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無用 第27頁

可是他還是很悶。待在醫院兩個禮拜,簡直像二十年那麼長。除了看電視,就是睡覺,他連下床走路都不行,全身都像生銹了。

到他終于可以出院,被迫住進姊姊家之後,他不顧母親與姊姊的嘮叨,每天下午都堅持要出去晃晃。就算拄著拐杖,腳步蹣跚,走路比兩歲的小外甥還慢,他還是非出去不可。

不用練球,不用比賽,連上下樓梯都算劇烈運動的日子里,他發現生活幾乎是一片空白。無法藉由許多外在的刺激分散心思、麻醉自己,多出來的時間,他毫無辦法的不斷想到黎樺。

早該忘記她。殘忍的,無情的她,為什麼又一直想起?

那時,在醫院里,他還沒完全從麻醉里恢復的時候,她到底有沒有來看過他?還是,真的只是一場夢?

她憂愁而悲傷的神色是那麼清晰,他還清楚記得她的手有多麼溫暖。這些……會是假的嗎?

其實常常想到幾乎無法遏止自己拿起電話的沖動,卻總是在想起,乍聞黎樺毫無預警地回台灣進D球團任職時,那五雷轟頂、青天霹靂的痛。

很痛。痛到無法思考、無法行動。連後來舊傷復發、入院開刀的折磨都不算什麼了。相形之下,小巫見大巫。

「唉!」從來不嘆氣的他,這一年來,嘆足了一輩子的份量。

北台灣的初冬下午,有著暖暖陽光,他坐在姊姊家門口的花壇邊,讓已經開始抗議的膝蓋休息一下。姊姊與姊夫都去上班了,他母親帶著小外甥在睡午覺。安靜的社區,偶爾有車經過。

他把拐杖先放在一旁,試著伸直還在復原中的脆弱膝蓋。那尖銳的疼痛又從右膝直竄到腦海,他深呼吸一口。

好神奇,這麼大的手術,這麼猛烈的疼痛,有一天都會消失。就像現在想起黎樺,除了酸甜交錯的復雜感受之外,她曾經帶給他的傷,似乎也漸漸在復原了。

話是這樣說……還是一直想起……

「顧惟軍?」還在瞪著自己運動褲底下的右膝發怔時,突然,有個渾厚的男人嗓音響起。聲音陌生,口氣卻很熟稔。

抬頭一看,這人的面孔也有些眼熟,顧惟軍卻只是眯著俊眸,很疑惑。

男人個子粗壯,穿著一身貨運公司的制服,舊舊的。大概剛送完貨吧,正要上貨車的時候,看見坐在下遠處花壇旁的顧惟軍,他很詫異地揚聲︰

「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在這里?」

彼惟軍在腦海里努力搜索。奇怪,他到底在哪里見過這個貨運工人……

「我羅正通啦!」那人自己爽快地揭開謎底,黑黑的臉上揚起笑,下午的陽光灑在他臉上,很耀眼!「你記得我嗎?以前M大的!」

彼惟軍想起來了,確實有過幾面之緣,他扯起嘴角,對他伸手,兩只男人的手相握。「我記得。你怎麼會在這里?」

「我來送貨啊!」握了手,羅正通從口袋掏出煙,找了一根,正要點火,一面側目打量一直坐著的顧惟軍,抬了抬下巴問︰「你有傷啊?怎麼用拐杖,還站不起來的樣子?」

「前一陣子剛開完刀。」顧惟軍也看著他身後的貨運車,然後有些困惑地問︰「你沒再繼續打球了?」

「早就沒打嘍!當完大頭兵,退伍之後找不到球隊要我,擺過地攤、賣過面,最後找到這個工作,還算穩定,就送貨到現在。」羅正通聳聳肩,依稀還有大學時代痞痞的模樣。「不像你們,還是很風光啊!」

「風光什麼,現在連走路都走不快了。」顧惟軍苦笑,指指自己的膝蓋。

「那你還出來亂晃?阿樺那只母老虎,不是每次看到有人受傷不休息,就會開罵的嗎?」羅正通抽著煙,很理所當然地問︰「你跟她怎麼樣了?要請我們喝喜酒沒有?」

這個羅正通離開了棒球界,消息果然不夠靈通。顧惟軍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繼續以苦笑當作回答。

那個很有內容的苦笑令羅正通好奇。他遲疑一下,忍不住問︰「你不是從大學時代追她追到現在嗎?之前听說滿好的,現在是怎樣?」

「你听誰說的?」顧惟軍反問。

「小斑啊,高致勤說的。小斑的女朋友跟阿樺很好,他們一直都有聯絡。以前我們都說叔誼跟阿樺是同性戀咧。」羅正通哈哈大笑起來。

彼惟軍表情不太愉快。「高致勤有女朋友?他跟黎樺……」

「你不是以為阿樺跟小斑有什麼吧?」羅正通挑眉,斜斜看著表情變幻莫測的顧惟軍︰「我說句不客氣的,阿樺那種男人婆,除了你以外,還有誰敢追啊?我們都滿佩服你的勇氣的。還有,覺得你的眼光也滿奇特的。」

「她一點也不像男人婆。」顧惟軍悶聲咕噥。

「這不就好了!那現在是怎樣?怎麼沒有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顧惟軍抬頭,很認真地說。

他是真的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或是什麼地方搞砸了,才會弄成今天這樣的局面。然而,也從來沒有人這樣直接問過他,讓他可以誠實地說出來。其實,他也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

羅正通當然看得出來顧惟軍的態度有點奇怪,他很受不了似的搖搖頭︰「就你們這些有球打、有錢賺的才搞得出花樣,像我,小孩都兩個了啦!每天除了忙著賺錢養活老婆小孩,根本沒時間也沒精神想別的。該結婚就結婚,該怎樣就怎樣,不用節外生枝啦!外面漂亮的女生是很多,不過阿樺雖然嗦一點,脾氣凶了一點,個性還是不錯的,也很會照顧人。你如果真的喜歡……」

「不是我的問題,是她……」話到嘴邊,卻是那麼困難。顧惟軍張口又閉起,如此兩三次之後,才勉強說︰「是她突然……跑掉了。我不知道為什麼。」

「喔,就是她鬧別扭嘛。」羅正通把煙蒂丟到地上,用腳踩熄,滿不在乎地接口︰「阿樺這人脾氣古怪,有時滿討厭的沒錯。不過你也要想想,你條件這麼好,她是一定會擔心的,這很正常啊。你就哄她一下嘛,她雖然外表很男性化,不過再怎麼說也還是個女生。女人就是這樣啦。」

「可是,我覺得不是這個問題,她那時……真的很莫名其妙的,就……就離開了,我實在想不通。」

天知道就短短幾句話,對一向驕傲的顧惟軍來說,有多麼困難。講完,他居然覺得額頭有些出汗。

「想那麼多干嘛,她跑了你就追回來啊,不想追就換人嘛。」羅正通听見貨車里的無線電響起,他丟下這一句回頭往車子跑,接完無線電又踅回來,丟給他一張名片︰「我還有貨要送,你有需要的話再打電話給我吧。有空再談了。」

看著羅正通依然矯健的身影離去,顧惟軍忍不住提高嗓門追問一句︰「你……你真的完全不想再打球了嗎?」

羅正通听見了,回頭。

「沒有非常想。」他聳聳肩,不是很在乎的樣子。「我大概沒有很熱愛吧,能打就打,不能就算了,反正現在也沒什麼不好。」

「這樣……很可惜。都打這麼久了。」

「還好啦,我不太有時間想這種事。」羅正通痞痞地笑了,笑中依然有舊時的模樣。他很瀟灑地擺擺手,跳上車︰「如果真的放不下,就會一直想吧。沒想到就不會覺得可惜。」

看著那輛略舊、不甚起眼的貨車從面前經過,顧惟軍陷入了長長的沉思。

然後,當晚,他打了一通電話。

棒天他回醫院去復診的時候,何醫師的門診,多了個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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