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河阴沉着脸,摔上房门,将谢步晚的惨叫声隔绝在身后,快步向长廊外走去。
谢步晚的抵死不认,固然让他心烦意乱。可这件事情真正棘手的地方,还没开始呢。
绕过长廊尽头的拐角,他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长风衣,走进鱼塘文学院的贵宾接待室。
半路离开毕业典礼的七杀已经坐在这里,等候他许久了。
早年成名的大作家,手里捧着从温热逐渐变凉的茶杯,一身唐装整洁雅致,就连垂落的衣褶,都勾勒出他身形笔挺傲慢的轮廓。他低垂双眼,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与微不可见的涟漪上,似乎在沉思什么。
沈河见他这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越发来气:“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七杀悠悠抬起眼:“你说的是什么?”
“别跟我装傻。除了你带的好学生,我还能跟你谈什么?”沈河怒不可遏,“我们俩斗了这么多年,从你还没出名的时候就开始互相算计,我还不清楚你的手段?”
“他谢步晚只是一个连业都没毕的新人作者。就凭他,能瞒住全鱼塘的工作人员,在我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跑去花市文学城写黄文?更何况是一写这么多年,还让我丝毫没有察觉……七杀,你要说这其中没有你的手笔,是想把我当傻子逗么?!”
想到这里,沈河就感觉胸口气血郁结,心脏病都快被这一大一小两个疯批给气出来:“七杀,你特么还真是教了个好学生啊……居然写了那么多。天下黄文共八斗,他谢步晚独占一担,全天下还倒欠他两斗!”
七杀闲闲地捧起茶杯,啜饮了一口:“你没有证据。”
沈河:“这还要什么证据?那停车坐爱疯零晚写的小说,主角原型赫然就是你给跟谢步晚。车轱辘印子都特么碾到我脸上来了,你跟我提要证据?!”
七杀:“万一作者是我和步晚的cp粉呢?沈河校长,此事可是关乎一个学生的前途命运,不能这么武断的下定论啊。”
沈河:“宰相肚里赛艇都闯进毕业典礼,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公开披露他的身份了,你这还能狡辩?”
七杀:“仅凭他一面之词,孤证不立。沈河校长,你可知道他这消息是从何而来的,信息来源可靠么?除了他的证词之外,还有其他人能站出来举证,佐证他所说的一切属实么?”
沈河哑火了。
在羁押谢步晚的同时,他当然也将赛艇扣了下来,质询他那些消息都是从何而来。此事牵扯到已经笔名自杀彻底退圈的季基邦应也就罢了,居然还涉及了易封。再往深处挖,只怕他也难以完全摆脱干系。
他脑子里飞快运转,掠过事发以来他查到的各路消息。从谢步晚身边舍友的供词,到谢步晚的日常行动路线,再到所有和停车坐爱疯零晚这个神秘作者有关的消息……
他派去调查停车坐爱疯零晚的人回来时告诉他,网上流传的这个作者的信息很古怪,残缺不全而且自相矛盾。其中许多特征,都能和鱼塘文学院这几年新晋的几批作者中的佼佼者对上号,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完全与他的条件吻合。
但是这些能被与停车坐爱疯零晚联系起来的新作者,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
他们都优秀到,曾获取过参加七杀讲座的资格。
忽然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沈河脑海中。他蓦然抬头,惊诧地看着七杀:“难道你€€€€”
七杀指着自己的鼻尖:“我?”
“我就说你这两年为什么一反常态,忽然开始答应我的邀请,愿意去给鱼塘入学的新生开写作技巧分析会了!”沈河拍案而起,指着七杀的手微微颤抖,“就包括前几天,那个讲座也是……你早就算好了!你在给谢步晚找替死鬼€€€€”
“谢步晚披着马甲去花市文学城写黄文的事情,你早就知情,甚至很可能根本是你一手煽动的。你知道纸包不住火,事情总会有败露的一天。所以从那时候起,你就不断去接触刚入学的新生。你将他们的消息或真或假地散布在谢步晚马甲的传闻中,混淆其他人的视听,同时想要物色一个与谢步晚条件最为接近的,在东窗事发的时候将他推出去,顶掉谢步晚的所有罪名……”
“七杀,你还是不是人?!”
毫无疑问,以七杀的名誉和蛊惑力,他能轻而易举地给出使一个年轻作者完全无法抗拒的诱惑,让对方心甘情愿地为他赴汤蹈火。哪怕是替另一个真正被他珍爱的作者,承担一切罪责。
七杀只是一脸云淡风轻,朝沈河笑了笑:“沈河校长,你没有证据。”
沈河当然找不到任何证据。
能够被七杀看中并亲自出手笼络的作者,都是既聪明又强大的。他们对七杀的爱和忠诚将有多狂热,沈河早已见识过不止一次,他注定不可能从这些人那里找到七杀的丝毫破绽。
沈河颓然地在办公桌后坐下,身形如泰岳崩塌。
旁人都说他沈河校长在往闻市只手遮天,无所不能。又有谁知道,当他面对这些不服输、不认命,将毕生心血都放在钻研漏洞和反抗规则上的作者时,有多么心力交瘁呢?
“但是七杀,就算你这次把狐狸尾巴藏得再好,也没有用了。”沈河破罐破摔,直接对七杀摊牌道,“这次事情闹得太大,我必须给往闻市的所有居民一个交代。那天毕业典礼全程现场直播,所有人都看见赛艇冲上舞台,宣布谢步晚背地里违反鱼塘校规,披着马甲去花市文学城写黄文了。”
“假如不能给全往闻市的市民一个交代,对引起这样大轰动的恶性事件都不处理不作为,我沈河校长的、鱼塘文学网的规则和公信力,就会荡然无存。因此这件事,不管怎么样,都必须要给出一个结果来才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猜,你那个打算给谢步晚当替身的新作者,其实还没有准备好人选吧?假如你已经准备好那个人选,早就在我派人把谢步晚带走的时候,就该将那个倒霉的替死鬼推出来了。现在你再说谢步晚不是停车坐爱疯零晚,那是另一个作者的笔名,没有人会信的。”
“不管我们两个过去再怎么有交情,你再怎么想包庇谢步晚……这一次,你都注定保不住他了!”
七杀:“没有其他任何办法了?”
沈河:“没有。”
七杀:“一定要有一个人被关进黑屋监管所去才可以?”
沈河:“是的。”
七杀:“那么,我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沈河恼怒道:“你没有听懂我说的话吗?这件事没有任何周旋的余地……”
七杀说:“让我替他去坐牢就行了。”
沈河:“不可……”
沈河:“你说什么?!”
沈河失声大吼,一时间惊得在桌子后站了起来。他眉头紧锁,两眼死死地盯着七杀,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彷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一般。
“我说,”七杀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抬眼与沈河对视,“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被关进监管所里,才能了结这件事的话……”
“我替他去就行了。”
第109章 我不能没有他
沈河一脸怪异地盯着七杀,半晌之后,用力揉了揉眼睛,然后背着手,在接待室里踱起步来。
“起猛了,”他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我竟然听见七杀主动要求我把他抓进黑屋监管所里。我和七杀,或者整个世界,总有一个是疯了。”
七杀:“你没有听错。将我绳之以法,这不是你多年来的夙愿吗?怎么临到头来这一刻,你反而不敢信了呢?”
“这能一样吗?!”沈河回头朝七杀吼道。
他和七杀斗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抓住七杀的把柄。如今为了一个谢步晚,七杀居然主动铐好了双手,将自己送到他面前来€€€€七杀以为他会高兴吗?他只觉得自己像个上蹿下跳的小丑!
沈河快步走到七杀面前,逼近了七杀,双眼用锐利的、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七杀,彷佛要将他的皮肉骨血全都用目光细细剖开来,再打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疯狂的想法。
“就为了一个谢步晚?”沈河的声音充斥着极度的惊讶,因为过于不敢置信,甚至有些变调,“每年鱼塘文学院都招进来那么多新生,比他优秀的比比皆是……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就对他另眼相看?”
“他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有什么魔力,值得你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和七杀亦敌亦友,勾心斗角多年,沈河绝不相信七杀是一个会为别人顶罪而束手就擒的人。
他甚至下意识地开始思考,七杀这样布置,是不是另有什么深意在里面?这背后是否还隐藏着什么他无法参透的阴谋,一旦他点头,就会让他坠入陷阱里面?
谁料七杀哈哈大笑,朝他摆了摆手:“沈河校长,咱们的确也是老相识了,我跟你透个底吧。如果我还有更好的办法,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在你面前亮出底牌了。”
“你说得对,我确实料到过会有这么一天出现。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以至于我什么准备都还没做好,硬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谢步晚天真地以为,凭藉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就能在七杀面前把自己偷偷跑去花市写文的事情隐藏得滴水不漏。
这怎么可能?
七杀是何许人也?他是见证往闻市从一片荒芜发展到繁荣今日,对这片领土无所不知的元老级作者。谢步晚那点伎俩,在他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
可他依旧纵容了谢步晚的所作所为,配合谢步晚,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与此同时,为了防止有一天谢步晚的马甲被人扒下来,他还一边散布有关疯零晚的真假参半的消息,混淆视听,一边频繁地物色新人,查找适合为他顶罪的人选,以备不时需。
可惜的是,一个谢步晚就已经十分难得了,再找一个与他如此相似、以至于能以假乱真的作者,谈何容易?七杀这些年来虽然已经极尽努力,却还是没能培养出一个完美的、谢步晚的替身。
因此,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在谢步晚被人揭穿马甲的那天,他没有来得及为谢步晚筹谋好一切的话,那么最适合替谢步晚承担所有责罚,而且毫无怨言的替罪羊€€€€
就是他自己。
“沈河校长,其实你也清楚不是吗?除了我之外,没有更适合被推出去,作为对当下局面交代的人了。”七杀十指交握,将利害关系条理清晰地道来,“你可以这样对记者和市民们解释:你们经过一番彻底的调查之后,发现事情另有玄机。是我操纵谢步晚,作为我的傀儡,让他创建了这个名为‘停车坐爱疯零晚’的小号,供我在花市文学城上发表违背创作规则的内容。”
“比起谢步晚就是停车坐爱疯零晚来,这个故事显然更刺激,更容易吸引他们的眼球。他们会相信的,因为七杀就是这样一个无法无天、五毒俱全的人,我做出这些事情,简直合理得不得了。”
他说得太有道理,沈河竟然无法反驳。
沈河皱眉道:“可我还是不明白。区区一个谢步晚,就值得你这样?”
七杀收敛了笑意。
他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沈河校长,你还记得我写第一本书的时候么?”
沈河:“当然记得,《第七天国》,那本书混乱邪恶的程度深深震撼了我幼小的心灵。有什么问题吗?”
“那是我自认为我写作生涯中,写得最好的一本书。”
七杀声音沉静,将沈河也带入了对遥远过去的追忆中。
作为七杀的出道作品,《第七天国》其实并不出名。它里面包含着大量灰暗的隐喻、脱离现实的幻想、违背道德的狂悖言论,让看见过人无不触目惊心。
“如今我虽然功成名就,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知名作家’、‘往闻元老’这些标签,已经牢牢粘在我身上,想撕也撕不下来了。”七杀说,“无论我现在写出什么东西,都会被大家追捧,哪怕是一坨狗屎,也会有人陶醉细品,叠声夸赞这一坨真够大的。”
“可笑又可悲的是,我被自己过往所拥有的束缚,以至于不再能创作出新的东西。我的文笔早已经至臻化境,想写什么东西便写什么东西,役使文本如同指臂,想要规避网站的违禁内容也是轻轻松松。因此在这个领域里,我很难再做出任何突破了。”
“我第一次认识到这一点,是在一场签售会上,一个读者点醒我的。”
七杀露出了怀念的微笑。
“我对他印象很深刻,因为他当时打着石膏绷带。签售会排了很长的队伍,他一直坚持下来了,走到我面前。我问他你最喜欢我哪本书,他说,他最喜欢《第七天国》。”
“我非常意外,因为这本书语言晦涩,情节支离破碎,能认真看完的人其实很少。于是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喜欢这种踏上寻死之路,为之不考虑后顾之忧的决绝奔赴。他爱这种突破一切禁忌的自由和沉重,这让他如此着迷。我当时听完都愣住了,因为那时的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创作出那样的故事过了。”
沈河:“那种书放在现在根本不可能过审。”
“是的,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七杀点头,“很多人说我敢做敢写,敢表达一些突破边缘的禁忌的东西,其实我何尝不是时代红利的受益者?那个时候往闻市还是一片荒野,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没有现在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一切百无禁忌,任由想像力自由狂野地生长,我一直以为那才是创作者的盛宴殿堂与理想乡。”
“后来往闻市圈子越画越小,规则越立越多,我也习惯了与你斗智斗勇。我在违禁的边缘反覆横跳,不落下丝毫把柄。可同时,我也习惯了每次开新文的时候,考虑题材是否限流违禁;在落笔之前犹豫,这个词写出来会不会触动你的敏感区。我变得瞻前顾后,再也没有从前的自由和洒脱,也写不出自己真正想表达的东西了。”
“从被点醒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遗憾,自己如今变得太正常了。直到我终于在谢步晚笔下,看见了当年的我€€€€”
“看见那个无所顾忌、疯疯癫癫的七杀。”
“那是曾经的我,也是真正的我。是最让我自己满意,却永远找不回来的模样。”
“就算再怎么不服输,我也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名作者而言,从笔锋被磨平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老了。谢步晚他们这些新生代的孩子,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
“他应当敢于挑战规则,尝试打破现在所有的禁忌。他拥有稚嫩却锋锐的文本,有创造新风格与内容能力。只有他,才能为如今的往闻市注入新的活力。比起我这个已经被磨平棱角的老作者,他那样的活跃在时代创作前列在线的新人,才更有被留下来继续创作的价值。”
“我寄希望于他能突破旧的、自我阉割的规则,将新的作品和网文创作反套路的活力带给往闻市,启发大家抛弃已有的框架,去探索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那才是这片土壤唯一的出路。”
“往闻市不能没有谢步晚,就像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
第110章 我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