些心虚,忙不叠的低下头,都不敢与他对视。
“别躲了,小蓟。”宁离喊道,“下巴都要埋胸口了!”
姚光冶不轻不重的说:“世子还关心小蓟?不如关心自己。”
宁离小声说:“我去找行之玩了。”
姚光冶道:“……玩什么,翻墙的那种么?”
唉。
宁离就知道,今天迎接他的会有一场硬仗。他昨夜里出门,一|夜未归,本来今早要是悄悄回来也就罢了,没想到老本行翻墙,居然被逮了个正着。他也知道,姚光冶虽然板着脸,是为了他好,但是吧,但是……
“行之也没有介意呀,姚先生,我只是翻得惯了。”
姚光冶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去,见他身上披着件玄色大氅。宁离甚少穿这等颜色沉暗的衣裳,这一件,说不得便是从裴府那穿来的,也不知昨日出去时,有多么单薄。
一个人在外边儿,也不知道顾惜自己。
姚光冶目光渐渐缓和下来,终于说道:“世子先来烤火罢。”
“我不冷呀……”
答是答得快,宁离还是走到亭中,坐到了火堆边。
柴火噼啪作响,一看亭外,还搁着一摞。看来姚先生今天,是铁了心要在这里抓他回来。
“叛徒”小蓟缩在边上,时不时捡起干柴,添进火堆。
若是能只烤火,不说话,那才是好了。
。
姚光冶慈爱的将宁离望着:“世子如今和裴郎君交好,觉着他是怎么个脾性?是不是举止温和,进退有度,翩翩有礼,教人赞叹?”
宁离一边听,一边不自觉点头,只觉得每个词都是那样的贴切,还要加上神清骨俊、湛然若神,点头道:“不错,行之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不过是他修养使然,便是心中不满,也不会说出。建邺多有高门大户,沉稳些的郎君,哪个不是这样?”姚光烨叹道,“世子以后还是不要这般了。”
宁离不觉就蹙眉,反驳道:“……姚先生,行之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这样揣测他。他胸怀宽广,光风霁月,磊落潇洒。我第一次翻墙下去时,他虽然惊到了,但只关心我有没有扭到脚,并不在意你所说的那些旁的虚的。”
姚光冶只摇头:“世子如今与他交好,心里自然觉得他怎么都好……唉,我若是说他一句不是,世子就有十句来堵我。”
宁离心道,姚先生这不也有一堆话来堵着他么?
他却是要好好分辩一番的。
“因为他没有不是的地方。”宁离认真的说,“行之是一等一的君子,并没有哪里 不好的,他当得起这些。”
姚光冶见得他笃定的神情,旦旦的语气,一时间,心中只有苦笑。
小世子知不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如今年纪尚幼,所以一腔热忱,可是一墙之隔的裴郎君,不可能如他一样天真啊!
此刻为了说服他,竟然还绞尽脑汁起来。
“姚先生,不然你瞅个别的人出来,比如那什么时家老二……我一定不会说他半句的好!”
26.3.
时宴暮此刻,却处在一处别院之中,一张脸上,乌青未消,怒气也是未消。
魏王裴€€说他不便于在京中露面,因此他连城里都去不得,只能暂且住在这山间的别院。
真要说来,这山里的别院倒是很宽广,假山泉池,亭台楼阁,都是全的。可占地虽大,却已经已经很久无人居住,说不得已经生出来了荒草。时宴暮住的那一间秋风馆还好,是整饬修理过的。但出了秋风馆,看到的都是一派破败荒凉的景象。
这叫他也禁不住的想,裴€€莫不是在怠慢他?!
这紧赶慢赶将他从路上寻了回来呢,竟然就把他安顿在这破落的地方。朱墙栏杆不见昔日锦绣,都已经斑驳了,而再一看那地上……甚至还有掉落的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