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这一番话,让沈河一时间心情复杂,竟然难以用言语表达。
千言万语堵在心中,最后化作一句:“你我相斗这么多年,直到今天,我竟然才感觉自己看清了你!”
七杀道:“沈校长,你我半生斗智斗勇,你正直严厉、原则坚定,亦是让我尊敬的对手。如今能得到你这样一句评价,我感到很荣幸。”
“你……你!唉。”沈河几番欲言又止,恼火得重重拍桌,但也只能叹息一声,“我确实想过很多次将你绳之以法的情形,可没有一次,是像今天这样的……”
“这样的结局,我不能接受。所以七杀,我可以最后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七杀:“我无怨无悔。”
沈河:“你想清楚再说话。我不妨直接告诉你,这个罪名落在你身上,和落在谢步晚身上,份量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谢步晚只是一个新人,他在花市写黄文,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万字。即使我把他关进黑屋监管所改造,按照规矩来说,几个月就可以放出来了。”
“可你与他不同。你是往闻市的元老作者,曾经在这里写过几千万字的作品,如今你要认罪伏法,可不仅仅是算花市文学城那几十万字黄文的账。”
“等到清算的时候,审查人员可不会顾及那是什么时候写的文,不会替你考虑你写作的当时往闻市是不是允许这样的作品诞生,更不会因为那时的往闻市还没有现在这样严格的规矩就放过你。他们会统一用现在的标准去衡量你的创作,举起本朝的剑去斩前朝的官。你曾经写过的所有作品,都要被拿出来清算€€€€那可是几千万字!七杀,你自己清楚你自己都写了些什么。”
沈河声音严厉,希望这样严重的后果足以引起七杀对这件事的重视。
“那可是几千万!七杀,你已经不年轻了,你还有足够的笔力吗,还能再写几个千万?想要写完这几千万的改造字数,你要花费多久?这意味着你一旦伏法入狱,你就几乎不可能再从里面出来了。你的余生都将在黑屋监管所里度过,永远没有尊严、没有自由,永远不见天日!”
“七杀,你给我好好想清楚了。这是我职业生涯中唯一一次破例,只要你愿意收回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可以全都当做没听见,放你一马。”
七杀道:“我说过了,我无怨无悔。”
沈河恼怒道:“七杀,你和我斗智斗勇时那聪明的脑瓜子呢?利害关系我都已经讲得这么清楚了,你还无动于衷,是听不懂人话了吗?”
“谢步晚还那么年轻,他的写作之路才刚刚开始,锁几个月的黑屋又怎么了?!你和他不一样,你是要把自己这一辈子,都为他赔进去了!”
七杀:“正因为他还年轻,他的写作之路刚刚起步,我才不能让他在这种关键的时候,遭遇这样的挫折。”
“人在刚刚踏上一条全新道路的时候,所遭遇的起落,将会极大地影响他在这条路上的未来。我怎么忍心让他刚刚起步,就去面对黑屋监管所中的一切?用一个写不出新东西的七杀,去换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谢步晚,沈所长,你不觉得这笔买卖,对我来说再划算不过了么?”
“如今我意已决,你不用再劝我,也不必再千方百计为我找开脱的藉口了。沈所长,这可不像你的作风,不要给你的职业道德蒙羞。”
沈河呼吸急促,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
“七杀,”沈河负手而立,凝眉良久,最终说,“这一局,看起来是我胜了,可我其实……从来没有斗赢你过。”
七杀哂然一笑。
沈河心绪复杂,不禁回忆起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
如今的年轻作者都说他们是看着七杀的书长大的,他沈河又何尝不是呢?他依稀记得那时候他还在读初中,就听说过同在这座往闻市中,有一个和他近乎同龄的中学生,竟然在这个年纪就写出了那样令人惊艳的文本,被发表出版,被称作天才少年,被众人交口称赞。
在那个文学娱乐贫瘠的年代,他的作品成为了年轻人们仅有的一片精神乐园,幻想中的净土,被人争相传阅。他笔下每一个字都敲击着他们的灵魂,让他们痛入骨髓也带他们直面深渊。沈河有幸在那个时候拜读过他的作品,他对人性深刻的挖掘,对世事认知的颠覆与狂悖,让见者为之恐惧颤栗,又深深着迷。
沈河想,与这样一个人一同出生在这个时代,是他们这一代人最大的幸运,也是他们最大的不幸。
幸运的是他掀开了他们灵魂的房顶,让他们得以窥见深井之外广袤的天空;而不幸则在于他让他们看见了苍天的高远,却让他们更深刻、更无力地意识到,自己永远都无法跳出这口枯井,也挣不开诸多加身的枷锁。
沈河不是没有欣赏过七杀的作品。
平心而论,他年轻时也曾为那文本中自由狂放的思想震撼,为之神往。可是随着时间流逝,随着融入社会、阅历增长,他渐渐意识到,只有一颗自由烂漫的心,是无法支撑这个世界运行的。
他见过无数作者为了争夺榜单和流量恶毒手段频出,最后落得平台一地鸡毛,也见到过那些心存歹念的执笔者字里藏刀,将读者创得遍体鳞伤。见过那些不受约束的作品释放人心中险恶的一面,煽动无数人争相效仿。
有些人出于好奇或者疯狂参考故事情节作恶,残害手无寸铁的无辜者;有些人沉醉于自我膨胀的幻想,再也无法面对现实,叫嚣着回归幻想世界而放弃生命;有些人将创造令他们着迷的作品、为他们打造精神圣地的作者奉为神明,狂热追捧,甚至不惜为之四处出警,排除异己。
文本是治病的良药,也是致命的剧毒。它沿着看不见摸不着的网络传播,像蛰伏的病毒,最终在适宜它生存的土壤中扭曲、繁衍、增殖,最终爆发成无可挽回的灾厄。
因此,这个世界不能没有限制与规则。
所以沈河最终没有选择执笔,没有像谢步晚和其他作者一样,成为一个追逐七杀而去的创作者。他孤独地转身,选择了与他们所有人都相背的道路。
他们搞创作,他就要规范创作;他们发挥想像,他就要净化思想;他们追逐自由,他定义自由的界限。
他是作者们的监管者,是往闻市的缰绳与枷锁,是这片土地思想与道德的底线,是一切的一切最后的“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他敬重七杀,也佩服七杀对理想的执着与对自由的坚守。诸般不解不甘,只是因为看不得自己年轻时被歌颂为一代传奇的存在,竟然因为一个不被自己放在眼中的人向自己低头。
这种英雄迟暮的,长久以来某种坚不可摧的想像被打碎的挫败感与空虚感,使他不敢置信,不愿接受。甚至于让他想要打破自己一直以来的原则,让七杀收回那些话。
可他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选择成为这样一个为作者套上枷锁、为文本决断生死的人,他就要尊重自己的立场与身份。无论他对七杀如今的抉择,感觉有多复杂,他都必须执行他自己的职业道德和义务,并且从一而终。
“好,我明白了。”想到多年的争斗终将在今日落幕,画上句号,沈河语气沉重,心中亦是感慨万分,“七杀,既然你已经做出决定……”
“那么,我尊重你的选择。”
第111章 他真该死啊
七杀轻飘飘地朝沈河一笑。
被无数人避之如蛇蝎,畏惧如狼虎的黑屋监管所,似乎并不被他放在眼里。沈河有种预感,像七杀这样的人,黑屋监管所即使作为让作者们退避三舍的地狱,也只能囚禁他的肉体,无法禁锢他自由而疯狂的灵魂。
“在被锁进监管所之前,我还有一些后事要交代。”七杀靠在沙发背上,双手交叠,悠闲地交叠在膝盖上,“沈校长,这黑屋监管所,我可也不是白进的。这一去,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出来了,在走之前我势必要为步晚之后的道路,清除所有的隐患。”
沈河警惕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在谢步晚这件事上,我虽然敬你是条汉子。但事关往闻市的法律和规则,我可绝不会让你乱来!”
“你想多了,沈校长,我是个良民。甚至都遵守往闻市的规则,主动束手就擒了,又怎么会做让沈校长为难的事情呢?”七杀好脾气地朝沈河笑了笑,“我我只是想请沈校长在规则之内,帮我一点小忙。”
沈河:“你先说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
七杀道:“在毕业典礼上揭发步晚去花市文学城写文一事的那个写手,宰相肚里赛艇,我要他和我一起进黑屋监管所。”
沈河的第一反应是:“这不合规矩。”
七杀:“哪里不合?”
“宰相肚里赛艇有记录在案的重大违规行为,也无非就是过去参加文阀,使用不正当手段打击竞争对手,这些事情在文阀倒台的时候就都已经处罚过一遍了。”沈河说,“最近的一些违规记录,无非就是拖欠更新,无法按时交稿导致榜单轮空……或许他写作状态确实出现了问题,但那也应该是将他送去黑屋精神康复中心进行治疗,而不是直接关进监管所里。”
七杀:“以沈校长的手段,只能查出这么点东西来么?我怎么不太相信呢。”
沈河皱眉道:“那你想要怎样?”
“我先说我的诉求。赛艇这个人,我临走之前,是一定要把他带走的。”七杀说,“步晚还是新生的时候,就因为与文阀争抢榜单,和他发生过矛盾。而他在文阀倒台之后,竟然如此记恨步晚,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都要想办法抓住步晚的把柄,让他身败名裂。我不可能放任这样一个人在外面,他绝对会给步晚带去极大的麻烦。”
“至于具体怎么名正言顺地把他送进黑屋监管所,那就是沈河校长要考虑的事情了。我能做的,就是给你提供一个思路€€€€”
“宰相肚里赛艇,绝对不仅仅是拖欠更新。他都已经沦落到去鱼塘文学院门口乞讨,当乞丐作家的地步了……以他无所不用其极的阴毒性格,你觉得有可能么?”
“只要你用心去追踪线索,肯定能查出他身上背负的更新贷,他甚至很有可能为了换取能正常过审的更新去写过违禁内容。你不用担心冤枉了好人,以我在往闻市混迹多年的经验来看,不可能的。”
沈河嘴角抽了抽:“如果我非要说不呢?”
七杀:“听说他在去花市查步晚线索的时候,在花市文学城门口遇到了易封老师。沈校长,你说易封老师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沈河:“……”
七杀:“我一个人待在黑屋监管所里,没有相熟的朋友,感觉好寂寞啊。要不然我想办法让你把易封老师送进来,陪陪我,怎么样?”
沈河的眉毛狠狠跳了一下。
一个七杀,已经够难缠了,更何况加上一个癫里癫气的易封?!
别以为他不知道,易封根本就不是一个想写文的人。易封成天抓耳挠腮,挤出那么多狗屁不通的东西,无非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要是真让七杀想办法把易封搞进黑屋监管所里了,这两个人绝对能把他折腾得分身乏术,半点顾不上外面。
到时候啊,他就管不着谢步晚在外面如何作威作福了!
七杀朝沈河摊了摊手:“沈校长,你是知道我的本事的。我自愿进黑屋监管所是一说,进去之后会变成什么样,那就是另一说了。”
“等我进了黑屋监管所,我的余生或许都要被囚困在里面了。谁知道无聊漫长的监禁岁月,是不是会把我逼疯呢?”
“待在那里面,每天除了码字,什么都不能干对吧?不过好在我还是会码字的,写作毕竟是我最擅长的事情之一了。喔,对了,除了自己写小说,我还特别喜欢教人写小说。黑屋监管所里关的都是往闻市的作者,他们一定很乐意听我在黑屋监管所里为他们传道授业解惑,帮助他们启迪灵魂深处的智慧吧?”
沈河:“七杀,你威胁我?!”
“哪里,我只是在陈述可能发生的事实而已。”七杀说,“沈校长,你也不想看到在我进去以后,你监管所里那些文本犯全都一边唧唧喷火一边大喊着‘唧唧on fire’,然后自由地顶破屋顶冲出宇宙吧?”
沈河:“……”
别说,这种事情七杀还真的能干出来。
他真该死啊!
“你放心,”沈河咬牙切齿道,“你说的宰相肚里赛艇的那些问题,我肯定会派人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去查一遍。如果他当真干过那些不法之事,那我二话不说,绝对把他送进去陪你!”
“这下你满意了吧?!”
七杀心满意足地点头:“我就知道沈校长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
沈河:“……”
拳头硬了,梆梆硬了。
“时间差不多了,七杀。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沈河说,“你这一去,或许就是再也回不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要留给谢步晚,或者想嘱咐他的吗?”
七杀想了想,说:“我本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自己的路应该怎么走。但我想,如果他知道了我是为他顶罪进的黑屋监管所,他一定会十分愧疚,以至于影响到创作状态吧。”
沈河:“但这件事要通报全往闻市,你不可能瞒得住他。”
“我知道。”七杀淡淡笑道,“所以要想个足够好的理由,才能稳得住他啊。”
“沈河校长,劳烦你这样帮我转达给他吧。告诉他进入黑屋监管所的事情,一切都在我计画之中。我这一辈子走过名山大川,看过万千风景,唯独和沈河校长斗法半生未尝败绩,没进过黑屋监管所,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
“所以,我要去黑屋监管所生活一段时间,进里面去沉浸式体验一下被锁作者的生活,为艺术创作取材献身,叫他不要担心我。”
“当然,我虽然不在他身侧,却也是不会抛下他的。在我不能陪伴他的日子里,我将自己的创作经验记录成册,打散之后藏在鱼塘文学院深处的角落里了。让他去找吧!找到了这些秘籍,就能学会我还没来得及交给他的写作技巧……”
“等到他尽得我真传的那一天,我就会回到他身边的。”
第112章 写欲翻涌
距离谢步晚被沈河校长带走,已经过去五天了。
这五天中,郝涉游没有一天不为自己的好朋友提心吊胆,生怕挚友遭受什么非人的对待。
也同样也是这五天里,往闻市中风云变幻,一个接着一个可怕的传言流出。
什么谢步晚误入花市窝点受到精神污染啦,鱼塘干净不再已经混入无数花市奸细啦,赛艇老师因为揭露了这件事情的真相被灭口啦,新一轮的海沟行动就要开始啦,七杀作为违规文学最大地下领袖终于落网啦……
简直离奇恐怖,骇人听闻。
整个往闻市被笼罩在沉重压抑的气氛中,四下人心黄黄,忐忑不安。
郝涉游在这种焦虑的氛围中煎熬着,等到第六天,才收到来自沈河校长的消息。
“沈河校长!”郝涉游一冲进校长办公室,就风风火火地开口道,“你听我解释,岸老师他是无辜的啊!他虽然去花市文学城写文,可他真的是个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