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从踏上朝鲜的那天起，砥平里似乎注定要成为李奇微想看到的战斗。它是整个战争中最关键的一场战斗，因为正是在这里，美军才真正学会怎样与中国人作战。多年之后，史密斯的战术被写进利文沃兹堡美国陆军指挥与参谋学院的教材，成为以少胜多的典型案例。和朝鲜战争的很多战斗一样，尽管“双联隧道”之战也是一个转折点，但对于没有参与过这场战斗、没有研究过这段历史的军界和学术界人士来说，这段历史相当陌生，但正是在这些荒远偏僻的小村庄中，中国人不可战胜的神话被终结了。砥平里之战结束后，无论是指挥官还是士兵，都对战术有了一种新的感悟：只要能占据有利地形，再加上正确的火力和正确的指挥，战斗的压力就会转嫁给缺乏重武器的中国军队。中国人在战斗结束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砥平里战斗是朝鲜战场最典型、最具象征意义的一场战斗。砥平里是一个典型的朝鲜村庄——有一座小磨粉厂、一座学校和一座寺庙，村里的主要道路旁是一条小溪。总之，按照西方人的标准，这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第23团占领高地时，磨粉厂已经被拆掉，学校和寺庙也已经遭到破坏，大多数村民早已不知去向。因此，它是当时最典型的朝鲜村落。交战双方的部队来来去去，每次进入砥平里都使这个村庄的生存条件更恶劣一点、留在村里的人更少一些。但对交战双方而言，它的战略重要性不可估量，因为它是一个交通枢纽——该国铁路干线由东向西、公路干线从南向北横穿而过。除此之外，这个国家几乎就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让弗里曼和他的部下感到意外的是，他们在进入砥平里时居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不知为何，在这里集结了大批兵马的中国人竟然让美国人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砥平里。尽管弗里曼以有限兵力创造有效防御的战术足以成为教科书中的经典案例，可他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从进入砥平里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松懈过。从地形上看，砥平里是个盆地，四周是连绵的高地。因此，他对普莱特说，本想派人占领围绕整个村庄的高地，因为那里的地势明显高于他们的驻扎点，但是他手下可以调动的兵力非常有限，那样做必然导致兵力过于分散，阵形过于单薄。于是，他做了一个让很多步兵战术专家大跌眼镜的决定。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精妙绝伦的决定。对一个步兵指挥官，尤其是一个因敌众我寡而不得不采取守势的指挥官而言，最根本的原则就是占据制高点。表面上看，在某一地区，地势较高的山体或山脉更利于建立易守难攻的防守堡垒。但是，要在12英里长的山脊上构筑一个半径约为4英里的完整防卫圈至少需要一个师的兵力，而这显然不是一个团所能实现的。对于这么大的防卫圈，中国军队很容易在关键点实施突破，然后反其道而行之，把这条防线变成他们的阵地。[1]
因此，弗里曼明智地选择了另一种办法，就是让有限的兵力集中到地势较低，但距离更近的山丘上。这样，美军就形成了横长2英里、纵深1英里的长方形防御阵地。在这个矩形阵地的每一条边上，美军均占据较高地势，以保证对任何方向的进攻都能形成有效压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解决了一个很多美国军官自兵败清川江以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面对中国人的袭击，应该建立什么样的防御阵地。同样重要的还有弗里曼没有做的事情：他既没有妨碍以重武器火力进行相互支援，也没有给预备队快速救援受困阵地设置障碍。
此外，他希望能充分抓住中国人的弱点。缺少重武器的中国人肯定会占领稍远一点的高地，但美国人可以充分发挥远程炮火的优势对这些阵地实施打击。中国人的主要火力来自机枪，但距离这么远时，机枪就没有用了。他必须考虑到中国人还有迫击炮，而且使用起来得心应手。不过，只要天公作美，美国的空中火力或许可以消灭一部分迫击炮。弗里曼的另一个决定性优势就是时间。弗里曼或许是这场战争中第一个有充足时间去思考该怎么应战的美国指挥官，这简直就是一种奢侈。他的部队是在2月3日到达砥平里的，而中国人直到2月13日傍晚才开始向他们发动进攻。也就是说，他有十天的宝贵时间用来构筑阵地。第23团的每个人都意识到，他们迟早会成为敌人的攻击目标，他们的生死也许就在于散兵坑挖得够不够深，够不够好(不过，美国陆军史学家罗伊·艾普曼在1951年8月来这里实地考察时惊奇地发现，这些散兵坑并不是很深)。此外，他们还精确丈量了迫击炮和火炮的射程，确保对所有可能进入射程之内的道路实施封锁;最大限度地设置铁丝网，把所有的地雷都派上用场;清理出一个小型飞机跑道，以便飞机在必要之时带来补给，带走伤员。
弗里曼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弹药实在是太多了。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侦察机每天在他们的头上飞过，寻找可能在周围山峦中活动的中国军队;弗里曼每天都派出巡逻队，寻找中国人的足迹和动向。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中国人的总攻日期日渐逼近，只有一个问题让他们忐忑不安：在另一个地理上虽然与其分隔但与他们的命运休戚相关的战场上，从原州出发向北进攻的韩国军队被中国人打得溃不成军，和他们一起作战的美国与荷兰军队也面临被攻破阵地、全军覆没的危险。这支联合国军于2月5日从原州出发，到2月14日，战事进行得很不顺利。包括斯图尔特在内的第2师很多高级军官都认为，阿尔蒙德让韩国部队当先锋是一个欠考虑甚至是荒谬的做法。驻扎在原州地区的志愿军四个师对这支几乎毫无准备的韩国部队发起进攻，很快便摧毁了他们的阵地，这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意外。可问题是这让美国与荷兰部队门户大开，中国人借助这个缺口可以直捣黄龙，危及整个原州地区，并让砥平里的美军倍感压力。因此，在砥平里之战开始之前，防御方就危险重重。相比之下，原州战斗更需要空中支援，而这就减少了砥平里可以获得的空中火力。另一方面，人们开始担心，如果不能迅速扭转原州战局，中国人就可以腾出更多兵力——甚至是整整四个师，转战砥平里。
到2月10日，弗里曼派出的巡逻队可以肯定，砥平里一带到处都是中国军队，他的地盘每小时都在缩小。今天的弗里曼被视为朝鲜战场最杰出的三四位指挥官中的一员，而他的名气基本来自砥平里之战。不过，这样的称号似乎略有嘲讽之意，因为就在这次战斗开始前的几天，大批集结在防御圈周围的中国军队还让弗里曼感到畏惧，让他不可思议地迅速后退。直到2月12日，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部队已经被优势敌军所包围。这本就很糟糕了，可更糟糕的是，第23团有两个营的兵力被隔在原州以北，而且第l0军的其他部队很可能无法守住原州城。当时，有两支增援部队已经上路，其中之一的英国旅在途中遭到阻击，损失惨重，无力冲破阻截。对弗里曼来说，他的部队态势孤立，就像一只出头鸟，几乎所有进入朝鲜的中国军队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弗里曼请求撤退，而李奇微希望他能坚守阵地。随着中国人的总攻时间日益逼近，第23团的所有高级军官都意识到，他们需要更强有力的理由才能说服上级。该地区的其他联合国军部队正在撤离，唯有第23团还在坚守。根据该团作战参谋的记录，他们在2月12日得到的命令就是留下防守：“苏格兰人命令我们继续坚守”(“苏格兰人”是李奇微的代号)。[2]同一天，第23团的作战参谋约翰·杜梅茵少校告诉普莱特上尉，弗里曼想撤退，可他怀疑他们现在还能不能撤，因为中国人正在缩小包围圈：“即使我们想撤也不可能撒了。舒梅克(指第23团的情报参谋哈罗德·舒梅克少校，最终死于砥平里战斗)得到的最新情报是，向南的公路是我们的唯一退路，而这条路已经布满了中国军队，我们根本不可能过去。即使上级允许撤退，我们也要再经历一场‘长手套’式的突围。所以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留下来，干脆打一仗算了。”[3]实际上，这否决了任何讨论。围攻之势已经形成，空投补给已经开始。这些还守在砥平里的美军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只有自己才能决定，现在他们只能靠自己了。
弗里曼和拉夫纳还在侥幸期待上司能改变想法，甚至连阿尔蒙德也同意了他的请求，毕竟他麾下的其他部队还在越来越深的陷阱中挣扎。2月13日中午时分，阿尔蒙德亲自乘飞机赶到前线与弗里曼会面。他感觉到原州周边的战局正在日益恶化，这就把砥平里的美军部队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阿尔蒙德注意到弗里曼的焦虑。弗里曼认为，从目前形势来看，整个第23团很有可能被敌人全歼，因此他请求在14日撤到15英里以南的骊州。他知道中国人有可能切断了通往骊州的道路，但自己的阵地非常脆弱。他的撤退请求已得到师长拉夫纳的允许，现在，阿尔蒙德似乎也同意了他的请求。
即将撤退的消息马上就传遍了第23团的每个角落。事实上，高炮连连长早就认为，他们马上就将撤退，但又觉得需要携带的弹药太多，于是，他请求向远处的山上发射一部分炮弹。副团长弗兰克·梅萨尔告诉他，还要再等一天才能做出最终决定。等阿尔蒙德回到军部时，弗里曼改变了主意——他觉得一天也不能多等了，想在13日便开始撤退。就在和阿尔蒙德的会晤之后，弗里曼就马上向师部发电：“阿尔蒙德一个半小时之前在此，并就我团何时撤往骊州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明天早上。但我建议将撤退时间尽可能提前至今天傍晚……速将此请求转交军部，并尽快告知结果。”[4]现在，最终的决定只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就是那个很早就想打这一仗的那个人。李奇微对来自砥平里的撤退请求无动于衷。他向弗里曼承诺，只要能守住砥平里，他肯定会想办法派出援军突入重围解救第23团。他说，如果真有必要的话，他可以派出整个第8集团军给第23团当援兵。
作为一名老资格的空降兵，李奇微相信，只要构筑好防御工事，保持足够的火力，那么通过空军为弗里曼的部队补充弹药和提供其他补给绝对不成问题。这也是他期待已久的战斗，他希望把这次战斗作为制定未来战术的基石。也许这不会很完美，因为任何战斗都不可能完美无瑕。按照李奇微的设想，就是要用美国的强大火力去对抗中国的人数优势，并以此来检验未来的战术。
13日下午晚些时候，普莱特找到弗里曼，他感到眼前的弗里曼极度悲观。弗里曼对普莱特说，他们可能已经被四个师的中国军队完全包围。他告诉普莱特：“如果他们(中国军队)想得到这里，就得来这里和我们一决胜负。我认为我们准备好了——只要守住现在的阵地，我们一样能打好这一仗。”[5]13日傍晚将至，弗里曼召集所有指挥官开会说，尽管很多人还在讨论撤退的问题，但撤退的事不会发生了。“我们要守在这里，战斗到底。”他要求所有指挥官最后检查一下每个散兵坑和每一门大炮的射程调整情况。他告诉大家，攻击可能会在晚上开始。
他把第l营部署在西北角，由第3营守住东北角和东侧，法国营守住西侧，第2营负责南侧。此时，弗里曼可指挥的总兵力为5400人，相当于一个加强团或一个团级战斗队。据情报显示，中国军队的总兵力有五个师，三四万人。砥平里不仅是一场战斗，更是一场包围战，为弗里曼的部队提供弹药和食品补给的唯一方式就是以降落伞进行空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