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青 第27章

这时候已经五点多,按理说晚上才是正席。但中午人已经多得流水席都得三四轮,樊青觉得栾也肯定不会想去了。

他想了想:“前面有家店,店挺小但是吃的东西挺多的,砂锅烤肉米线……也有米糕。”

栾也重复了一遍:“米糕?”

“中午吃的那种。”樊青回答。

过了几秒,栾也嘴角勾起:“行。”

栾也应该是真的饿了,吃饭的时候没怎么开口。一直到两人吃完饭返程,在车上才开口说话。

“志愿报哪儿和家里人商量了吗?”

“商量了。我奶奶说她身体好着呢,用不着我操心。”樊青比上次轻松了不少,“我姑姑也说让我想去哪读都行,学费她来出。”

樊青笑笑:“我说我自己有钱。”

“太有钱了。”栾也点头,“一个月两千都嫌多,只要一千五。”

樊青一愣,反应过来乐了半天才开口:“那时候不太熟。不敢要那么多。”

“现在熟了点。”栾也说。

前面有减速带,樊青踩慢了点速度,过了才开口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栾也接着问:“学校和专业选好了?”

“选了挺多的。”樊青答。“就……看哪个能录上。”

他其实有点想问栾也大学时学的是什么专业,为什么要选这个专业,话还没开口,他又忍住了。

他有点害怕对方和选大学时一样,回答因为男朋友选的之类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樊青现在突然有点€€€€应该是非常不想听到这个原因。

到了木阿奶家巷子口,栾也下车关上车门。

“走了。”

樊青车没熄火,但也没离开,一直看着对方推开门走了进去,才掉头回家。

李哥还没回来,来福应该也在咖啡店。院子里静悄悄的。樊青上楼回到房间,在书桌前坐了会儿。

栾也的画被带回来了,樊青打开包装拿出来,把相框立起来放在书桌上。

雪山草甸很美,就像是在云雾里。左下角的自己,挺帅的留个纪念。还有那一句祝福,专门学的。

樊青看了很久,有点想笑,最后却头抵在桌子边缘,微微叹了口气。

收到礼物时的冲击和喜悦感慢慢退去,樊青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好像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点儿慌张和无端的失落感。

是不是得回个礼给栾也。

但对于对方到底喜欢什么,樊青其实不太清楚。

这么长时间,樊青没见过栾也对什么特别热衷,表达过自己的喜欢,或者提出过一定要干什么。他所有的活动,都建立在一个虚无的,可有可无的基础上。

栾也明确表达过的,关于他自己的信息,目前只有那天晚上喝茶时说的“我犯病了。”

以及提到过好几次的,他的男朋友。

男朋友。

栾也有男朋友。

樊青抬起头,暮色里,画上自己的背影被染上一层昏黄。

栾也曾经给这个男朋友画过画吗?

栾也的摄影是对方教的,他们一起徒步过,在某个地方看过雪山吗?

……有病吧你。樊青不耐烦地想。人家的事你这么好奇干嘛,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就算做过又怎么样?

他垂下眼,栾也写的象形文还在画上,樊青用手指隔着玻璃在上面点了两下。

全世界最后还在使用的象形文字。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的文字。

栾也写在了这幅画里送给自己,现在放在自己的书桌上。

独一无二的,唯一性。

想到这儿,樊青触电似的飞快收回手,觉得自己有点神经了。

第24章

晚上六点多,这时候席面应该已经散场了。栾也进门的时候,木阿奶正坐在院子里折元宝。

太阳还没完全落山,余晖笼罩了半个院子。她一个人坐在柔和的光线里,面容和神色都有点模糊。

旁边的纸箱子里折好的金银纸元宝码得整整齐齐。见到栾也进来,木阿奶把手里那个放进纸箱里。

“吃饭没有?”

“吃过了。”

栾也走过去,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外面吃的。”

“晚上才是正客呢。”木阿奶语气有点埋怨,“叫你和我去吃,人又跑不见了。”

“下午出门了,玩得有点晚。”栾也笑了笑,“晚上没好意思去。”

他低头看了一眼,昨天这个纸箱还是满的,今天又只剩下了小半箱。

“这是明天要用的?”

“不是,明天用的放她家里了。”木阿奶利索地把手里地金纸翻了个面:“这些我顺便折了,十五给我家那个烧过去。”

这时候院子里光线还好,手里这个折好了,她认真对着夕阳看了一眼有没有折歪,才满意地放下去。

“好久没烧,昨晚上就梦见他了,坐在田埂上,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我,不晓得是不是埋怨我哦。”

“可能是想你了。”栾也笑了笑,故意宽慰她。“你也想他了。”

木阿奶接过去,握在手里,闻言瞥了一眼栾也,露出一个笑。

“死了十几年咯,想什么想。”

栾也画了一下午的画,这时候其实有点累了。但他没上楼,把椅子往木阿奶那儿拉近了点,从一叠金锡纸里抽出一张给她递过去。

“怎么不在的?”

“生病嘛。”

木阿奶低下头,继续折纸。

“下午还在地里面干活,吃晚饭的时候说是肚子疼得实在受不了,送去医院,医生看了说要送大医院。又送去昆明。一检查,说是肝癌。”

“以前他也疼,那时候穷,就靠种地。水泥路都没有通,哪有人来我们这里旅游啊开店啊,没有人。”

木阿奶叙述的语调像村里缓缓流过的水,眼神落在纸上,又像落在了空气中虚无的一点。

“没有钱去医院,就去诊所开点止疼药。止疼药也不管用,就打吊瓶。三十块两大瓶。他能挨啊,打完躺一晚上,第二天又可以下地了。”

“结果那次一查,医生说晚期了,救不活。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就不行了。”

栾也望着她,木阿奶语气很平静,手里的元宝稳稳当当折了出来,放进纸箱里。

“一儿子一个姑娘,都在外面打工,他生病那两个月倒是全部回来了,日日哭夜夜哭。我不哭,人要走了,医生都说没办法了,哭有什么用。”

“他走的头几天精神好点,就说要回家,儿子姑娘还想在医院头养着,我说没有用了,你爸想回来就让他回来。”

栾也喉结滚动了一下,安静听着木阿奶继续往下说。

“走的那天早上,儿子姑娘,孙子孙女,还有一大堆亲戚全部围在床边准备着。他呢,人早就不行了,就一口气吊着,撑着没闭眼。”

说到这儿,木阿奶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她望着栾也,身子往他这边靠拢一点,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你知道为什么吗?”

栾也配合她也压低了声音:“为什么啊?”

木阿奶有些不好意思,又很得意地笑了,“放不下我,担心着呢。”

栾也手撑在下颚,注视着她,跟着弯了弯眼睛。

“半辈子了,家里的田都是他种,重活累活都是他干,他害怕自己一走,我一个人干不动。家里面遭贼遭难的,我一个人没办法€€€€我清楚得很。”

微风四起,她耳后裹在头巾里的白发有一缕散了,在落日最后的余晖里颤动。

“我把一屋子的人赶出去了,说我跟你爸爸有话要讲,你们不要听了!等他们都出去了,我凑在他耳朵旁边和他说。”

“我说你不要操心,儿女们都大了,会养我。我还做得动活,一样种菜种田。遇到什么事情了,我叫村里人帮帮忙,再把娃娃叫回来。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好的,每天吃饭,做活,睡觉。”

木阿奶偏过头,冲着栾也得意地笑笑。

“我这么一说,他就放心了。那个手挪过来,握一下我的手,又放开,人就闭眼了。”

夕阳终于完全隐没在山间,等着第二天从另一个方向再升起。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轮转着,带走了数不清的岁月和离别。

“好多年咯。”木阿奶又重复了一遍,“走了好多年。昨天晚上不梦见一下,样子都快忘记了。”

“没有照片吗?”栾也轻声问。“留个纪念。”

“你说遗照啊,没有。年轻的时候穷得叮当响,哪有钱去拍照片。”

木阿奶笑了:“生病的时候忙晕头了,也想不起来拍个照。再说了,生那个病,人好难看,脸乌青的,照了看到也难受。”

说完,木阿奶叹了口气,又笑起来:“去年去镇上赶集,我倒是照了一张,想留着当遗照,结果拍得不好。”

她撇撇嘴,表情有点嫌弃:“赶了一天集,头发也乱了,衣服也脏了,才想起去拍。表情也不好,皱皱巴巴的,还要十五块。我说给我重拍一下,那个拍照的男的好不耐烦。”

她粗声粗气学着对方的语调:“啊呀,老头老太太拍出来就是这样了,重拍什么!”

“听他放屁呢。”栾也说。

木阿奶看他一眼,被逗笑了:“就是,听他放屁。那张照片我拿回来就藏起来了。等过段时间,有去市里面的客运车,我去市里面拍,她们说市里面照相的地方多。”

她语气很洒脱,栾也看着她,想象着一个老太太坐一个多小时的客运车,去到市里,在满目的车水马龙里一家一家找给自己照遗像的地方。

木阿奶让栾也看自己衣服上面的绣花:“我穿这个去,好看吧。”

她身上的衣服还有新衣服独有的折痕和浆洗的气味,混着今天念经时沾染到的,淡淡的檀香,融合成一种复杂的,像是陈旧岁月的气息。

栾也靠近了,轻轻在她手上拍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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