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沉默著。
「假如你沒有話要說——」
「我想說——」沙啞的嗓音。
「要快點了!」
「我想說,不要揮霍愛情,愛是會耗盡的。」
夏心桔把耳機從頭上拿下來,用手支著前面的桌子,緩緩地站起身。秦念念探頭進來,問︰「你沒事吧?」
「我沒事。」
秦念念遞了一個包裹給她,說︰「那個人又寄油畫來給你了。」
夏心桔主持這個節目已經有兩年了,七百多個日子以來,每隔一段時間,一位署名S.E.翟的听眾也會寄來一張自己親手畫的油畫。每一張畫,也仔細地配在一個畫框里。
「剛才你為甚麼肯讓她彈琴?」秦念念問。
「因為是DanFogelberg的《Longer》呀!」她微笑著說,也許她並不是為了那個女孩,而是為了自己。這是她和邱清智的歌;是開始,也是離別的歌。她太想念這支歌了。地久天長,當然是騙人的。早陣子,她見過邱清智。那是她和他分手之後第一次見面。那一刻,她才知道這個男人從前多麼的愛她。
她記得,兩個人一起的時候,有一天,他們之後,她餓昏了,邱清智煮了一碗陽春面給她吃。她坐在床邊,雙手捧著那碗面,面裏飄浮著一朵晶瑩的油花,她從那朵油花裹看到自己瞼上的淚珠滾滾掉落。
「不要對我這麼好。」她對他說。
當你不太愛一個人的時候,你才會這樣說的吧?她知道,自己是不值得的。
重聚的那天,她發現自己一直也是愛他的。只是,那刻也許太遲了吧?一起的時候,她揮霍他對她的愛,把他榨乾和踐踏。那種愛已經耗盡了,只留下苦澀的記憶。
要回去,太不可能了。
她打開手上的包裹,是S.F.翟送來的油畫。畫里頭,是一個窗口。窗邊放著一盆綠色的花。夜深了,窗外是一幢一幢的高樓大廈,其中一幢大廈的窗子,並不是窗子,而是一張女人的,思念的臉孔。
她頹然坐著,用手支著頭,久久地望著那張畫,這個不正是她自己嗎?她突然覺得眼楮濕潤而朦朧,一顆淚珠涌出眼眶,滴在畫上。
S.P.翟送給她的油畫,每一張的主角也是一個雙手環抱胸前的女人。無論背景怎麼變換,那個女人永遠低垂著眼皮,小小的臉、瘦瘦的鼻子,嘴巴緊閉著,總是好像在思念一個人。
這個畫畫的人,應該是個男人吧?她覺得他是個男的。每一次,他的包裹里,也還有一張小小的卡片,卡片上只是簡短的寫著︰
「喜歡你的聲音,繼續努力!」
兩年來,這些鼓勵從未間斷。他的油畫畫得很漂亮。日復一日,夏心桔愈來愈好奇,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包裹裏,有一張綠色的卡片,這一次,卡片上寫著一個地址和兩行字。
夏小姐︰
從今天開始,我的油畫放在這家精品店里寄賣。有空的話,不妨去看看。
S.F.翟
那家精品店距離她的家還不到十分鐘的路程。今天太晚了,明天,她要去看看。
離開電台的時候,夜色昏昏,她彷佛看到對面那幢高樓的牆上也有自己的,一張思念著別人的臉。那樣痛苦地思念著別人,是回不了家的,只能在別人的窗子上流浪和等待。
第二天,夏心桔來到精晶店。這是一家小小的精晶店,賣陶瓷、石頭,畫框,也賣油畫。店員是個穿了鼻環的男孩子。她推門進去的時候,男孩自顧自的隨著音樂擺動身體。
「隨便看看。」男孩一邊嚼口香糖一邊說。
夏心桔看到牆上掛著很多張s.P.翟的油畫,油畫的主角,依然是那個雙手環抱胸前的女人。她抱著胸懷,怔怔地看著那些畫。
「翟先生會來這里嗎?」她問。
「先生?」
夏心桔的心陡地沉了一下,帶著失望的神情問︰「畫家是個女的嗎?」
「是男的。」
原來這個男孩剛才听不清楚她的說話。是個男的便好了。她希望他是個男人,雖然,他也許已經很老了,或者是長得很難看;然而,她心里渴望自己能夠被一個男人長久地關懷和仰慕,這樣的話,至少能夠證明她是一個有吸引力的女人。
「翟先生有時會來。」穿鼻環的男孩說。
「那我改天再來。」
幾天之後,夏心桔又來到精品店。
「翟先生剛剛走了。」穿鼻環的男孩認得她。
也許,她和他沒有相遇的緣分吧。她失落地站在他的油畫前面,她大概不會再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後面說︰
「我忘記帶我的長笛。」
「這位小姐找你。」男孩說。
夏心桔回過頭去,這個剛剛走進店里的男人,高高的個子配著溫暖的微笑,看來只是比她大幾年。
「你好——」夏心桔說。
「夏小姐——」男人有些靦,又帶著幾分驚喜的神色。
「你就是送畫給我的那個人?」她問。
「是的,是我。」
「你的畫畫得很漂亮。」
「謝謝你。」
「賣得好嗎?」
「還算不錯,全靠牛牛替我推銷。」
「牛牛?」她不知道他在說誰。
他搭著男孩的肩膀說︰「穿鼻環的,不是牛牛又是甚麼?」
男孩用手指頭頂了頂自己的鼻尖,尷尬地笑笑。
「他叫阿比。」翟成勛說。
「我也喜歡听你的節目。」阿比說。
「你是畫家嗎?」她問。
「只是隨便畫畫的,我的正職是建房子。」男人遞上自己的名片,他的名字是翟成勛。
夏心桔接過了他手上的名片,她的心陡地跳一下。他是建房子的,她的初戀情人孟承熙不也是建房子的嗎?
「你那天晚上的節目很感人。」翟成勛說。
「你是說哪一天?」
「讓那個女孩子彈琴的那一天。」
「是她的琴聲還是她說的話感人?」
「是你讓她在節目里彈琴這個決定很感人。我想像有一天,如果我想在節目里唱一支歌,你會讓我唱的。」
「但你總不能唱得太難听吧?」她開玩笑說。
「我唱《Longer》,你便會讓我唱。」
「你怎知道?」
「你常常在節目里播這支歌。」他了解的笑笑。
「你可是我最忠實的听眾呢!」她的臉紅了。
「我喜歡听你的聲音,那是一種溫柔的安慰,可以撫平許多創傷。」他垂下了頭,又抬起來,由衷的說。
「可惜沒法撫平自己的那些。」
她為甚麼會跟陌生人說這種話呢?也許,他不是陌生的,他們早已經在聲音和圖畫中認識對方,這天不過是重遇。
沉默了片刻,她說︰「我要走了。」
「我也要走了。」
兩個人一起離開精品店的時候,夏心桔看到翟成勛手上拿著一個黑色的、長方形的盒子,他剛才不是忘記帶長笛,所以跑回來的嗎?
「你玩長笛的嗎?」
「我在樂器行里教長笛。」
夏心桔驚嘆地搖了搖頭︰「你的工作真多。」
「教長笛的是我的朋友,他去了旅行,我只是代課。」
「你的長笛吹得很好嗎?」
「教小孩子是沒問題的。」
「我以前認識一位朋友,他的吉他彈的很好。」她說的是邱清智。
「你也有學樂器嗎?」
「我現在學任何一種樂器,也都太老了吧?」
「我班上有一個女孩子,年紀跟你差不多。你來學也不會太老的。」
她笑了笑︰「我好好的考慮一下——」
「夏小姐,你要去哪里?要我送你一程嗎?」
「不用了,我就住在附近。再見了。」
當她轉過身子的時候,翟成勛突然在後面說︰「你頭發上好像有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