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舍得 第4頁

然而,可悲的是,不管她曾經如何傷害了他,他就是無法恨她。

直到听到Vincent唱出當年他對她表白的那首歌,一切的努力終究潰堤,錐心刺骨的痛以更大的能量從四面八方襲來,他無從躲避。

情人豈是可以隨便說說而已?

像是失去了六年的記憶,突然在那一刻完全恢復——擰扭、燒灼、撕裂的疼痛如影隨形,時時刻刻提醒他,他曾經徹底的失敗過。

原以為這是他所能承受的苦痛極限,直到他們對她證實,她死了。

真的死了……一個美好的生命就這麼平空消失。

他拿起話筒啞著聲音問︰

「涂老,她葬在哪兒?」

話筒那頭,涂孟凡語塞。

唐豫失神地掛上電話。想起她習慣深鎖著眉心的模樣……突然為她感覺淒涼。

她何嘗不是別人手中的棋子,被迫演了一年的戲?成日面對一個不愛的男人,偏要裝出濃情蜜意的模樣,她同樣是痛苦的吧?她也傻呵。

再度拿起話筒,熟練地撥了一串數字。

「緒宇,幫我個忙,我想知道她葬在哪……」

六年後的今天,到她的墳上捻香,插上一束鮮花,是他該做的吧?畢竟,她去世時的身份,仍是他唐豫的妻——

他害死的妻。

***

看著樂譜,手按著吉他上的弦,七零八落地不成音調,她好懊惱。

他教了她幾次,無奈她就是學不來……

算了,不練了,學不來何必勉強自己?做成決定之後,她撕下半頁樂譜,是他最愛的那首歌,用鉛筆寫上她從沒說出的那三個字︰

我愛你

寫好,摺成一只紙鶴,飛進吉他的音箱里。

終有一天,他會發現。或許,那時候,他會願意再愛她一次……

***

台南。

撲了層金粉的陽光柔柔地、暖暖地灑在肥沃的平原上,映出色澤飽滿的光輝。一畦畦的田畝,是大地最美麗的拼貼畫,時而長、時而方、時而不規則的成形。交錯縱橫的小徑框起這幅畫,以不知名的花草為緣,一路往天與地的盡頭迤邐。

畫布深處,一個未知的影點漸漸變大、變大,拉近了,方能看出是個騎單車的女子。

老舊的車身在不平的路面上鈴鈴鈴地顛跋著,和著風聲呼嘯,如重奏般,女子跟著笑了。有時行經大一點的窟窿,她還得彎身用一手護住身前車籃里滿滿的花束

這是她趁著早,到附近的花圃向農人購來的。沾了晨露的花,欲綻不綻,正是最鮮美的時候。

好不容易來到了平直的路面,女子興奮地閉上眼,放手,迎著朝陽,昂頭放肆地沾染仲春的氣息,在連人帶車沖進田溝前,才慌張地握緊把手。車頭在幾個顫抖之後,終于安全地回到路中央。如此一路試著、玩著,她笑得臉都紅了。

瞥眼腕上的表……啊,沒時間了。她微喘著氣,加快腳下的動作,參差的發迎風顫動、揚起,清靈細致的頰邊,陡然露出了一條從額前到耳際,長約十公分的細白內疤。不一刻,疤痕又消失在發瀑中。

女子一路喘氣,疾踩著單車穿過熱鬧的大街,闖進由四、五公尺高的樟木林圍成的林間小徑;樹林盡頭,一間古色古香的茶坊佇立其中,竹籬上一塊古樸的紅檜,落了潦草的三個大字——

遍去來。

女子在茶坊門外慌忙停下車。

門內,年約四十許的綽約女子笑意盈盈的迎了出來。

「還以為你樂不思蜀,不回來了。」

女子面露幾許慚色。今天她回來得比平日稍晚。

「不好意思,又麻煩你幫我開店門……」眼楮瞟回籃子里的花,立刻亮了起來,「俞姐,你看,我今天收獲好多。文心蘭、拖鞋蘭、蝴蝶蘭、劍蘭……還有還有,這些是他們正在實驗的品種,才剛開一部份,他們就先送了我。看,這個細枝細葉細白花的是飛燕蘭,名字取得多好,像趙飛燕舞白綾。還有這個,捧心蘭,是三片花萼捧著黃色的花心,你可別跟天鵝蘭搞混了,天鵝蘭是五片花萼托著白色的花冠,還有韭蘭……」

「停、停!你一談起花經就沒完沒了,快進門吧,今天是假日,客人會比較多,你得早點準備。」「謝了,我知道。還好這半年來有你幫我張羅,還幫我雇了工讀生,否則我一定焦頭爛額……」女子捧著花開開心心地進到屋子里,一邊滔滔細述著她的謝意。

照例,她先用幾個陶瓶、玻璃瓶一一細心插好剛帶回來的鮮花,然後從牆上倒掛滿的一束束玫瑰、石楠、紫羅蘭、滿天星、白芒、銀蘆和瑪格莉特等等風干了的花中挑出一些,裝進簍子里,準備用來做花茶和壓花。然後才進到吧台,準備一天的工作所需。

俞綺華跟著她走進茶坊,看著她忙碌的背影若有所思。

「昨晚又作惡夢了?」涂緩的語調被寂寥的空間放大,清晰異常。

女子登時僵住,繼而露出一個滿不在乎的笑容。

「我還以為沒吵到你呢……」她聳聳肩,望向俞綺華深思的眼神,「別擔心,作惡夢有什麼大不了的,醒來翻個身繼續睡就是了。我都習慣了。」兩個人都知道沒那麼簡單。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所夢到的,可能是你以前經歷過的?」俞綺華試探問道。

「或許吧……」她若有所思,沒停下手里的工作。

事實上,她不止一次這麼想過。

「不過,就算是又怎麼樣?」

「你不會想去了解那段可能的經歷嗎?」

女子顰起眉心,考慮了會兒,然後搖頭,不遲疑,卻也不很堅決。

「沒必要吧……如果真是的話,那麼我想,那時候的我一定很不快樂。既然不快樂,又何必追根究柢,非要弄明白不可?我現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嗎?」她復又露出開朗的笑靨。

這是她和父親間的默契與約定——過去讓它過去,不去想。

有時候,忘卻比記憶幸運得多,她有幸記不起來一些事,千方百計去挖它、扒它、搗它,換來更多的痛苦,豈不太傻?父親是這麼告訴她的。

听著听著,俞綺華不得不由她去……這些日子,她能活得如此自在與堅強,靠的,不就是這一點阿Q精神?

也或許,她真能一直擁有這樣平靜的快樂、平靜的生活……

那是她應得的。

但是,果真能如願嗎?

如果有一天,丑陋的過去必須被揭開,是好,是壞?她不知道。

女子沒察覺俞綺華異常的沉默,轉開收音機,讓音樂流瀉一室。

收音機里,傳來男歌手低沉理智的嗓音低訴︰與我共舞,在琴聲熾熱的呢喃中,讓我啜飲你的美;

與我共舞,以我狂亂的心跳為節奏,讓我神醉心迷。

是你使我雀躍,如嬰孩般,

來吧,與我共舞,在愛火成燼前……在愛火成燼前……

(編譯自LionardCohen"Dancemetotheendoffare")

在輕快溫暖的節奏中,她的心似是被文火煮沸的咖啡,緩緩地蒸餾出香氣,眼里不知不覺被薰滿濕意……

***

走出縣立醫院,楊緒宇一臉茫然。

這一趟追尋的過程,原以為會是件簡單的差事,不料事情一再出乎他的意料。

首先是孫家之行。孫家的閩式老宅落了鎖,從鐵門大鎖布銹蒙塵的情況看來,已有相當長的時間無人居住。

經過對街坊鄰居的探訪,卻發現孫家的保守與低調讓他的工作困難重重,連孫愛的基本成員都出現了好幾種版本。只知,早在七、八年前,曾經門庭若市的孫家在孫德範的醫院因故停業後,便枝葉散盡,一干近親遠親消失無蹤,不相往來,只剩孫德範一人獨居在此。偶有陌生臉孔來去,旁人也說不出是什麼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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