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兒 第12頁

他問︰"小魯,我們算不算相愛?"

我被感動了,做不了聲。

"允新,我想是的,我想我們仍然相愛,讓我們再開始生活吧。"

"我現在發霉呢。"他說。

"沒奈何。"我說,"大家委屈點。"說得多滑不留手。

"我大後天回來,不用接飛機。"他掛斷電話。

也只能到此為止,再下去就肉麻了。

夫妻還是得做下去,每一種人際關系都復雜萬分,可劃為十八個等級。我與允新

之間,大概還不致淪于最低層,恐怕在中間浮游。而幸福不過是一種心態,滿足于環

境是最大的因素,必須努力振作,不停向自己說教。

允新不在身邊,日子好過得多,開銷也省,每日不用插花,晚餐不用炖翅,深宵

不必等門,多開心。但他終于要回來的,不然開銷誰負責?

我是認了命了。

仍然出去同太太們吃飯喝茶,省遍省,這些開銷早已打入最基本用途,少不得。

不過現在出去的時候,總是打扮得很整齊。我怕萬一在路上又踫到誰,尤其是有

可能誰又同他的妻子在一起,被他妻子呶呶嘴說一句︰"呵,那就是你的舊情人?嘖

嘖嘖。"那我的晚節就不保了。

我現在總是裙子是裙子,襪子是襪子,雖然我在馬路上,並沒有踫到什人。

妒妻

同事們都說鄭旭初什都好,就是受不了他那另一半,他的妻子。

其實眾同事並不認得鄭太太,也沒上過鄭家,但誰都知道有這一個女人,天天

在下班時分在辦公室大門外,電梯大堂徘徊,接丈夫放工。

每個人都見過她。

她也不是長得不漂亮,也不是不會打扮,驟眼看去,也是個時髦女性,開頭熨一

層層的波浪型頭發,濃妝,此刻流行短發,她又去剪個齊下巴的短發,應該是直的,

但她忘了把先前熨皺部分洗掉,故此顯得尷尬,仍然是濃妝。

短頭發配老式潮州女人那種蒼白的鵝蛋粉妝並不見得浪漫,看下去太滑稽,且是

略為不忍卒睹,到底是望四的女人了,很推件,那努力打扮,效果不外如此,令觀

者心酸。

她同我們點頭,我們也只好招呼著她,都希望電梯快快上來,叮的一聲打開門,

好讓我們躲進去。

偏偏電梯頑皮的叫我們等,而鄭旭初又惡作劇地叫他的妻子等,害得我們不得不

與鄭太太寒暄幾句。

我說的通是口不對心的︰"──裙子是今夏最新的款式?很好看。"衣服不錯,

不表示由她穿上好看,畢竟水手裝過了廿五歲穿便失去本義。

贊美對鄭太太來說是很重要的,她衷心相信,並且感激對著她說好話的人,照單

全收,並且偶然會得謙遜兩句︰"沒想到配起來看看倒還不錯。"

她塊頭頗大,但喜做嬌小狀,故此一雙大手與七號半鞋的腳似無地自容,不停躲

藏著,自卑感表露無遺。

"旭初還在辦公?"她問我。

我禮貌的說︰"我不清楚,我們不同房間。"

鄭太太老愛把老鄭的女同事當是他的女秘書看待。她很愛老鄭,把他視作天人。

而電梯還不來。

鄭太太站得離我很近,把整張臉探過來,像是要數我面孔上的雀斑,我趁機會也

看到她至少有四只門牙是假的,而且沒有刷干淨。

男人看不到這些,我心想,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那太太在我眼中,已經不能給分數了,但男人的感覺如何?

電梯叮的響起來,我如釋重負。

年輕的珍妮一個箭步沖進來,電梯門差些夾到她。

"那老婦還在等鄭旭初?"她隨口問。

女人一過三十,在她們眼中,便一律是老婦,殺無赦。

"是,"我答,"我這個老婦就不必等人,老身下班馬上走頭,無他,老身一遇

天氣變,總是腰酸背痛,老身──"

"去你的!"她用手臂撞我一下。

這種嗲勁我是可以接受的。

鄭太太見到丈夫渾身發酥的樣子,我就吃不消。那一把年紀,骨頭都硬了,真

是,多吃力。人老聲線也老,沙啞喉嚨本來也性感,但她偏偏要提高幾個音階來說

話,弄得似半雌雄。

"你不喜歡她吧?"珍妮向我陝陝眼。

"不喜歡誰?"我假裝不明白。

"那老婦。有一陣她誤會老鄭同你有一手,連吃中飯時間也來盯著,叫你不好

受。"

"早忘了。"

"你真算是大方的了。"珍妮說,"載我一程,如何?"

"是我的榮幸。"

從沒見過這護忌的女人。一天到晚給丈夫招麻煩。

為只為有一次她上來接老鄭,我剛好與他一齊散會出來,嘻嘻哈哈地不知在笑哪

一個客戶老土,被她看見。接著三個月就沒有好日子過,日日跑來坐著,烏眼雞似盯

牢我,雙眼似要放飛箭似,嘴里說些風言風語︰

"張小姐,我同鄭旭初是十多甘年夫妻了,一直很恩愛。"

"張小姐,這年頭,做人太太很難,你說是不是?頭那些女孩子,都願意無條件

接受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呀!"

"張小姐,你可有男朋友?似你這般人才,要不要找介紹人給你?我有個表弟,

人是古板點,但老婆本是早存在那里的。"

老鄭一味向我道歉。

他是個英俊的男人,不拘小節,器量大,工作負責任,老板及伙計都喜歡他。

我總是說無所謂。

坐在我身邊的珍妮說︰"我是你,反正不吃羊肉也一身騷,干脆把老鄭俘虜過

來。"

"這種想法是很危險的。"

"老鄭這人可愛,你知道嗎?他連跳水都得過獎牌。"

"大伙兒去坐船,他很少參加。"

"鄭太太是見光死,又怕紫外光催促皺紋生長,所以總共見過她一次,穿件露背

裝,背上的肉松得像是要掉下來。"

地心吸力日子有功。

"鄭太太老想旁人誤會她是廿九歲半,標準未免訂得太高一點,如果她只想觀者

當她三十九歲半,那比較合理。"

"保養得不錯了。"我說。

"真的,'"珍妮不經意地說,"我母親看上去老得多。"

她比老鄭大?還是差不多?

"他們倆在六八年大學畢業,那年我五歲。"

珍妮說。

"你怎知道?"

"老鄭說的。"

我改變話題,"你同潘公子走得怎樣了?"

"哈──"她樂了。

珍妮是奇才,有本事在美國念四年大學而不費父母分文,每學期有不一樣的男人

替她交學費。回家來半年轉一份工作,總有男性上司在背後撐腰,薪水與派頭不成比

例,一個男友送車,另一個替她加油,再一個為她簽單子買衣裳,吃飯喝茶的陪客又

不同面孔。

生這樣的女兒到十五歲便完全獨立,是一種福氣,有些女人住在父母家中一坐便

三十歲,那同珍妮有雲泥之別。

不過也要付出代價的,否則怎解釋她面孔上不符年齡之滄桑。

我奇怪她們怎看我。

我問珍妮︰"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再不努力,就得登記做老姑婆了。"她坦白得驚人。

"啊?"

"人是好人,脾氣未免躁些,有時以為你會跳得八丈高,卻又無事,但無端端你

又會為小事認真。"她說下去,"不懂打扮,穿得太樸素,然而很整齊干淨,女人會

喜歡你,你沒有威脅性。"

"謝謝謝謝。"

我放她下車。

我很感喟,這樣明哲保身,鄭太太還是懷疑我,面子太大,叫我擔當不起。

回到家中寬衣解帶洗盡鉛華,啪地扭開電視,開始我寧靜肆意的私生活,電話卻

響起來。

我隨它去,假裝沒听見,但這一次它實在響得太久,令我沉不住氣,拾起听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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