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回

明蘭趴在車沿上吐出最後一口黃水,然後翻身倒在軟軟臥墊上,老太太愛惜撫着她小臉,不過幾天功夫,明蘭身上萬年不消嬰兒肥迅速崩潰,對於白胖小孫女會窈窕下來這一點盛老太太從來沒有懷疑過,可惜她猜到了結局,沒有猜到過程。

小明蘭暈車天翻地覆,看東西都是重影,對着房媽媽叫祖母,對着駕車老張說崔媽媽你怎麼長鬍子了,老太太很是心疼,一路上都把明蘭摟着讓她睡在自己膝上。

那日餘府大鬧後,明蘭一回府就被盛老太太禁了足,外加禁足和罰抄佛經,盛老太太問她知道錯了嗎?明蘭很老實點點頭:知道,太過張揚。

這一抄就一直抄到起程,明蘭始終沒機會再見嫣然一面,餘府上下被守密不透風,什麼消息都出不來,外頭只知道嫣然生了‘重病’,與顧府婚事暫緩。

看祖母臉黑如鍋底,明蘭一直不敢辯解,直到上了路後看老太太心疼她暈車,態度緩和了許多,才一邊吐一邊結結巴巴爲自己辯護一下:“…祖母您想想,孫女哪有那麼二?”

當年她頂頭上次法官老太總結多年把人丟進黑窯經驗,得出一句很玄妙結論:有些事看着很安全,其實很危險,有些事看着很險,其實很安全。

首先,她做好事不留名。只要餘家僕婦不出去嚷嚷,曼娘被罵了半天也不知道罵她人是誰,何況這件事對餘府來說並不光彩,他們必然把事情捂嚴實,別說明蘭發揮,就是曼娘表演也不會讓下人漏出去;而且盛家立刻要全家搬走,而餘閣老家卻是要在登州養老,等到了京城或者隨盛紘轉調外地,那就更加沒關係了。

盛老太太神色不變道:“你又何必強出頭?說到底,那也是餘家自己事!”

這句話正中靶心,明蘭消瘦稚嫩面龐忽然沉默起來,半響,小大人般幽幽嘆了口氣:“生爲女兒身,這一輩子都得謹言慎行,不可落一點口角與人,可是……這樣過一輩子又有什麼趣兒呢?走一步路是規矩,說一句話也是規矩,從睜開眼睛到躺下睡覺,時時刻刻都要思量着厲害關係;孫女真不喜歡這樣過,不過是木頭人一般熬日子罷了,孫女想偶爾…偶爾那麼一次,也能做自己想做,說自己想說……祖母,明蘭知錯了。”

明蘭伏在祖母懷裡,心情十分低落,與其說她是爲了逞一時口舌之快,不如說是物傷其類,同病相憐。像嫣然這樣祖父尚健在,老爹就會爲了榮華富貴置女兒幸福於不顧,那自己呢。如果有朝一日自家老爹需要犧牲女兒婚事來換取利益,那盛老太太是否能爲自己做主呢?在這世上,女孩家命運真如浮萍一般,可是,爲了衣食無憂尊榮生活,是否非得犧牲一切性格和原則而去忍讓奉承乃至虛僞狠毒呢?

盛老太太也默然了,撫着明蘭細柔如鴉羽鬆散鬟髻。其實餘老夫人後來曾親過府道謝,直誇明蘭急人所急,乃性情中人,頗有俠義之風,還說嫣然這輩子有這麼個姐妹也算有福;她也知道此事並無大礙,只是想磨一磨明蘭性子,免得將來太銳利了容易自傷。

既然明蘭已經認罪受罰,且改造態度良好,盛老太太便解除了消息封鎖政策:

嫣然婚事千迴百轉。餘閣老素有痰症,那日大鬧後吐出一口夾雜濃痰淤血,倒因禍得福舒開了經絡,康復後餘閣老迅速投入工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爲嫣然訂了一門新親事,是他舊年故交之家,婚事說好不好(和華蘭比),說壞不壞(和嫁給顧二比)。

親家遠在雲南大理,當地名門段氏不知第幾個嫡孫,比嫣然大了許多歲,據說人品很好,至今未能說上合心意親事是因爲有腿疾(小時候摔斷過腿),因此不能入仕。

這次餘閣老是鐵了心了,下手狠準快,直接叫兒子送銀子過來置辦嫁妝,再有囉嗦半句他就開宗祠把兒子逐出家門,明蘭起程出發那一天,餘家剛剛和段家過了定禮。

“…也好。”明蘭努力往好處想,“就算不能出仕,也能行醫經商置產,許多事能做呢!對嫣然姐姐好纔是最要緊。”想着嫣然總算逃離陷阱,明蘭又高興起來,拍着手道:“這下子寧遠侯又得四處尋親家了,京城媒婆生意不錯呀!”

“不用尋了。”盛老太太沉沉道,“餘大人將嫣然妹子許過去了,等及了笄便過門。”

明蘭呆住了,直覺萬分憤慨,恨不能握着拳頭到外頭去跑兩圈,或狠狠咒兩句老天,過了半響,她一陣眩暈噁心,遂轉過頭,抱過一個空盂盆子繼續嘔吐。

一路往南,車轆滾滾,八月末北方空氣溫爽,藍天高闊,明蘭暈車十分頑固,始終相伴相隨,爲了給明蘭解悶,又或許是出了門後大家都心情放鬆了,房媽媽開始給明蘭講古:“姑娘呀,你也別怪老太太罰你,她是爲了你好,女人這一輩子要活好,門道可大了。”

趁老太太在另一輛馬車歇息,房媽媽坐在車裡照看明蘭,一邊給明蘭捋平毯子,拍軟枕墊,一邊絮絮叨叨。

房媽媽理論能力欠佳,但勝在幾十年來耳聞目睹實例案件充沛,按她經驗,女人這一輩子好壞,不過是一命二運三本事,三者只要佔其二,便可一生順遂。

拿餘老夫人來說,她早年出生于山東大儒之家,父母溫厚,家規嚴謹,這命是很好;後來許夫婿餘閣老是父親得意門生,餘閣老於貧寒之時受恩師賞識且嫁女給他,便十分感激,與餘老夫人一生恩愛,便是後來仕途順遂青雲直上之後,也不改夫妻情義,與妻子一心一意同至白頭,餘老夫人這運也是極好。

如此,餘老夫人便是搏鬥能力爲零也無所謂了;可以說,餘老夫人一輩子都沒經歷過大風大浪,也不需要耍心機使手腕,溫室花朵般幸運兒。呃,也就是因爲這樣,她壓不住嫣然她後媽,有時候還需要餘閣老親自出馬教訓兒媳。

“哎——沒本事又如何?架不住人家生好嫁更好呀!”房媽媽十分嗟嘆。

明蘭聽入神了,這比說書還好聽。

“看來投胎很要緊呀!若是爹媽好,便事成了一大半了!”明蘭由衷感慨,餘老夫人爹媽挑女婿本事着實不錯。誰知房媽媽不甚贊同:“那也不見得,嫣然姑娘生下沒多久就沒了娘,爹又是個狠心,可她有餘閣老和老夫人護着,但凡自己有些本事,將來也能立起家業來,就怕……她隨了餘老夫人呀!”

“是嗎?”明蘭拒絕蒼白無力理論,要求事實說明。

房媽媽很爽快把自己捧出來說,說起來還不無得意。

她生在一個貧苦潦倒農戶,父親重病纏身,七歲之前沒吃過一頓飽飯,母親無奈之下把她賣給了人伢子,後賣進勇毅侯府,她命實在不怎麼樣。

但是她進侯府之後,勤快老實,很快被選到侯府小姐身邊做丫鬟,然後憑着自己好學不倦,寫字算賬繡花理家等本事一一精通,一心一意伺候主子絕無二心,最後榮升爲徐大小姐身邊一等大丫鬟。後來跟着陪嫁入盛府後,被老太太做主嫁給了一個管事,夫妻雙雙脫籍自去謀生,後來兒孫滿堂,家業殷實,一個兒子考了秀才開了個私塾,一個兒子開了好幾家店鋪,還有一個置辦田產當起了小地主。

“媽媽運氣不錯呀!果然是好人有好報。”明蘭越聽越精神。

房媽媽微笑着擺擺手:“光是好人可不頂用。當初我知道自己必是要被賣時,便日夜做活攢下幾個大錢給了那人伢子,苦苦哀求他把我賣進個好人家,也是運氣好,遇上個厚道人伢子,這纔有機緣遇上老太太;是我在侯府裡肯吃虧肯多幹活,才入了老侯爺夫人眼;末了,也是我促着我男人出門闖蕩,纔有兒孫好日子。我如今服侍老太太,也是當一天算一天,陪着老太太說個話解個悶,什麼時候老婆子做不動了,便回鄉抱孫子去!”

她中年喪夫之後,見兒女都已成家,又捨不得盛老太太一人孤零,便又入了盛府當差,說要全了主僕情義,她兒孫頗爲孝順,逢年過節回回都來求她回去享清福,房媽媽只是不肯。

明蘭咋舌不已,真是活生生成功奮鬥典範呀!看着房媽媽目光不由得帶上幾分崇拜,她雖出生不幸,但運氣+本事=成功人生,too。

房媽媽其實並不饒舌,平時說話極有分寸,這次這麼連着幾天叨叨,明蘭知道是說給自己聽,她就是生時命不好,爹爹不疼生母早逝,還是個庶女,不過運氣不錯,受到了祖母疼愛,但這是不夠,還需要自己爭氣。

聽衆熱烈捧場給了房媽媽莫大鼓勵,她天天講一些,把自己知道舊事軼聞當連載故事般講給明蘭聽,講故事時車門外教丹橘把門,閒人免進,有些地方講詳細,間或發表議論,有些地方隱晦,得靠明蘭自己領會。

在明蘭連連追問下,房媽媽終於嘆氣道:“…都說咱們老太太厲害,攔着夫婿不許納妾,整日要打要殺鬧騰,可是……唉,姑娘爹不是好端端麼?老太太吃虧就吃在這裡,空擔了個厲害名聲,其實心腸再好也不過了!她心地光明磊落,只會一味與老太爺爭執,卻不防着小人賤婢下作手段,夭折了自己哥兒……這才傷透了心。”

說起往事,房媽媽一陣唏噓,眼淚都出來了,又扯着明蘭道:“老太太氣你在餘家出頭,也是一片苦心,要知道,女兒家得厲害在心裡頭,厲害在面上那是要吃虧,不但叫人詆譭,還不見得頂事!那越是厲害,越是臉上看不出來!”

“我真知道錯了。”明蘭低聲道,這一次,她是真心認錯。

見明蘭明白老太太一番苦心,房媽媽又高興起來,興致勃勃跟明蘭講典範故事:“那位小姐,誒…這會兒也是老太太了,她家世長相都不拔尖,嫁也不如你祖父有才具,要說也是個貪花,可她呀,這許多年愣是把男人看老老,一個庶子都沒有!我聽說呀,她家老頭子如今年紀大了,幾個老姨娘早不見了,反倒老夫老妻十分得歡。”

明蘭十分憧憬。也不知是不是因爲背後議論人緣故,沒過幾天,明蘭就見到這位受到房媽媽熱烈追捧典範。

車輿行至京津渡口,便要下車換船繼續南下,巧遇了也要一同搭船南渡金陵賀府衆人,賀老太太掀簾子外望時瞧見了盛府車駕標記,便遣人來認,兩下一搭,不用滴血認親,兩位小半輩子沒見面老太太便摟在一起淚眼敘話了。

只見那賀老太太髮色烏黑,身子豐腴,面色紅潤,臉上紋路縱橫,卻是笑紋居多,見人便笑呵呵,性子開朗熱忱,她見明蘭生嬌美可愛,硬是摟着親了好幾口,隨後補上一個沉甸甸荷包做見面禮,裡面塞了一大把金錁子和一對羊脂白玉平安扣。

明蘭當時就呆了,她以爲這位老太太應該是寶玉他媽那副樣子纔對,沒想到卻是儼然一個快活樂天鄉村老太,據說她只比盛老太太小兩歲,可如今看着卻像小了十來歲似。

“媽媽你沒弄錯吧?她瞧着不像呀。”明蘭攥着荷包,立刻動搖立場,趁無人時和房媽媽咬耳朵;房媽媽笑容滿面,也輕聲回道:“若是光裝出一副好模樣,心裡卻狠毒卑劣,不但傷了陰節,一輩子還累慌;好好瞧瞧這位老太太,她纔是真本事!快快活活過日子,從不氣到心裡去,誰都熬不過她!”

賀老太太言談風趣,盛老太太見了她之後便笑聲不斷,遂決定兩家搭一艘船。

“老姐姐,就等你這句話了!我這次動身匆忙,沒預先訂下船隻。”賀老太太拍着自己胸口,一副幸虧樣子,隨即轉身吩咐,“快,去把弘少爺叫回來,咱們有船了!去說,還是他祖母有能耐,一下就逮着個有船老姐姐!”

屋內衆人皆大笑,盛老太太狠狠拍了她兩巴掌,笑罵道:“都做祖母人了,還這般不正經!可別讓我小孫女學你這老貨淘氣去!”

明蘭剛吐完最後一頓,漸漸有些精神了,乖乖挨在祖母身邊聽着,見祖母少有這般高興,也湊趣道:“祖母出馬,通常可以一個頂倆。”

賀老太太笑整個人都後傾過去,摟過明蘭又親了兩口,對盛老太太嗔道:“你這孩子好,倒像是我親孫女,反是我那死小子,活脫脫你這副假正經模樣!”

正說着話,賀家一個僕婦進來,恭敬稟報道:“七少爺回來了。”賀老太太忙道:“快叫他進來拜見!”只見簾子一掀,一個身長玉立少年緩步進來,見了人納頭便拜,盛老太太忙叫人扶起他來,待他擡起頭來,明蘭纔看清他樣子。

十四五歲少年郎,白淨面龐,修眉俊眼,不如齊衡般秀美,卻有一股濃濃書卷氣,行止端方穩重,賀家一派富貴氣息,他卻僅着一身素淨細緞直衣,除了腰間一條如意絛子系青玉佩,身上竟全無佩飾,雙方派過長幼後,便都坐下。

“這是你盛家妹妹,小明丫。”賀老太太熱心介紹,隨口用了明蘭祖母日常叫法,“這是我孫子弘兒,癡長你三歲。”

賀弘文見盛老太太身邊坐了一個玉娃娃般精緻漂亮小女孩,眉彎眼笑,憨態可掬,卻瞧着體氣不足,頗爲病弱,衝口出:“小明妹妹,這梅子莫要多吃了,極傷脾胃。”

明蘭冷不防被叫到,愣了愣,看了看手上正捧着一盒梅子,轉頭看看祖母,再看看那少年,忽聞一股藥草清香隱然若現,呆呆道:“這是給你吃,解乏;…呃,既然如此,那你別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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