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兒 第23頁

瓶汽水兩支吸管額頭對著額頭共飲等,最慘是得以最好的一面給他看──我並沒有最

好的一面,我已經廿九歲零七個月。

行方沒有回音。

大約三年固定的約會使他壓悶。奇怪我的感覺跟他剛相反,男女有別。

我開始消瘦。

七月十三日︰公司委派我到倫爪布津。去年剛去過,今年又輪到我,那是一個非

常落後的地方,滿街都是黃眼楮黑皮膚的人,狀若狒狒,三個月後帶著慢性肝炎與夢

魘回來,沒染上麻瘋黃熱之類,已算幸運。

禮貌地問︰"我能不能不去?"

洋老頭大悅,他獲得折磨人的機會︰你不愛去嗎,就是要你去,這是他為人上司

惟一之樂趣。

"不,"他答得飛快,像是背好的台詞,"你不能不去。"

忽然之間我忍無可忍了,我問他,"那,我能不能不做?"

師傅教了又教,叫我凡事不要沖動,千萬要做忍者老靈精,但不知怎地,今日如

火山爆發,我竟然拍案而起。

我听見自己的聲音說︰"我不做了。我明天就走,賠公司一個月薪水,再見。"

他當然沒有挽留我。

沒有人會挽留我,行方不會,老板也不會。我的自尊心降至最低點。

七月十五日︰信遞上去,毫無悔意,實在不能再去倫爪市津,那邊的猴子像人,

人像猴子。開水的顏色像茶,茶的顏色像開水。

他們派我去挨是因為我沒有後台,沒有後台的原因是沒有巴結任何人。沒去巴結

是因為做不出,怕肉麻。所以性格多多少少影響命運。

我自由了。

自此之後,白天沒有人管,晚上也沒有人管。

但為何我惟一想做的事,是號啕大哭?

七月十八日︰養了兩年的白鸚鵡陶陶飛出去給車子輾死。這與我的性格無關了吧?

為何悲劇偏偏選中我?

幾乎沒把那司機當場咬死,他說肯賠償,怎賠?

陶陶是我生命中淮一的陽光,它已會得說︰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怎賠?相依為命這些日子……

我的眼淚如江河決堤。

七月十九日︰房東來宣布租約滿期,加租百分之三十,否則收回房子。一算之下,

一個月多幾千元支出,我又沒工作,如何是好?搬吧,搬到較小的地方去。

七月廿五日︰找到小單位,為免受氣,速速搬家。反正家具屬于房東,我只收拾

兩只皮箱與一張書桌便可上路。

七月廿六日︰書桌自貨車上滾下來,打橫壓在我右腳上。痛得我看見綠色的天空,

九大行星在眼前飛舞。軟骨有裂痕,打石膏,走路需用拐杖。

這種一連三、三連七的倒霉事湊巧齊齊在短時間發生在同一人身上的情形,多

熟悉,似在什地方看見過的。哪里?哪里?啊,對了,在有社會意識的嚴肅小說中!

我恍然大悟,屋漏兼夜雨,有人趁我病來索我命,好心無好報,懷才不遇,曲高

和寡,全部都是我,運氣一壞,我終于與社會發生密切的關系了。

七月廿八日︰怎熬過這一個月的,怎熬過這半輩子的,今天居然有太陽,我

特地穿上新衣,獨自撐拐杖吃茶。

在等車子的時候,突然有一老頭手持無線電經過我身邊,無線電中居然在播放京

戲,是周信芳的宋江殺惜呢,多落伍不合時宜的好戲曲。從前小時候鄰居一位宗伯

伯教會我听。曲子把我帶到老遠迷失的境界去。

我格外惋惜自己。

在陽光下眯起眼楮許久,決定改听帝女花之類,為自己積福。

這是我七月份的日記。

今天是八月三日。

約了小周後吃飯。一小時內她都在說剛出籠的冬裝。叫她小周後,因為她姓周,

是公司里的一枝花,尊若皇後。

不見她悶死,見了她氣死──人比人比死人。益發覺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你看你,這悶,不如去散散心,近一點,到──"'

我老老實實說︰"我怕飛機會因我在上面而摔下去。

"不會啦。"

她不是我,她不會知道我最近的運氣。

"真可憐。"是她的結語。

吃完飯在門口分手,小周後登車而去。

忽然有一塊烏雲落在我頭上,嘩嘩的對牢我下起雨來,真奇怪,前面一截路什

事也沒有,單單我站的地方大雨傾盆,只有苦情戲中的扁姐與我有同一遭遇,我氣極

而哭。

到家門時身上只能干洗的裙子已變成一箸菜,我自暴自棄的想︰上天要收拾我,

躲到哪里都躲不過,豁出去就算了。

我沒想到我會找不到自己住的地方。這種私人屋面積大得驚人,每個單位都差不

多,我初到貴境,猶如進入迷宮。

反正不心急回家,逐個門牌找,問途人是不管用的,十問九不知,在這里住十年,

也只能夠找到自己的寓所。

我模上一個平台,九十四號,對了,我住十三樓,九死一生。我是死的那九個,

還是生的那一個?死好還是生好?只有莊子才能回答。

進入九十四號,我便知道自己找錯地方。

我樓下可沒有"琴吧"。

我看著那小小的牌子與玻璃門。

里面有三兩顧客,正在喝啤酒。有人在練飛鏢,也有人在彈琴。

我覺得很累很渴;這不愧是個意外之喜,我推門進去。

有待者前來,我說︰"威士忌加冰。"

有友人問我,這是否自英國帶來的習慣,我曾老實的答曰︰"不,因拔蘭地太

斌。"

買醉的人至要緊是要醉,喝什才醉無關緊要,那是另一項奢侈。

我干了一杯,很覺舒暢,"再來一個。"我說。

爸琴前的人轉頭看我,微笑。

我又浮一大白,同他說︰"再彈一次,森姆。"

"要听什?"

"你喝什?我請你。"

"咖啡。"

"侍者,給琴師一杯愛爾蘭咖啡。"

他十只會跳舞的手指在鋼琴上滑來滑去,彈出悅耳與不知名的曲子。

對于音樂,我所懂的只有︰好听的是謂好音樂;不好听的是謂壞音樂。

這個琴師所奏之曲子,合我耳神。

第三個威士忌,使我慢慢品嘗。

琴師對我說︰"謝謝你的咖啡。"

我同侍者說︰"我迷路了,這里到底有幾個九十四號?"

"兩個,一個在北街,一個在南街。"

"難怪。"我說,"那這里是南街?"

"不,這里是北街。"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的點點頭。

"要不要吃點什,小姐?我們有三文治。"

"不要,不餓。"我搖頭。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吁出一口氣。

這般親切好地方,一定要再來。

琴師轉頭向我說︰"好走。"

他是個頗為俊朗的男人,雙目慧黠。

我向他擺擺手。

"琴吧。"我喃喃想,他們的威士忌很醇,喝下肚子很舒服。

說也奇怪,之後我輕而易舉地找到自己的家,放下拐杖,踢掉鞋子,在床上呼呼

大睡。

這一覺倒睡得不錯,好得使我不願醒來。

不過第二天還是醒了。

八月四日︰一切人生的難題紛沓而至。

時節已近黃昏,夢長君不知。

換上衣服,它皺得似胡桃殼里取出。這種料子也會流行起來,奇怪,而且一

行六七年,那時母親們穿的洋麻紗就比這浪漫,還有喬其紗、香雲紗,現在沒有人穿

紗了,真令人納悶。

我好好洗一個頭,拾起外國報紙,找新的工作,只要不必去火焰山,什工作都

不拘。

然後在工作崗位認識新的朋友,開始新的一頁,瞧,我多樂觀。

今天晚上,到琴吧去吃它們的三文治,我特意振作。

電話鈴響起來。

是行方。他曾經問過︰"你不會輕生吧?你不會那愚蠢吧?"所以每隔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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