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夢想 第22頁

她和姜言中一起的日子還不到一年。那時候,他們幾乎每次見面都吵架。明明是很愛對方,卻總是互不相讓。分手的時候,她躲起來哭了很多天,她以為自己會把眼楮哭盲呢。她知道他也在哭。後來長大了,她終於明白,她和姜言中都是很貪婪的人,都想佔有對方,卻又不能忍受被對方佔有,這兩個人,是不可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

分開之後,她常常想,假如她和姜言中上過床,故事會不會不一樣?他們會不會留戀對方多一點?

第四天的早上,她接到徐啟津從溫哥華打來的電話。

「我明天就回來。」徐敢津在電話那一頭說。

「明天見。」她說。

明天到了,她不會再去尋找她的舊夢。

電話鈴聲響起,是—個年輕女人的,動听的聲音。

「是李小姐嗎?我姓夏的,住在你舊朋友的房子里——」

「我記得。」

「你朋友是不是跟爸爸媽媽和哥哥一起住的?」

「對。」

「有一位老街坊最近踫到他媽媽,所以有他的消息。」

「真的?」

「我把地址讀給你听——」

「你會去找他嗎?」姓夏的女人在電話那一頭問。

「我會的。」

「那麼,祝你幸運。」

她以為要絕望了,他卻忽然出現。她很想立刻就去見他,卻又怕見到他。姜言中現在變成甚麼樣子了,,她在他心中又變成甚麼樣子了?

假如有一個帶著回憶的女人跑去見他,姜言中會吃驚嗎?他會不會已經有心愛的人了?也許,十五年前的佔有和貪婪,他已經不太記得了。

如果還有很多個明天,她會再考慮一下好不好去重尋舊夢。因為只有一個明天,她鼓起勇氣去看一看十五年來在她記憶里徘徊不去的男人。

她拿著地址來到銅鑼灣加路連山道。她走上十三樓,鼓起勇氣扳下門鈴。

來開門的是姜言中,他見了她,微微的怔住。

「思洛。」是他首先叫她的。

她全身繃緊的神經在一剎那放松了。她的故事要比那個跟她萍水相逢的夏小姐美麗一些。她的初戀情人沒有忘記她。

姜言中長高了,由一個活潑的少年變成一個穩重的男人。

「你好嗎?」她問他。

十五年了,竟然就像昨天。

「你就住在這里嗎?」她問。

「是的,請進來。」

房子看來是他一個人住的,總共有兩個房間,其中—個,堆滿了書。姜言中一向愛看書。他們一起的時候,他常常給她講書上的故事。

「地方很亂。」他尷尬地說。

「也不是,只是書比較多。我有沒有打擾你?」

「當然沒有。」

「我到過你以前住的地方,听說你搬來這里了,我想來看看你變成甚麼樣子?你沒有怎麼改變。」

「你也是。思洛,你要喝點甚麼嗎?」

「一定有咖啡吧?你最愛喝咖啡的。」然後,她從皮包里拿出一袋東西,說︰

「在Starbucks買的咖啡一豆。』

「我們就喝這個吧。」

姜言中弄了兩杯咖啡出來。

「你現在做甚麼工作?」

「在出版社。」

「你們出些甚麼書?」

「種類很多。你有看韓純憶的書嗎?」

「有啊!我喜歡看愛情小說。」

「你呢?你在哪里工作?」

「剛剛把工作辭了,近來有些事情要忙。」

「忙些甚麼?」

「我要結婚了。」

「喔,恭喜你。」

「你呢?你還是一個人嗎?」

「是的,看來我還是比較適合一個人生活。」

「只是你還沒找到一個你願意和她一起生活的人罷了。」

「也許是吧。」

她呷了一口咖啡,說︰「十五年過得真快,好像是昨天的事。我還擔心你認不出我來呢!」

「怎麼會不認得呢?」

「我到你以前住的地方去過,新的房客是一位姓夏的小姐。她告訴我,她也去找過—位很舊的朋友,但是,對方認不出她來了。」

「那個人也許是舊朋友,而不是舊情人吧。如果曾經一起,是不會忘記的。」

「如果我不是來這里找你,而是在街上踫到你,你也同樣會認得我嗎?」

姜言中望了望她,說︰「我沒想過會不認得。」

她笑了︰「我們竟然一直沒有再相遇。」

「你還戴著這個潛水表嗎?」姜言中看到她手腕上的潛水表。

「嗯。」

「十一點三十七分?現在已經這麼晚了?」他怔了一下。

「不。是手表壞了。」

「壞了的手表,為甚麼還要戴著?」

「怕你認不出我來。」

「假如認不出你,也不會記得這個手表。」

「韓純憶長的甚麼樣子?」

「哈哈,凶巴巴的。」

「她寫過一個重逢的故事。」

「我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

「一雙闊別多年的舊情人偶然相遇,大家也想過上床,最後卻打消了念頭,因為,對方已經變得像親人那樣了。」

「那是她兩年前寫的故事。」

「重逢的故事,放在任何一個年代,也是感人的。」

「因為我們都渴望跟故人重逢。」

「我們也會變成親人一樣嗎?」

姜言中望著她,沒法回答。

「我們是沒法成為親人的。」她說。

「是的,我們不會。」他說。

她望著他眼楮的深處。她來這里,決不是要找一個親人。她要找的,是她十五年縈繞心頭的男人。她要尋覓的,不是親人的感覺,而是愛的回憶。她想相信,愛是永遠不會消逝的。

當他認出她腕上的手表,她的身體已經迎向了他,迎向那十五年悠長的回憶。

她是個明天就要結婚的女人,這一刻的她,卻躺在舊情人的身體下面,承接著他每一次的搖蕩。從未消逝,他們是成不了親人的。

晚上十點半鐘了,她坐在床邊穿上鞋子,說︰「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去。」姜言中說,

經過他的書房時,她看到一本書,是米謝‧勒繆的《星星還沒出來的夜晚》。

「這本書,可以借給我看嗎?我的那一本丟了。」

「你拿去吧。」

「我看完了還給你。」

姜言中用計程車送她回去。天上有一輪明月,一直跟在他們的車子後面。

「你喜歡這本書嗎?」姜言中問。

「嗯。說是寫給小孩子看的,卻更適合成年人。書里有一頁,說『如果我們可以任意更換這副皮囊,是否有人會看中我這一副呢?』,我真的想過這個問題。」

「你的那—副皮囊,怎會沒人要呢?我的這一副,就比較堪虞。」

那一輪滿月已經隔了一重山,車子停了下來,姜言中間她︰「是這裏嗎?」

「是的。我就住在這里。」

「再見。」她說。

「再見。」他微笑著說。

她從車上走下來。

「思洛——」他忽然叫住她。

她立刻回過頭來,問他︰「甚麼事?」

他望著她。

十五年太短,而這—刻太長。

終於,他開口說︰

「祝你幸福。」

「謝謝你。」她點了—下頭,微笑著。

他走了。曾經有那麼一刻,她以為他還愛著她。

他記得她腕上的手表,這不是愛又是甚麼?她故意戴著手表去找他。假如他忘記了這個手表,她也會把他忘記。可是,他沒有忘記。她以為十五年的思念不是孤單的。

假如姜言中問她︰「你可不可以不去結婚?」也許,她還是會去結婚的,但她會一輩子記著這一晚。她和他,是沒有明天的。即使如此,她仍然渴望他會說︰「不要去結婚。」她是懷著這樣的希望去見他的。

她忽然明白了,這個想法是多麼的可笑?姜言中和她上床,是要完成十五年前沒有完成的事。他想進去她的身體,去那個他沒去過的地方,填補從前的遺憾,好像這樣才夠完美,才可以畫上一個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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