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后 1
凯丝Ⅱ——惊醒了。橘色、略带浅红的光点跃然于头顶上绷紧的布幔，来自旧地球大草原的古老本能唤醒了她，她觉得有危险：游移的光影说不定是捕食者在帐篷周边盘桓。五千年的磊雨期间，这种本能无用武之处，因此休眠了；但新地球表面终于能够养活大大小小、足够造成威胁的动物了，她因此睡得并不安稳。人在肩膀抽搐、半梦半醒的时候，常很难分辨肌肉到底是真的动了，还是只是做梦。她本想从枕头底下取出武器，然而完全清醒后意识到自己的手臂根本没动，就只是震了下，隔着脑后薄薄的一层垫子还感觉得到球弹炮坚硬的触感。
片刻之后，她看明白了。更迭的光影不是大型动物。太斑驳、太灵活，即使鸟儿也办不到。光点闪烁流转、十分神秘。不过从色泽判断应该是晨曦。意思就是她起床迟了些，也许会错过晨风。她本想借着晨风升空。
凯丝Ⅱ踉跄地走出小帐篷，两腿肌肉感受到昨天徒步旅行的酸疼。真令人惊讶，她以为自己训练做得够足了。不过，就算是最大的太空居住区也没有这么长的下坡。原来行星上的山势升降可以让人连续走上好几天，她现在才知道一路跑下山自己的腿是撑不住的。昨天跑了大概两千米，从山脊奔向陨石坑里的一抹蓝，湖面大概三十千米宽。凯丝Ⅱ停在湖畔外几千米处，顺着岸边中间的地面缓缓下降，地面被野草覆盖。坡度变化并不大，但对凯丝Ⅱ隐隐作痛的膝盖来说够明显了。她走了十几步，用起了水泡的脚跟踮踮角度，用嘴唇、头发、手掌去感受气流，之后转身便找到了地势变化的拐点。若非斜阳洒下了晚霞，照出一条明暗之间的分界线，肉眼想看见是难上加难。
地势起伏可以扬起气流，夜里风不大，但她猜想日出有了温度就会起风，所以放下包袱扎了营。
出来以后，她看见的帐篷上那片斑驳是粼粼的波光，湖面反射的阳光钻过底下一百米的树林缝隙，枝丫随着微风摆荡、沙沙作响，仿佛爱人睡梦中的轻叹。
凯丝Ⅱ弯腰，从当作枕头的一袋脏衣服底下取出投弹枪，机器辨识指纹，发出低鸣。她在附近走动、观察四周，并不希望真的动用武器。之后，她找到位置方便又够大的空地便蹲下来小便。新地球的生态系统成熟不久，几十年前凯丝Ⅱ的雇主——地球重塑团队——才刚撒下生命种子、培育出大型猎食动物，还有很多意外的风险。如果他们读到的历史没错，旧地球成熟的生态系统中猎食者与猎物会自然达到平衡，但在新地球上没人说得准。不知道这一带的猛兽有没有吃饱，更何况，就算肚子不饿也有可能想拿凯丝Ⅱ做加餐。
凯丝Ⅱ是调查团的一员。调查团究竟算不算军方单位，这个问题的复杂程度堪比神学辩论。但无论调查团是纯粹的科学机构，还是为了后勤与情报的需求而暂时结盟，甚至偷偷地与吃蛇的[1]连成一气，至少表面上其任务是观察并汇报新地球的生态状况，不会杀死人类好不容易创造并运输过来的新动物。滞留在地表的两周，她渐渐习惯了有投弹枪在身边，不再觉得携带武器有多特别。然而，今天就要回家了，凯丝Ⅱ又重返都市人的心态。明天就要和大家见面，回环居民一定很难相信她的故事。在这儿连方便一下都要东张西望才放心，不带武器根本不敢外出。
醒来之后没几分钟，天空暖成金黄色。万象森罗、变幻莫测，湖面水波的荡漾与树枝伸展的曼妙都令人感到惊艳。百年前，他们将藏有生命的容器放进磊雨陨石，石块坠落地球后像骰子般翻滚、破裂，种子随碎片弹射四散，掉进了更久以前利用微生物侵蚀岩层而成的缝隙地形。树木长大了，枝叶迎风摇曳的姿态放荡不羁，超越人类计算的认知。她忽然想起，其实人类或者说任何大型动物的脑部原本都在这种环境下演化，长期受到如此庞杂的感官刺激。可是五千年来人类失去自然的养分，只能利用电脑模拟，虽然后来建造出足够容纳湖泊和森林的地方，但模拟的自然就不自然了。她不禁怀疑，会不会漫长岁月中人类大脑已经起了什么变化，是否有能力为新地球做好准备。
此外，因为她是莫族，不禁猜想自己睡过头与环境有没有关联。之前调查团派给凯丝Ⅱ的任务只需要待几天，通常目的地是发展程度较低的生物群系，也就是地球重塑计划的边缘地带。由于种子落下时间短、景象又单调，所以眼睛鼻子耳朵接收到的信息少。这回不同了，因为留得较久，她感觉自己在逐渐转变。
夏娃之一的莫伊拉来自伦敦，她倾慕自然的同时深受文明都会的吸引。凯丝Ⅱ也一样。她抬头望向都市的灿烂灯火，那亮光来自天上。
昨天云层浓密，没什么风，凯丝Ⅱ想要回家恐怕动能不足。幸好过了一夜天气果然变了。起风了，还不够强，她靠脸颊就能判断；但树梢和草尖摇摇晃晃，而且云层被撕成条状，可见高空处风势强劲不少。东方露出了曙光，片片朝霞，红橙相间，后头却还幽暗得能找到一颗颗恒星和行星。凯丝Ⅱ在北半球，朝南边望去，可看见光点排列如环，从东边地平线升起，穿越天顶，没入西边那片黑。这位置看得到一万多个居住区的半数。东侧远处一个特别大的光珠刚从地平线探出，仿佛项链的扣环。那是超巨型结构体“月眼”，目前行经大西洋上空。
该回去了。
营地位置在距离山坡顶端有段距离的一块软草坪上，山上很快就要起风了。凯丝Ⅱ拔营、最后一次背上包袱，跑向昨天看见的高低落差，接着按下扣环，腰带解开，掉在地上。
展开尚未充气的翅膀和尾巴很简单，用脚一拨就成了。两个部位中间还有小配件：脚踩式气泵与一颗坚硬的球体，比凯丝Ⅱ的脑袋还大些。
她花了几分钟时间用力踩踏气泵，布面上的皱纹渐渐消失了，膨胀为滑翔机的形状。
日光自陨石坑对面射来，机翼顶端开始吸收能量，内置气泵运转后，翅膀和尾巴的管子加压速度非人力所能及。
凯丝Ⅱ换了衣服。要换衣服就得先脱光，所以很冷。她倒庆幸自己刚才踩了气泵有些出汗。
球体是玻璃制成的，底下开口很大，她的头能够穿过去。不过现在里面塞了一捆灰色的纤维。她将其抽出来后用脚一踹便将它展开，那物体和自己的身躯同长，上面附有可挠折的漏斗，两边有束带；漏斗里还有两个小包，比较小的只装了药丸，吃下去今天便不会想排便，凯丝Ⅱ马上吞了；稍大那个装满冷冰冰的凝胶，她咬开一角、抹满全身，自己被冻得眉心紧蹙。据说这润滑剂成分挺复杂，虽然有学名，但大家都说是太空膏，当作保养品一定卖不出去。它油腻、厚重得毛孔感觉像被紧紧塞住了。
漏斗形装置是导尿器。凯丝Ⅱ走到束带中间，将它拉到阴部，沿着腹股沟系好，垂出来的小管子搔着大腿内侧，有点痒。
再来套上灰色纤维制成的全身服，唯一的开口在颈部，但其实这纤维是由显微镜等级的球虫组合出来的网状物。这个型号的球虫有三只脚，程序非常简单，基本上只懂得与邻居手牵手。乍一看之下根本没法着装，但机器人彼此以简单信号沟通，借由共享程序，可改变连接的松紧。凯丝Ⅱ双手伸进洞内左右一撑，球虫辨识手势后松开手，开口便扩大到可以一次一条腿进去。尽管如此，平衡感的要求仍很高，而凯丝Ⅱ正好有这天分。她站在事先铺在地上的毛巾上（典型失误就是踩着泥土重心不稳，如果滑一跤、滚两圈后满身会是沙子、石子、小树枝，全沾在太空膏上）。凯丝Ⅱ平安无事地将脚掌塞进去，但要找到足弓、趾头各自孔位的动作依旧很滑稽。她索性将衣服拉到臀部，坐下来一个一个用手揪，然后调整大腿内侧的鼓起，对准右侧的接口。侦测到装备已就位，衣服自动收紧，差点将她的手掌也收在里面。贴合机制从脚趾到膝盖、大腿以至臀部，到了腰部又停下来。凯丝Ⅱ拉了上半身披在肩头，十指钻进手套。衣服再次侦测到动作，开始缩紧，只留下颈部的空隙。
她从头罩开口解下两侧的铰链与锁栓，取出刚性颈圈套上脖子，拉起衣服，衣服接触身体后布料收缩，并与颈圈密合。
现在，从颈部到脚趾，凯丝Ⅱ整个人与灰色材质融为一体。可看见手背上的筋络，对清晨的冷风有反应的乳头，甚至指甲甲根与皮肤交界的凹凸。
要戴上头罩时，她犹豫了。这是呼吸新地球新鲜空气的最后机会。她心里虽然住着科学家，但这个人格与更深层、所有人类对于“自然”世界的美丽与意义的向往产生了矛盾。凯丝Ⅱ很清楚，如果这时博士在场——或者任何艾族都一样——会像是读到自己心思一般开始解释。底下那座湖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他们从太空不断抛下彗核、给地表补充水分；经过口鼻的空气则是生物工程培养并散播的有机物制造的，微生物功成身退后消失。至于凯丝Ⅱ喜欢的浓郁芬芳来自植物，几千年来以二进制编码形式保存在闪存中，串了链子挂在他们一族那位夏娃的脖子上。
事实资讯不会改变凯丝Ⅱ对新地球的喜爱，但风渐渐大了，滑翔机被吹得抖个不停。设计上，它提供的浮力不高，仅供短程，但忽然一阵强风还是能滑出足够的距离。
才想着风，风就来了。凯丝Ⅱ找到右机翼上侧尖端朝内一条手臂距离的位置，伸手拍了下去。
她感觉自己也被轻拍。右前臂背面、手腕下方一根手指长的地方，有块皮肤动了。网格纤维缩紧，形成不超过指纹大小的一个皱褶，但那形状显而易见——就是自己的手。凯丝Ⅱ的皮肤与滑翔机以球虫纤维为中介，共享感知系统。
无论看几次都觉得有趣：她朝着翼尾伸手，翘起嘴角看那块皱褶往自己手腕蠕动；而当手远离机翼，皱褶也跟着消失了。
她将头罩戴上，固定在领口。头罩包含支撑头部重量的额垫、稀疏的扩音器阵列依照测地线网格分布，除此之外，它就只是个透明缸。还好也没安装抬头显示器那类扰人清净的辅助物。
双翼中间的机身有个槽状空间，刚刚好能容纳下她。凯丝Ⅱ跨坐上去，举起一边膝盖放在隔热沟中，里面有软垫支撑胫骨。另一条腿摆好以后，看来像跪在驾驶座上，身子贴在腹靠上。面前有个降落伞折叠收拢成的轻薄背包，她拿起来甩到背上，将系带拉至腰间和大腿上并扣好，接着重心前倾，将重量压在手臂，做了个反向俯卧撑后，腹部就定位了。
再来就是连接：导尿管得连到排出口、饮用水则要接到领口。现阶段还用不到进出大气所需的管线，可是凯丝Ⅱ都接上了，动力线也包括在内。
她朝背后伸手，找到脚踝旁边的拉链开关。凯丝Ⅱ不知道当初是谁取了“拉链”这种名字。这是条线状闭合没错，但由程序更简单或说更专门的球虫组成。它们负责将人裹进机身，获得许多层皱巴巴的隔热材料的保护。拉开关的同时，凯丝Ⅱ感觉到滑翔机上方可变形的部分夹住了自己臀部，接着沿脊椎一路合紧到衣领，最后只剩下透明头罩露在滑翔机外，如同火箭的头锥。
她双臂左右展开，仿佛鸟儿振翅。手臂钻进预留的袖套里，搁在绝缘材料的支撑垫上，感觉十分轻松。起初凯丝Ⅱ怀疑是不是有几颗小石子掉进衣服里卡在手臂下了，但凸起物之一随即微微震动，她才明白是衣服传来信号，侦测到机翼底下有石头，在通过触觉提醒。
隔热材料也能隔音，所以她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声响。
但这不代表凯丝Ⅱ什么都听不到。她能听见风。以这么简单的句子描述扩音器阵列构成的声景[2]实在太轻描淡写了。“狗嗅到森林”和“人嗅到森林”是完全不一样的句子。不只因为主语不同，也因为犬科生物的嗅觉器官远胜人类。简单地说，滑翔机的内置系统构筑出实时又立体的声景，经由头罩播放，凯丝Ⅱ的听觉大大超越未受辅助的状态，就像狗的鼻子相对于人类的鼻子。机体上装有光达[3]，指向四面八方，探查距离高达数百米，无论气流、风切、旋涡都能辨识锁定。信息庞杂，不可能巨细靡遗地全以声音表达，但呈现出来的部分已足够凯丝Ⅱ判断自己该往哪儿飞，或者更直白一点说就是：知道何处会提供能量。此刻大气中各种嘶嘶沙沙、噼里啪啦的声音编织为交响乐，她聆听后能确定昨晚的预感多少是正确的。气流不断地从湖面爬上山坡，随着地势提高，到了山脊以及陨石坑外侧加速，地面和高处之间的风速梯度可以好好利用。
凯丝Ⅱ的眼睛也很忙。她盯着两只鸟儿沿山坡飞行，在风切中进进出出，取得动能。鸟儿上方的云层透露出几分钟以后她要面对的状况，只是现在还无须费心。
风一扬，双臂下面传来了推力，同时她也感觉机身浮起。凯丝Ⅱ手脚动了动，衣服将指令传送到了滑翔机控制系统，机体立刻进入了爬升模式，骤然乘气流向上飞腾。机翼不再接触地面的石头，手臂上的压力点随即消失了，但还有其他反应：系统判读环境，将擦过机翼的气流化为触觉信号。她先飞得高一些，再将机首压低，朝丘陵俯冲。过程中，高度便可转换成加速度。今天凯丝Ⅱ要反复进行类似的操作，以从地球大气获取能量，最后全部用于增加高度，扶摇直上，到达大气无法作用的地方。
往湖岸的方向，草原渐渐延伸至树林。这是新地球上比较成熟的森林，《第一协议》签署之前几年就种下了，已有百年历史。她拉抬机首，从林子顶端掠过，再朝着那抹蓝色下降：彗核融化而来的湖水，里面充满藻类、鱼类、各种生命。利用声控，凯丝Ⅱ垂下不比自己手指粗的吸管，管子伸入几米之下的湖水。第一趟采集了二十千克，滑翔机速度也稍微被拖慢了。湖的另一侧有上升气流，她爬升几百米后再度回头俯冲，更快速地穿过湖面，又好好地吸了一次水。航程就属这段最麻烦，趁着现在精神正足，赶紧处理。滑翔机轻得能背在背上，说明它储存不了太多动能，缺乏动能在高空中就很难控制，风吹过来就会像羽毛般飘出去。为此，凯丝Ⅱ必须加重，而重量来自湖水，所以她得取水。水只有低海拔、低速度的情况能得到，操作的容错率特别低，特别是头几回机体几乎没有重量，所以需要进行精密操作。她在湖的前后都找到了上升气流，收获了不少动能，一小时后就能像轰炸机高速俯冲那样，因为机体内已经存了几百千克的压舱水，而且经过反复作业，凯丝Ⅱ已掌握上升气流的分布状况。随着太阳光越来越强，气流顺着陨石坑地势从开阔的草原向外发散，也越来越猛烈。
湖浪变大了。她最后一次穿越水面，正准备在湖畔树林前拉高攀升，却看见了人。
对方没有走到湖岸，而是躲在林子边缘，可是显然正在注意着凯丝Ⅱ。由于距离太远，判断不了性别，那人的衣着融入了周边的环境，不是调查团那颜色鲜明的连身服，却也不像军装。也许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那人立刻逃进新生的森林。凯丝Ⅱ不得不赶快拉起机首，否则就要迎面撞上大树。其实她太过惊讶以至差点来不及拉升，爬高以后甚至还感觉到枝头刮过机腹，可是不能回头了。
正前方有片宽广的草地，坡度正好朝着太阳。太阳是绝佳的动力源。凯丝Ⅱ已经飞到光达可以判读气流、眼睛能找到飞鸟的高度，并且继续利用上升气流。她先根据声景猜测气流的大概位置，接着通过手臂、指尖感受气流的细致颗粒，然后就能像鸟儿那样灵活利用它。
升高半小时后，湖泊已成了她下面的一块蓝碟。凯丝Ⅱ能够看到东南方的原野，天上几朵蘑菇云就是她要找的线索。高度转换为距离，她近乎直线地俯冲，到达上升气流后又补充了动能。目光落在了几百千米外太平洋东岸的山脉上，山峰上的长条形云朵顺着山势平行飘动。
机翼光电池储存了足够的电力，凯丝Ⅱ传送数据到太空，几秒以后返回的数据包列出将与她计划路径交会的吊库。时间还早，没办法确定细节，不过先了解大概状况比较妥当。而且汇报自己所在位置以及何时到达是个好习惯。
她看了看，发现还有大概二十名调查团员在这个区域行动。这数字多得很怪，凯丝Ⅱ又确认了一遍。等待信息传回时，她转头张望，还真的看到了两个。
考虑片刻后，她发了语音信息给博士。“回去以后希望找您谈谈，不紧急但重要。”
她抛开杂念，专注于眼前的问题：如何利用足够的上升气流，进入行进方向的山岳波[4]。只要滑翔机储存足够的能量——主要储存的形式为“高度”——就自然而然能一直乘着上升气流。过程中可以稍微休息，每二十分钟左右确认情况就好。
事实上，整个航程都可以交给机器人处理。新地球上到处都能找到机器控制的滑翔机。但凯丝Ⅱ认为过分倚赖机器，自己的技术便会退步，纵使算法顺利运作，也需要人类继续改善。改善的前提是有人亲自操作过。
午后，她打盹儿到一半忽然感觉到了加速度，发现自己正俯瞰一千米以下白雪皑皑的山峰。原来已经进入山岳波了，里面蕴含的动力不仅源源不绝，而且大幅超过上升气流。要是凯丝Ⅱ一路向北，应当能利用极地涡旋脱离大气。可是距离实在太远，所以她还是沿着山岳波边缘往南。滑翔机高度不断提升，时速也快达到三百千米，她简直是飓风中的小虫。
声景的成像是一片帘子，丝线纠结的地方就是四面八方的固体物。夕阳明亮，她以肉眼就能看见深紫色天幕下那些机体与翼尖。
更高、更难以看清的地方（但其实也不过是所谓近地轨道罢了），有些较大的结构体在缓缓移动，神似大钟的分针，表面有线状排列的光点；两端特别大、特别亮。一个这样的结构体从南面扫过，她知道赶不上了。凯丝Ⅱ朝西边远眺，还有另一个正在接近，仿佛巨人抬腿划过天际，脚要踩下来，又尚未着地。不必确认轨参也知道目标就在眼前，但凯丝Ⅱ还是进行了计算。一方面确认自己的推测，另一方面因为附近有太多飞行机，很可能有别的飞行机围过去。行事谨慎点比较好。
还没抵达那边，天就已经黑了。吊库是旧地球航空术语“机库”的延伸，因为吊在缆索上，因此得名。它看起来像是个中空的大豆荚。数千千米外，太空中缆索的另一端还有同样的吊库，两边彼此平衡、维持张力、形成链球。链球如同卫星绕地球公转，缆索的长度经过调整，每次自转——或者说，在凯丝Ⅱ眼中是巨人在天上的每一步——都将位于低处的吊库甩到大气层最顶端，并（看似）在低处会静止一分钟，好比人跑步时的脚掌每步会贴在地面片刻，却又持续不断地前进。重点是，降到这么低、这么慢，滑翔机若借由山岳波得到了足够的加速度，就能追上。
凯丝Ⅱ通过眼睛耳朵判断，知道还有别的载具在接近同一个目标。入库之前的几分钟必须按照规定，切换为自动驾驶，最后一个阶段由历史悠久的轨参仪软件安排分配。自己一个人的话，她不靠辅助也能顺利降落，但与其他载具的协调还是交给沿用五千年的算法比较安全。
在她切断手动控制时，吊库看来还遥不可及，可是几分钟后它就如同陨石一般以慢动作从天而降。其表面布满游移的红光，形状像颗橄榄球，前后端呈流线型。吊库周边生出了小翅膀，它们时时调整着角度，以求在稀薄的大气中增加阻力、稳定轨道。凯丝Ⅱ与另一台飞行机从后方靠近，由于吊库几乎停了下来，所以很快就能接触上。
吊库后侧的一大半范围打开了，里面有片宽敞的甲板，灯火通明，宛如天空中开了道传送门。她前面还有灯光，可见有些飞行机更早抵达，正在排队。
入口放出强光，在她的视野中逐渐扩大，仿佛一颗寒冷的太阳坠落到这里。载具一架架轮流进去，弹跳几次后停在甲板上。从远处看以为甲板平坦，其实它微微朝上倾斜，靠上去的飞行机滑行时速度被抵消。凯丝Ⅱ的滑翔机同样弹跳两下才完全落地，接着真实与模拟的两种重力同时压下来，好像一只大手拍打到她的背部。她感觉到血液冲进头部，机身赫然停止。
在主观视觉中世界是静止的，但客观来看，她身处转动中的链球的内部，而链球是四千千米长的庞然大物——明明在不断转动，从外面看觉得迟缓笨重，可是内部产生的模拟重力却高达两个G力单位。加上新地球施加的标准G力，凯丝Ⅱ被一股很强的力道往下按进机腹满水的压舱囊。
跟人一样大的爪蟹倒不在乎重量，连人带机地把她拖到旁边，腾出空间让后面的其他飞行机降落。吊库这趟收到八架载具，除了凯丝Ⅱ外还有两个活人、两架不同设计的载具，但都自备动力。另外五架是机器人控制的滑翔机，与凯丝Ⅱ这架外观相仿，只是并非充气式，所以形状固定。最后一架也停好了，吊库后侧闸门闭合。巨人又迈出一步，“脚跟”开始抬高，准备返回太空。
这么大的空间要加压挺困难，探入大气层时捞起的少量空气也会很快散失。凯丝Ⅱ已经到了外太空，衣服收到信号、开始缩紧，弥补本来由大气产生的压力。它是孔状结构的，换言之，凯丝Ⅱ与真空之间其实只有太空膏阻隔，不过油膏与球虫相加的效果可以骗过皮肤肌肉，身体以为还受到浓密大气的包裹，处于人类原本的生存状态。唯一采用传统加压方式的部分是头罩。
甲板中段半空中挂着四台尺寸、结构都不同的飞艇——那是磊雨开始以来就存在的交通工具，但仍在随时代不断演变。刚才降落时飞艇被吊起来以避免阻塞出入，当大门紧闭之后，一台四人座的中型飞艇便被拉到约十米外的坡道上。乍一看很怪——太空载具为什么有轮子？但其实这只是载具被安置在轮橇上，以便在斜坡上移动。
飞艇气闸门旁边亮着绿灯，凯丝Ⅱ看了就明白里面早已准备就绪，自己有大约十分钟时间可以进入，只要人没昏迷，完全绰绰有余。她发出指令让滑翔机机体泄气，气体和水排出的触感比声音更清晰。肩、背、臀、大腿感觉到柔软的材质在向外分开，同时她也将手臂从展开如翅膀的隔热袖套中缩回来。所有物体的重量都变成了原来的三倍，可谓极佳的体能训练。
空气与水排光了的滑翔机变回皱巴巴的一块布摊在甲板上。凯丝Ⅱ解开与机体连接着的空气过滤和集尿系统，再拔下衣领上的电源与数据传输线，然后把手臂压在身体下面，一次弯一边膝关节，像只蜥蜴似的爬过金属地面。一条大型角蛇以螺旋的姿态钻出来跟在凯丝Ⅱ后方，时时检查着她的生命迹象，若有需要，将立刻为她补给空气或施以各种协助。不过凯丝Ⅱ爬得挺顺利，甚至可以像隔壁另一个人那样以手掌和膝关节支撑，只是觉得没必要罢了。
——她眼角的余光察觉到了异样，特地费力地微微转了下头，确定没有看走眼：第三个返回的驾驶员居然是站直走路的。他踏着短促稳健的步伐，精神集中、维持平衡、分配着各关节承受的负荷，而且脑部还有足够血流量，不至于失去意识。
凯丝Ⅱ知道自己绝对站不起来，更不可能正常地走路，毕竟这是三倍G力。这里的差别在于对方是特族。从体格、头部形状与发色都能判断，就算隔着头罩还是能看到。其他线索包括发达的肌肉和身上的服装——厚重而且有些部位装了护甲，附有承载系带，可以支撑重物；身上的刀鞘、枪套、子弹带都空着。其实不靠这些东西也猜得到那男人的出身，因为只有特族明知爬行简单且安全，却还要硬撑。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片刻之后，她看明白了。更迭的光影不是大型动物。太斑驳、太灵活，即使鸟儿也办不到。光点闪烁流转、十分神秘。不过从色泽判断应该是晨曦。意思就是她起床迟了些，也许会错过晨风。她本想借着晨风升空。
凯丝Ⅱ踉跄地走出小帐篷，两腿肌肉感受到昨天徒步旅行的酸疼。真令人惊讶，她以为自己训练做得够足了。不过，就算是最大的太空居住区也没有这么长的下坡。原来行星上的山势升降可以让人连续走上好几天，她现在才知道一路跑下山自己的腿是撑不住的。昨天跑了大概两千米，从山脊奔向陨石坑里的一抹蓝，湖面大概三十千米宽。凯丝Ⅱ停在湖畔外几千米处，顺着岸边中间的地面缓缓下降，地面被野草覆盖。坡度变化并不大，但对凯丝Ⅱ隐隐作痛的膝盖来说够明显了。她走了十几步，用起了水泡的脚跟踮踮角度，用嘴唇、头发、手掌去感受气流，之后转身便找到了地势变化的拐点。若非斜阳洒下了晚霞，照出一条明暗之间的分界线，肉眼想看见是难上加难。
地势起伏可以扬起气流，夜里风不大，但她猜想日出有了温度就会起风，所以放下包袱扎了营。
出来以后，她看见的帐篷上那片斑驳是粼粼的波光，湖面反射的阳光钻过底下一百米的树林缝隙，枝丫随着微风摆荡、沙沙作响，仿佛爱人睡梦中的轻叹。
凯丝Ⅱ弯腰，从当作枕头的一袋脏衣服底下取出投弹枪，机器辨识指纹，发出低鸣。她在附近走动、观察四周，并不希望真的动用武器。之后，她找到位置方便又够大的空地便蹲下来小便。新地球的生态系统成熟不久，几十年前凯丝Ⅱ的雇主——地球重塑团队——才刚撒下生命种子、培育出大型猎食动物，还有很多意外的风险。如果他们读到的历史没错，旧地球成熟的生态系统中猎食者与猎物会自然达到平衡，但在新地球上没人说得准。不知道这一带的猛兽有没有吃饱，更何况，就算肚子不饿也有可能想拿凯丝Ⅱ做加餐。
凯丝Ⅱ是调查团的一员。调查团究竟算不算军方单位，这个问题的复杂程度堪比神学辩论。但无论调查团是纯粹的科学机构，还是为了后勤与情报的需求而暂时结盟，甚至偷偷地与吃蛇的[1]连成一气，至少表面上其任务是观察并汇报新地球的生态状况，不会杀死人类好不容易创造并运输过来的新动物。滞留在地表的两周，她渐渐习惯了有投弹枪在身边，不再觉得携带武器有多特别。然而，今天就要回家了，凯丝Ⅱ又重返都市人的心态。明天就要和大家见面，回环居民一定很难相信她的故事。在这儿连方便一下都要东张西望才放心，不带武器根本不敢外出。
醒来之后没几分钟，天空暖成金黄色。万象森罗、变幻莫测，湖面水波的荡漾与树枝伸展的曼妙都令人感到惊艳。百年前，他们将藏有生命的容器放进磊雨陨石，石块坠落地球后像骰子般翻滚、破裂，种子随碎片弹射四散，掉进了更久以前利用微生物侵蚀岩层而成的缝隙地形。树木长大了，枝叶迎风摇曳的姿态放荡不羁，超越人类计算的认知。她忽然想起，其实人类或者说任何大型动物的脑部原本都在这种环境下演化，长期受到如此庞杂的感官刺激。可是五千年来人类失去自然的养分，只能利用电脑模拟，虽然后来建造出足够容纳湖泊和森林的地方，但模拟的自然就不自然了。她不禁怀疑，会不会漫长岁月中人类大脑已经起了什么变化，是否有能力为新地球做好准备。
此外，因为她是莫族，不禁猜想自己睡过头与环境有没有关联。之前调查团派给凯丝Ⅱ的任务只需要待几天，通常目的地是发展程度较低的生物群系，也就是地球重塑计划的边缘地带。由于种子落下时间短、景象又单调，所以眼睛鼻子耳朵接收到的信息少。这回不同了，因为留得较久，她感觉自己在逐渐转变。
夏娃之一的莫伊拉来自伦敦，她倾慕自然的同时深受文明都会的吸引。凯丝Ⅱ也一样。她抬头望向都市的灿烂灯火，那亮光来自天上。
昨天云层浓密，没什么风，凯丝Ⅱ想要回家恐怕动能不足。幸好过了一夜天气果然变了。起风了，还不够强，她靠脸颊就能判断；但树梢和草尖摇摇晃晃，而且云层被撕成条状，可见高空处风势强劲不少。东方露出了曙光，片片朝霞，红橙相间，后头却还幽暗得能找到一颗颗恒星和行星。凯丝Ⅱ在北半球，朝南边望去，可看见光点排列如环，从东边地平线升起，穿越天顶，没入西边那片黑。这位置看得到一万多个居住区的半数。东侧远处一个特别大的光珠刚从地平线探出，仿佛项链的扣环。那是超巨型结构体“月眼”，目前行经大西洋上空。
该回去了。
营地位置在距离山坡顶端有段距离的一块软草坪上，山上很快就要起风了。凯丝Ⅱ拔营、最后一次背上包袱，跑向昨天看见的高低落差，接着按下扣环，腰带解开，掉在地上。
展开尚未充气的翅膀和尾巴很简单，用脚一拨就成了。两个部位中间还有小配件：脚踩式气泵与一颗坚硬的球体，比凯丝Ⅱ的脑袋还大些。
她花了几分钟时间用力踩踏气泵，布面上的皱纹渐渐消失了，膨胀为滑翔机的形状。
日光自陨石坑对面射来，机翼顶端开始吸收能量，内置气泵运转后，翅膀和尾巴的管子加压速度非人力所能及。
凯丝Ⅱ换了衣服。要换衣服就得先脱光，所以很冷。她倒庆幸自己刚才踩了气泵有些出汗。
球体是玻璃制成的，底下开口很大，她的头能够穿过去。不过现在里面塞了一捆灰色的纤维。她将其抽出来后用脚一踹便将它展开，那物体和自己的身躯同长，上面附有可挠折的漏斗，两边有束带；漏斗里还有两个小包，比较小的只装了药丸，吃下去今天便不会想排便，凯丝Ⅱ马上吞了；稍大那个装满冷冰冰的凝胶，她咬开一角、抹满全身，自己被冻得眉心紧蹙。据说这润滑剂成分挺复杂，虽然有学名，但大家都说是太空膏，当作保养品一定卖不出去。它油腻、厚重得毛孔感觉像被紧紧塞住了。
漏斗形装置是导尿器。凯丝Ⅱ走到束带中间，将它拉到阴部，沿着腹股沟系好，垂出来的小管子搔着大腿内侧，有点痒。
再来套上灰色纤维制成的全身服，唯一的开口在颈部，但其实这纤维是由显微镜等级的球虫组合出来的网状物。这个型号的球虫有三只脚，程序非常简单，基本上只懂得与邻居手牵手。乍一看之下根本没法着装，但机器人彼此以简单信号沟通，借由共享程序，可改变连接的松紧。凯丝Ⅱ双手伸进洞内左右一撑，球虫辨识手势后松开手，开口便扩大到可以一次一条腿进去。尽管如此，平衡感的要求仍很高，而凯丝Ⅱ正好有这天分。她站在事先铺在地上的毛巾上（典型失误就是踩着泥土重心不稳，如果滑一跤、滚两圈后满身会是沙子、石子、小树枝，全沾在太空膏上）。凯丝Ⅱ平安无事地将脚掌塞进去，但要找到足弓、趾头各自孔位的动作依旧很滑稽。她索性将衣服拉到臀部，坐下来一个一个用手揪，然后调整大腿内侧的鼓起，对准右侧的接口。侦测到装备已就位，衣服自动收紧，差点将她的手掌也收在里面。贴合机制从脚趾到膝盖、大腿以至臀部，到了腰部又停下来。凯丝Ⅱ拉了上半身披在肩头，十指钻进手套。衣服再次侦测到动作，开始缩紧，只留下颈部的空隙。
她从头罩开口解下两侧的铰链与锁栓，取出刚性颈圈套上脖子，拉起衣服，衣服接触身体后布料收缩，并与颈圈密合。
现在，从颈部到脚趾，凯丝Ⅱ整个人与灰色材质融为一体。可看见手背上的筋络，对清晨的冷风有反应的乳头，甚至指甲甲根与皮肤交界的凹凸。
要戴上头罩时，她犹豫了。这是呼吸新地球新鲜空气的最后机会。她心里虽然住着科学家，但这个人格与更深层、所有人类对于“自然”世界的美丽与意义的向往产生了矛盾。凯丝Ⅱ很清楚，如果这时博士在场——或者任何艾族都一样——会像是读到自己心思一般开始解释。底下那座湖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他们从太空不断抛下彗核、给地表补充水分；经过口鼻的空气则是生物工程培养并散播的有机物制造的，微生物功成身退后消失。至于凯丝Ⅱ喜欢的浓郁芬芳来自植物，几千年来以二进制编码形式保存在闪存中，串了链子挂在他们一族那位夏娃的脖子上。
事实资讯不会改变凯丝Ⅱ对新地球的喜爱，但风渐渐大了，滑翔机被吹得抖个不停。设计上，它提供的浮力不高，仅供短程，但忽然一阵强风还是能滑出足够的距离。
才想着风，风就来了。凯丝Ⅱ找到右机翼上侧尖端朝内一条手臂距离的位置，伸手拍了下去。
她感觉自己也被轻拍。右前臂背面、手腕下方一根手指长的地方，有块皮肤动了。网格纤维缩紧，形成不超过指纹大小的一个皱褶，但那形状显而易见——就是自己的手。凯丝Ⅱ的皮肤与滑翔机以球虫纤维为中介，共享感知系统。
无论看几次都觉得有趣：她朝着翼尾伸手，翘起嘴角看那块皱褶往自己手腕蠕动；而当手远离机翼，皱褶也跟着消失了。
她将头罩戴上，固定在领口。头罩包含支撑头部重量的额垫、稀疏的扩音器阵列依照测地线网格分布，除此之外，它就只是个透明缸。还好也没安装抬头显示器那类扰人清净的辅助物。
双翼中间的机身有个槽状空间，刚刚好能容纳下她。凯丝Ⅱ跨坐上去，举起一边膝盖放在隔热沟中，里面有软垫支撑胫骨。另一条腿摆好以后，看来像跪在驾驶座上，身子贴在腹靠上。面前有个降落伞折叠收拢成的轻薄背包，她拿起来甩到背上，将系带拉至腰间和大腿上并扣好，接着重心前倾，将重量压在手臂，做了个反向俯卧撑后，腹部就定位了。
再来就是连接：导尿管得连到排出口、饮用水则要接到领口。现阶段还用不到进出大气所需的管线，可是凯丝Ⅱ都接上了，动力线也包括在内。
她朝背后伸手，找到脚踝旁边的拉链开关。凯丝Ⅱ不知道当初是谁取了“拉链”这种名字。这是条线状闭合没错，但由程序更简单或说更专门的球虫组成。它们负责将人裹进机身，获得许多层皱巴巴的隔热材料的保护。拉开关的同时，凯丝Ⅱ感觉到滑翔机上方可变形的部分夹住了自己臀部，接着沿脊椎一路合紧到衣领，最后只剩下透明头罩露在滑翔机外，如同火箭的头锥。
她双臂左右展开，仿佛鸟儿振翅。手臂钻进预留的袖套里，搁在绝缘材料的支撑垫上，感觉十分轻松。起初凯丝Ⅱ怀疑是不是有几颗小石子掉进衣服里卡在手臂下了，但凸起物之一随即微微震动，她才明白是衣服传来信号，侦测到机翼底下有石头，在通过触觉提醒。
隔热材料也能隔音，所以她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声响。
但这不代表凯丝Ⅱ什么都听不到。她能听见风。以这么简单的句子描述扩音器阵列构成的声景[2]实在太轻描淡写了。“狗嗅到森林”和“人嗅到森林”是完全不一样的句子。不只因为主语不同，也因为犬科生物的嗅觉器官远胜人类。简单地说，滑翔机的内置系统构筑出实时又立体的声景，经由头罩播放，凯丝Ⅱ的听觉大大超越未受辅助的状态，就像狗的鼻子相对于人类的鼻子。机体上装有光达[3]，指向四面八方，探查距离高达数百米，无论气流、风切、旋涡都能辨识锁定。信息庞杂，不可能巨细靡遗地全以声音表达，但呈现出来的部分已足够凯丝Ⅱ判断自己该往哪儿飞，或者更直白一点说就是：知道何处会提供能量。此刻大气中各种嘶嘶沙沙、噼里啪啦的声音编织为交响乐，她聆听后能确定昨晚的预感多少是正确的。气流不断地从湖面爬上山坡，随着地势提高，到了山脊以及陨石坑外侧加速，地面和高处之间的风速梯度可以好好利用。
凯丝Ⅱ的眼睛也很忙。她盯着两只鸟儿沿山坡飞行，在风切中进进出出，取得动能。鸟儿上方的云层透露出几分钟以后她要面对的状况，只是现在还无须费心。
风一扬，双臂下面传来了推力，同时她也感觉机身浮起。凯丝Ⅱ手脚动了动，衣服将指令传送到了滑翔机控制系统，机体立刻进入了爬升模式，骤然乘气流向上飞腾。机翼不再接触地面的石头，手臂上的压力点随即消失了，但还有其他反应：系统判读环境，将擦过机翼的气流化为触觉信号。她先飞得高一些，再将机首压低，朝丘陵俯冲。过程中，高度便可转换成加速度。今天凯丝Ⅱ要反复进行类似的操作，以从地球大气获取能量，最后全部用于增加高度，扶摇直上，到达大气无法作用的地方。
往湖岸的方向，草原渐渐延伸至树林。这是新地球上比较成熟的森林，《第一协议》签署之前几年就种下了，已有百年历史。她拉抬机首，从林子顶端掠过，再朝着那抹蓝色下降：彗核融化而来的湖水，里面充满藻类、鱼类、各种生命。利用声控，凯丝Ⅱ垂下不比自己手指粗的吸管，管子伸入几米之下的湖水。第一趟采集了二十千克，滑翔机速度也稍微被拖慢了。湖的另一侧有上升气流，她爬升几百米后再度回头俯冲，更快速地穿过湖面，又好好地吸了一次水。航程就属这段最麻烦，趁着现在精神正足，赶紧处理。滑翔机轻得能背在背上，说明它储存不了太多动能，缺乏动能在高空中就很难控制，风吹过来就会像羽毛般飘出去。为此，凯丝Ⅱ必须加重，而重量来自湖水，所以她得取水。水只有低海拔、低速度的情况能得到，操作的容错率特别低，特别是头几回机体几乎没有重量，所以需要进行精密操作。她在湖的前后都找到了上升气流，收获了不少动能，一小时后就能像轰炸机高速俯冲那样，因为机体内已经存了几百千克的压舱水，而且经过反复作业，凯丝Ⅱ已掌握上升气流的分布状况。随着太阳光越来越强，气流顺着陨石坑地势从开阔的草原向外发散，也越来越猛烈。
湖浪变大了。她最后一次穿越水面，正准备在湖畔树林前拉高攀升，却看见了人。
对方没有走到湖岸，而是躲在林子边缘，可是显然正在注意着凯丝Ⅱ。由于距离太远，判断不了性别，那人的衣着融入了周边的环境，不是调查团那颜色鲜明的连身服，却也不像军装。也许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那人立刻逃进新生的森林。凯丝Ⅱ不得不赶快拉起机首，否则就要迎面撞上大树。其实她太过惊讶以至差点来不及拉升，爬高以后甚至还感觉到枝头刮过机腹，可是不能回头了。
正前方有片宽广的草地，坡度正好朝着太阳。太阳是绝佳的动力源。凯丝Ⅱ已经飞到光达可以判读气流、眼睛能找到飞鸟的高度，并且继续利用上升气流。她先根据声景猜测气流的大概位置，接着通过手臂、指尖感受气流的细致颗粒，然后就能像鸟儿那样灵活利用它。
升高半小时后，湖泊已成了她下面的一块蓝碟。凯丝Ⅱ能够看到东南方的原野，天上几朵蘑菇云就是她要找的线索。高度转换为距离，她近乎直线地俯冲，到达上升气流后又补充了动能。目光落在了几百千米外太平洋东岸的山脉上，山峰上的长条形云朵顺着山势平行飘动。
机翼光电池储存了足够的电力，凯丝Ⅱ传送数据到太空，几秒以后返回的数据包列出将与她计划路径交会的吊库。时间还早，没办法确定细节，不过先了解大概状况比较妥当。而且汇报自己所在位置以及何时到达是个好习惯。
她看了看，发现还有大概二十名调查团员在这个区域行动。这数字多得很怪，凯丝Ⅱ又确认了一遍。等待信息传回时，她转头张望，还真的看到了两个。
考虑片刻后，她发了语音信息给博士。“回去以后希望找您谈谈，不紧急但重要。”
她抛开杂念，专注于眼前的问题：如何利用足够的上升气流，进入行进方向的山岳波[4]。只要滑翔机储存足够的能量——主要储存的形式为“高度”——就自然而然能一直乘着上升气流。过程中可以稍微休息，每二十分钟左右确认情况就好。
事实上，整个航程都可以交给机器人处理。新地球上到处都能找到机器控制的滑翔机。但凯丝Ⅱ认为过分倚赖机器，自己的技术便会退步，纵使算法顺利运作，也需要人类继续改善。改善的前提是有人亲自操作过。
午后，她打盹儿到一半忽然感觉到了加速度，发现自己正俯瞰一千米以下白雪皑皑的山峰。原来已经进入山岳波了，里面蕴含的动力不仅源源不绝，而且大幅超过上升气流。要是凯丝Ⅱ一路向北，应当能利用极地涡旋脱离大气。可是距离实在太远，所以她还是沿着山岳波边缘往南。滑翔机高度不断提升，时速也快达到三百千米，她简直是飓风中的小虫。
声景的成像是一片帘子，丝线纠结的地方就是四面八方的固体物。夕阳明亮，她以肉眼就能看见深紫色天幕下那些机体与翼尖。
更高、更难以看清的地方（但其实也不过是所谓近地轨道罢了），有些较大的结构体在缓缓移动，神似大钟的分针，表面有线状排列的光点；两端特别大、特别亮。一个这样的结构体从南面扫过，她知道赶不上了。凯丝Ⅱ朝西边远眺，还有另一个正在接近，仿佛巨人抬腿划过天际，脚要踩下来，又尚未着地。不必确认轨参也知道目标就在眼前，但凯丝Ⅱ还是进行了计算。一方面确认自己的推测，另一方面因为附近有太多飞行机，很可能有别的飞行机围过去。行事谨慎点比较好。
还没抵达那边，天就已经黑了。吊库是旧地球航空术语“机库”的延伸，因为吊在缆索上，因此得名。它看起来像是个中空的大豆荚。数千千米外，太空中缆索的另一端还有同样的吊库，两边彼此平衡、维持张力、形成链球。链球如同卫星绕地球公转，缆索的长度经过调整，每次自转——或者说，在凯丝Ⅱ眼中是巨人在天上的每一步——都将位于低处的吊库甩到大气层最顶端，并（看似）在低处会静止一分钟，好比人跑步时的脚掌每步会贴在地面片刻，却又持续不断地前进。重点是，降到这么低、这么慢，滑翔机若借由山岳波得到了足够的加速度，就能追上。
凯丝Ⅱ通过眼睛耳朵判断，知道还有别的载具在接近同一个目标。入库之前的几分钟必须按照规定，切换为自动驾驶，最后一个阶段由历史悠久的轨参仪软件安排分配。自己一个人的话，她不靠辅助也能顺利降落，但与其他载具的协调还是交给沿用五千年的算法比较安全。
在她切断手动控制时，吊库看来还遥不可及，可是几分钟后它就如同陨石一般以慢动作从天而降。其表面布满游移的红光，形状像颗橄榄球，前后端呈流线型。吊库周边生出了小翅膀，它们时时调整着角度，以求在稀薄的大气中增加阻力、稳定轨道。凯丝Ⅱ与另一台飞行机从后方靠近，由于吊库几乎停了下来，所以很快就能接触上。
吊库后侧的一大半范围打开了，里面有片宽敞的甲板，灯火通明，宛如天空中开了道传送门。她前面还有灯光，可见有些飞行机更早抵达，正在排队。
入口放出强光，在她的视野中逐渐扩大，仿佛一颗寒冷的太阳坠落到这里。载具一架架轮流进去，弹跳几次后停在甲板上。从远处看以为甲板平坦，其实它微微朝上倾斜，靠上去的飞行机滑行时速度被抵消。凯丝Ⅱ的滑翔机同样弹跳两下才完全落地，接着真实与模拟的两种重力同时压下来，好像一只大手拍打到她的背部。她感觉到血液冲进头部，机身赫然停止。
在主观视觉中世界是静止的，但客观来看，她身处转动中的链球的内部，而链球是四千千米长的庞然大物——明明在不断转动，从外面看觉得迟缓笨重，可是内部产生的模拟重力却高达两个G力单位。加上新地球施加的标准G力，凯丝Ⅱ被一股很强的力道往下按进机腹满水的压舱囊。
跟人一样大的爪蟹倒不在乎重量，连人带机地把她拖到旁边，腾出空间让后面的其他飞行机降落。吊库这趟收到八架载具，除了凯丝Ⅱ外还有两个活人、两架不同设计的载具，但都自备动力。另外五架是机器人控制的滑翔机，与凯丝Ⅱ这架外观相仿，只是并非充气式，所以形状固定。最后一架也停好了，吊库后侧闸门闭合。巨人又迈出一步，“脚跟”开始抬高，准备返回太空。
这么大的空间要加压挺困难，探入大气层时捞起的少量空气也会很快散失。凯丝Ⅱ已经到了外太空，衣服收到信号、开始缩紧，弥补本来由大气产生的压力。它是孔状结构的，换言之，凯丝Ⅱ与真空之间其实只有太空膏阻隔，不过油膏与球虫相加的效果可以骗过皮肤肌肉，身体以为还受到浓密大气的包裹，处于人类原本的生存状态。唯一采用传统加压方式的部分是头罩。
甲板中段半空中挂着四台尺寸、结构都不同的飞艇——那是磊雨开始以来就存在的交通工具，但仍在随时代不断演变。刚才降落时飞艇被吊起来以避免阻塞出入，当大门紧闭之后，一台四人座的中型飞艇便被拉到约十米外的坡道上。乍一看很怪——太空载具为什么有轮子？但其实这只是载具被安置在轮橇上，以便在斜坡上移动。
飞艇气闸门旁边亮着绿灯，凯丝Ⅱ看了就明白里面早已准备就绪，自己有大约十分钟时间可以进入，只要人没昏迷，完全绰绰有余。她发出指令让滑翔机机体泄气，气体和水排出的触感比声音更清晰。肩、背、臀、大腿感觉到柔软的材质在向外分开，同时她也将手臂从展开如翅膀的隔热袖套中缩回来。所有物体的重量都变成了原来的三倍，可谓极佳的体能训练。
空气与水排光了的滑翔机变回皱巴巴的一块布摊在甲板上。凯丝Ⅱ解开与机体连接着的空气过滤和集尿系统，再拔下衣领上的电源与数据传输线，然后把手臂压在身体下面，一次弯一边膝关节，像只蜥蜴似的爬过金属地面。一条大型角蛇以螺旋的姿态钻出来跟在凯丝Ⅱ后方，时时检查着她的生命迹象，若有需要，将立刻为她补给空气或施以各种协助。不过凯丝Ⅱ爬得挺顺利，甚至可以像隔壁另一个人那样以手掌和膝关节支撑，只是觉得没必要罢了。
——她眼角的余光察觉到了异样，特地费力地微微转了下头，确定没有看走眼：第三个返回的驾驶员居然是站直走路的。他踏着短促稳健的步伐，精神集中、维持平衡、分配着各关节承受的负荷，而且脑部还有足够血流量，不至于失去意识。
凯丝Ⅱ知道自己绝对站不起来，更不可能正常地走路，毕竟这是三倍G力。这里的差别在于对方是特族。从体格、头部形状与发色都能判断，就算隔着头罩还是能看到。其他线索包括发达的肌肉和身上的服装——厚重而且有些部位装了护甲，附有承载系带，可以支撑重物；身上的刀鞘、枪套、子弹带都空着。其实不靠这些东西也猜得到那男人的出身，因为只有特族明知爬行简单且安全，却还要硬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