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雨 2
“大概猜得到，可是与我无关。”
“了解。可是就宇宙之王的立场，恐怕你马上得发表谈话。”
“已经拟好了稿子。”马库斯说。
“喔，当然，你一定会先准备。问题是要怎么发表？现在很多人需要安抚。”
“路易莎，你是不是其中之一？”马库斯问得单刀直入，但并不刻薄。
路易莎看似怒气攻心，艾薇不禁担心两人争执起来怎么办。但路易莎似乎也意识到马库斯只是单纯想确认状况，而非恶意嘲弄。
“是。”她说，“几分钟前一百英尺高的水墙毁了曼哈顿。我想整个美国东岸都是。圣帕提克大教堂的音乐忽然就断了。”
马库斯点点头，将屏幕画面转到地球实况。
艾薇看了很惊讶，短短几分钟时间，火势蔓延得实在太快了。她从口袋掏出手机，看见这几分钟里卡尔又传了很多信息。
嘿。
你在忙？
看来去忙了。
怕联络不上先说一声：我爱你。
会去找美人鱼，但无法代替你。
诺福克失去联络。
热得太夸张了。
下潜了。
再见。
随着最后一句话，卡尔传来手机拍下的照片。艾薇看了好一会儿，但得放大移动才能看懂。镜头从潜艇舰桥梯向上对着打开的舱口，像是从隧道望着碟形天空。
天空也着火了。
照片里，卡尔另一手拿着订婚戒指——只是钛合金抛光制成的朴素圆环。他用拇指食指掐着，镜头对焦在中央。戒指和燃烧的天空成了同心圆。
她听见有人叫自己，赶紧抬起头。
“我刚才失联。”杜比对她说。
“抱歉，你说什么，哈里斯博士？”艾薇拿出母系有机体的态度化解尴尬。
“我先前也试着向阿米莉娅和孩子们道别。”杜比声音很轻，没有明显情绪，仿佛这件事情在心头只激起微弱波澜，“但你也知道，这几天下来通信质量越来越糟糕，根本没办法好好说再见。”
“好，”马库斯说，“我等一下就宣布。”
可以在卡车车盖上烤马铃薯。
爸，进去。
热效应真不是开玩笑，烤漆都冒泡了。
我也不是开玩笑，你快点进去。
准备好了太空毯，可以披着跑进去。
那快拿出来用。
那就不能和你聊天了啊。
油箱爆炸怎么办。
哈哈早就抽干了，想得比你这小鬼远。
你真是聪明鬼。
黛娜传信息时不禁心里庆幸，摩尔斯电码在泪眼蒙眬、声音哽咽时不受影响。扩音器里传出人声：“我是马库斯·洛伊克。”
“我知道啊。”她漫不经心地回应后才意识到，声音是来自全方舟共用的广播系统。理论上，该音频会到达伊兹和所有元舟的每个角落。之前播放预录制的音频测试了几回，但尚未实际使用过。马库斯觉得这是20世纪的古董，不大喜欢。他认为通信需要能锁定目标群体，忙碌工作的人不该受到不相干的噪声干扰。
“《方舟宪章》从此刻正式生效。”
黛娜倒抽了一口气，她明白背后的含义。马库斯接着说：“地球上所有国家，连同其政府和法律已经消失，对军方或民间的指挥权不复存在。各位之前的宣誓效忠、合作关系与公民资格等，永久作废。所有人获得不少于也不多于《方舟宪章》赋予的权利，并必须遵守《方舟宪章》的法律和义务规范。从现在开始，这是新的、也是唯一的国家，我们就是它的国民，须齐力维系它的存续。”
黛娜发出电报：马库斯讲话了。
谁让他当老大了？
鲁弗斯的信息渐渐模糊，黛娜擦了擦眼睛之后从窗户看出去，地球被一圈火焰笼罩。原本流星在大气层留下刮痕般的闪光，此刻光芒汇聚，超高温气体点燃地面上的一切可燃物。陨石落点以赤道最为密集、火圈最刺目；南北同样有大片长条形土地被烈焰吞噬，火场逐渐往高纬度延展，进入加拿大和南美洲。
她发送信息：
信号要断了，跟鲍勃、艾德、GT和莱克斯说我爱他们。还有贝弗。
帮你说过啦，会再说一次。老天，好热。
爸你快点进去。
别担心我就在门口而已，还听得到里面正在大合唱《天上的粮》。
糟糕，鲍勃和艾德出来要拉我进去。乖女儿再见，记得为我们争光。QRT[29]
QRT QRT QRT QRT
她不知道自己打了几次同样信息。
后来黛娜忍住啜泣，开始想象地表场景：鲍勃和艾德两个哥哥穿着银色消防服冲到洞口将老爸从破旧卡车拖出，拿太空毯彻底裹住他，避免他被烤熟，然后把他硬拖入内。矿坑洞口盖上一英寸的厚钢板，以粗焊条封住四周，希望能够支撑五千年，之后还要启动机器推送数十吨砂砾岩石挡在钢板后面，免得外头陨石冲击太过剧烈，直接将钢板震开。
洞穴陷入沉默，顶多听见陨石冲击，但也微弱遥远。大家坐在桌边准备餐点，距离麦格理家族与其子孙逃离地底，还有一万五千次或者更多次这样的晚餐要准备。五百人躲进地底，账面上看来有能力种植养活大家的农作物。黛娜没有向父亲问清楚全部细节，也不知他将如何维持生态永续。
马库斯继续通过广播讲话，重申一些已知事实：地球毁了，地上人死光了，两年来的焦虑担忧已成往昔……谁不知道呢？但得有个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清楚。
他要求所有人默哀704秒，每一秒代表原点后的一天。大约12分钟内，所有无关生死的工作都要暂停，活下来的人要思考、回忆和哀悼，然后将地球留在过去，锁进内心深处，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当下。
黛娜蜷曲得像个胎儿一样，独自浮在工坊中间，听着无线电传出奇怪的刺刺啦啦声。云方舟上，只有她的家人还存活着，这心态或许够她支撑好一段时间，但感觉起来未必比亲友死光容易面对。如今她与大家的唯一羁绊是父亲最后传来那句为我们争光。摩尔斯电码无法留下字迹，不像电子邮件能保存在平板电脑，无法翻记录去回味与父亲的互动。黛娜希望自己该说的都说了，而鲁弗斯也记得清楚，为她转告给餐桌边的人。
接着她试着悼念死者。不过这概念太巨大了。就情绪层面，其实像是从书里读到百年前的战事，而这说不定就是马库斯谈话的重点。此时此刻，地表上还有人处在生死攸关的阶段，但方舟众人必须强迫自己将之想象成爱尔兰马铃薯饥荒或者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结果也造成传染病肆虐的那种历史事件。遗憾甚至惊恐都无所谓，总之得保持心理上的疏离，只有704秒整顿心情。
黛娜开始思考要怎么做才能为鲁弗斯·麦格理争光。简单的答案是当好人，做好事，遵循基本道德，困苦中仍坚持原则。不过知易行难，加上鲁弗斯也并非牛仔或传教士。他勘探、开矿、爆破、建设、做生意，就算真有什么行为准则，也不是独立存在的，只是在不出卖灵魂与声誉的前提下达成目的，就像铲子和炸药一样是工具。工具为制造而存在，亲手打造成果、传递给后世，回顾来时路就会感受到那光彩。要她一辈子实践言出必行、与旁人相亲相爱有什么困难，当然鲁弗斯也会希望女儿是个好人，但父亲的意思并不仅限于此。他那短短几个字夹杂着深刻的期望。他要黛娜努力创造未来。
“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
回头一看，艾薇站在商业资源模组里头隔着舱门望进来。
“不是才过了大概两百秒——”
“马库斯要我别哀悼了，有任务交代下来，需要你帮忙。”艾薇回答。
“贱人。”
“荡妇。”
“要干什么呢？”
“记不记得互联网刚问世，身边有些人就是无法接受？”艾薇问。她带黛娜穿过彼此靠接的模组，加上仓鼠管之后，这儿仿佛是走不出去的迷宫。两个人朝伊兹边缘移动。
“我的社交圈里大家很快就习惯了。你大概没认识多少矿工？”
“嗯，我这边不同，有些死脑筋的人收到电子邮件还要打印出来读纸稿，或者开口问传真号码，结果大家根本二十年前就把传真机丢了。”
国际空间站这个区块寂静无声。12分钟默哀才过了5分钟，舱里有些人转头看见有人到处乱跑，神情震惊，但认出她们之后又乖乖回头继续原本的致哀、祷告、冥想或脑子正进行的其他活动。
黛娜知道一定有重要工作，不过同时也庆幸艾薇给了她转移注意力的机会：“现在状况——轨参仪和其他系统正常运作，但前提是云方舟所有船只遵守规则。首先它们得登入系统，通过预设协议交换信息，并且按照群行演算结果行动。就算只有一条船自行其是，其潜在破坏力也与微陨石没有差异。”
“已经有人这样做？”
“有一些，其中一艘特别乱来。”
“造成撞击了吗？还是——”
“还没有，只是轨参仪上的红色部分因为它的路径不断爆发，上百艘元舟为了改变航道，一直在浪费燃料，整个云方舟好像因为这条船连续翻了好几个跟斗。”
“什么类型？”
“光学判定是X-37。”
“不意外。”黛娜说。
“嗯哼。”艾薇道。
这段对话翻译出来的意思，就是有人拿望远镜观察捣乱的载具，发现原来是波音X-37轨道测试机，外形像缩小的太空舱。事实上，就是因为它太小，里面根本装不了人，光货舱就占据了大半机身。这机种是20世纪90年代晚期到21世纪初由国防高等研究计划署开发的，当时的概念是传统太空舱该退役，改用轻巧、易发射至太空的装置，通过远程操控对美国大量军用卫星实施维修作业。开发完成以后根本很少使用，上场情况大半又是机密，艾薇和黛娜无从得知。所以可以说，这机种只是历史的注脚、早已过时，不符合云方舟的需求，恐怕是发射站人员恣意妄为，以为什么都送进太空对大家最好。要是好好整理文件应该可以从记录中查出是何人所为、里面存放了什么物资。不过现阶段直接过去看个清楚更有效率。当初设计轨道测试机时，将工程重点放在解决重返地球的问题，因此多数优势机能都失去意义。走到岔路路底，一个圆孔对面停了可变轻量型云间载具，昵称为飞艇。飞艇直到几个月前才设计、生产出来，定位类似云方舟的吉普车，可以运载人员与重要物资往返不同元舟及伊兹之间。由于要在无大气环境运作，外观上和元舟同样走实用主义风格，只是加压舱直径小，而且没有充气式外层。飞艇装备更实际了，设置两种不同对接口以及能够容纳海鹰宇航服进出的气闸，还有机械手臂、照明灯与推进器。黛娜提出建议后，又增添连接点给爪蟹攀附，所以每艘飞艇都能带一批爪蟹、角蛇、巴基和球虫出发。机器人在船壳上的模样如同螃蟹、䲟鱼或海虱。有了机器人，飞艇就不受机械手臂硬件的限制，能发挥多少功能，就看舱内工程师怎么运用想象力和操作技术。
银光一闪，特克拉的脑袋从前面探出。她应该是被派来协助飞艇切断对接，以及之后的舱门关闭事宜，先前就在旁边的对接隔间等候。所谓的对接隔间，是个设有气闸的小型模组，现在这场合是作为工作空间。她头又缩回去，以方便艾薇和黛娜继续靠近，两人钻进飞艇后，特克拉又出来与艾薇互相点了一下头。
“寄生鱼[30]已经在气闸里，运作正常。”她说完便关闭了舱门。
黛娜对特克拉有种矛盾情绪，不过这种情况下她是最好的合作伙伴：公事公办、没有冗赘感伤，一心只想完美地处理工作。关上飞艇舱门后，黛娜启动对接分离程序，艾薇在驾驶座扣好安全带，并对照行前检查单。既然设计时间短又要可变和轻量，检查单项目就不用那么多。飞艇三号（总共八艘）出发时，马库斯给的704秒默哀时间还余下不少。黛娜跳上艾薇隔壁座位，飞艇前端圆顶有很大部分是玻璃，靠弧形铝合金网状结构支撑。从后侧看过去，艾薇好像坐在二战轰炸机的投弹手。她操作一阵后飞艇开始旋转，地球从下方经过，这么一来更像老战斗机了。黛娜想起鲁弗斯给自己看过的一张图：投弹手从上空飞越燃烧的都市，红光自下而上。此刻亦然，差别是火海几乎吞没了地表全境。
“脸上都觉得热了。”艾薇说。
黛娜无言以对。从工坊往飞艇的路上她都忘了地球变成这德行，其实也不愿想起，于是把注意力放在平板电脑屏幕上轨参仪显示的冷冽红光。飞艇三号也在群行侦测范围内，系统辨识后判定保持目前航道可能会与上百艘元舟相撞。若是直接启动推进器，又会造成系统判读更加混乱，运气不好将酿成大祸，所以艾薇正在通过通信演算，找出以云方舟为单位的最优解。她告诉系统自己要前往何处，要求系统以最小化其余载具微调幅度为前提，找出最优解。
对她们两人而言，这当然不是最快路线。换作军方出身、以前开战斗机后来才当宇航员的驾驶员就会觉得啰唆。远离伊兹以后，比较容易找出不扰乱群行内其他船只的轨道，直接接近X-37。
无论当初是谁将这玩意儿送入太空，X-37与云方舟处于相同轨道周期和平面，但却具有更大的离心率。伊兹以及云方舟整体而言绕着近乎正圆的轨道，而X-37的轨道却是椭圆，换言之，有大略一半时间它都位于云方舟的“下方”，另一半时间则又跑到了“上方”。问题是，每93分钟就有两次交错，导致元舟消耗大量推进剂去避免碰撞，就是这点惹恼马库斯。目前它在“上面”，再有20分钟就要交会了。
“有没有流星要注意？”艾薇问。
“没看到。”黛娜回答。意思是目前没有大陨石逼近云方舟而使其剧烈转变阵型。
“那速战速决。”艾薇转移到手动操作。现在已经距离云方舟够远，就算做出较大程度的移动，也不至于使轨参仪满屏红。“你能做观测吗？”
黛娜熟悉了一下飞艇前端的光学望远镜界面，是颗柳橙大小的电子眼球，控制方式颇为直接，但要瞄准特定目标仍需多加尝试。还好很快她就捕捉到白色闪亮物体，并对焦放大。
很明显，现在可以看出那是个黑色机首的有翼载具，这点与老式太空舱很像，不过仔细一看却多了附加物。调高放大倍率以后，黛娜察觉X-37“背面”货舱几道舱门在抵达轨道后不知何时已经开启，并利用上头设置的机械手臂将货物取出。现在手臂还抓着东西没放开，只是位置固定。那物体几乎与X-37自身一样大，也是两端圆突的筒子。它和飞艇或元舟的区别在于，它没有推进器或可见动力源，单纯是铝合金容器，一面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下侧被地表火海照得红通通。
艾薇也看到了，注意力在飞艇仪表板和影像视窗两边来回切换。“确认一下最前面好吗？理论上应该有——”
“有，”黛娜放大画面拖曳过去，“有个对接埠。”
“看来是欢迎我们的了。”
“感觉怪怪的，我不太喜欢这气氛。”
“我也是。”艾薇回答，“但没第二次机会了，它太小，直径不到四英尺，要是有活人在里面空气应该快用完了才对。”
“怎么会把人装在那种东西里？”
“可能计划出了纰漏，比方说有人忘记回信、信息遭到误解之类，结果就是上头有人漂流等死。”艾薇语气懒洋洋，觉得黛娜问那么多也没用。
黛娜听见推进器启动，接着感觉自己在被飞艇拖着走。艾薇专心驾驶时脑袋会进入轨道力学模式，她暗想自己最好别打扰，只是解开安全带来到飞艇“顶端”的对接口前。艾薇时不时小幅修正方向，她得抓着周围扶手，免得被甩飞。
几分钟后，艾薇对准轨道，飞艇达到正确高度，笔直贴上不明太空舱。
“对到了。”黛娜启动气阀，将飞艇和太空舱两边舱门间充满空气，“没有异状。”
打开飞艇舱门，太空舱入口就在眼前，几秒之前还曝露于太空中。
黛娜看到非常奇怪的东西：铝制舱门上贴着8.5英寸×11英寸的打印纸，这规格只有北美使用；纸上印了彩色图案，最外围是黄色圆圈，里面蓝底上有星星，红蓝条纹盾形徽章上有只张开双翼的老鹰；打印机大概是绿蓝色墨水用光了，所以图案有种一截截的感觉，而且色泽不对，曝露于真空只会使得画质更惨。
根据《方舟宪章》赋予马库斯的权力，他已经宣布美利坚合众国正式灭亡。虽然才是几分钟之前的事，但黛娜看见面前图案已觉得是古董，好像自己正在某种朝圣之旅，又或是变成火枪手似的。
她随即听见门的另一头有动静。
“是活的！啊啊啊！”她一阵兴奋，然后屏息以待。舱门打开后露出一张憔悴水肿还发青的脸，头发散得乱七八糟。然而，那双眼睛竟和过去一样冷硬，目光凝聚在黛娜身上。
“黛娜！”里头的女人开口。其实黛娜认得的也只是声音，而非面孔。“虽然状况非比寻常，但见到认识的人还是安心得多。”
“总——”黛娜才开口就改过来，“茱莉亚。”
茱莉亚·布利斯·弗莱厄蒂的表情透露出她并不喜欢头衔被更改。
艾薇反复启动推进器。飞艇、太空舱和X-37三者目前接合，视为同一物件。虽然不容易，但能够配合云方舟群行变动，清除轨参仪的红色区。地面摇摇晃晃，茱莉亚东倒西歪，这才学到要抓紧扶手。周围有些零散物品飘来飘去：装满的呕吐袋，以及很多乍一看是红色弹珠的小玩意儿。茱莉亚身子摆荡时，黛娜望进去发现里头还有个人。浑身血迹、四肢无力，穿着破烂海军蓝西装，但并不是前总统的丈夫。
“节哀顺变。”黛娜开口。
“是谁？”艾薇大叫，“马库斯正在问有没有生还者。”
“节哀？”茱莉亚问。
“你先生。”黛娜回答。
“他吞了药，”茱莉亚直截了当地说，“在轿车里。”
“天哪……”
“得请你帮忙一起把斯塔林先生搬出来。他个儿太大，我力气不够。”
“没这回事。”黛娜说。
“什么意思？”茱莉亚语气有点尖锐。
“这里没有重力，”黛娜解释，“所以他个头再大，你都不会搬不动，但我当然还是能帮忙。”
“那就谢谢了。”茱莉亚一手搭在舱门门框，另一手取了个肩包，抬头望着黛娜，脸上不解为何她不让路。
黛娜回头望向艾薇的后脑勺：“茱莉亚·布利斯·弗莱厄蒂请求登船。”
茱莉亚不耐烦地呼了口气。
“准许登船。”艾薇回答。
“另有一名伤患。”黛娜补充，从通道让开。
茱莉亚朝前面一冲，结果力道太猛，直接蹿进飞艇，手肘肩膀撞在墙上。“噢！”她叫出声，黛娜见状，认为应该不至于受伤，便径自到了太空舱内部。有红珠子迎面而来，她不假思索地伸手要拨开，突然察觉那是血。
皮特·斯塔林身上很多撕裂伤，看来像是和人打斗过，又或是出了车祸陷入眩晕，脸上不停地冒出血，恐怕是鼻梁被打断了，哽着气管时咳得很用力。黛娜抓住他外套翻领当作施力点，扯一下后他前襟稍微松开，露出上半身的枪套，空的。
也罢。她脚踏地面、腰部后缩，将人拉到太空舱中间。皮特的头朝向对接埠缓缓飘移。黛娜转身，以为会看见茱莉亚出手拉一下旅伴，没想到这前总统刚才撞了一下还没习惯，零重力下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黛娜站在太空舱后侧，面前是皮特的脚底。他腿微微颤动，一边只剩袜子，另一边还穿着名贵皮鞋。她一手搬起一脚地往前推，但皮特居然用力抵抗。他意识恍惚，不知道已身在太空，觉得脚被捉住所以本能抗拒。黛娜不得已只好往前挪，让皮特膝盖夹着自己腰际，伸手箍住他大腿，让他夹住自己，调整角度后重新瞄准对接埠。
她突然听见一阵啪啪声，温热湿滑的东西流到手臂，也溅上咽喉和下巴。黛娜闻到屎尿味，接着听到嘶嘶声。皮特·斯塔林的身体抖了一下后再没反应了。
黛娜寻找嘶嘶声的源头，发觉太空舱的舱壁多了个不规则形状的破洞。星光透进，大小与成人拇指相仿，金属舱壳往内侧呈三角形翘起。
仔细一听，其实有嘶嘶声从两个地方冒出来——舱体另一侧也开了洞，皮特·斯塔林的身体正好在中间，肋骨中间多了个窟窿。鲜血喷出来了，从左右破洞流出舱外。
她耳朵已经啵啵叫了好几次。
黛娜抬头望向对面的茱莉亚。前总统终于稳定心神，张大眼睛看着舱口，整张脸写满迷惘。
“茱莉亚，”黛娜开口说，“这边被小流星击中，空气逐渐流失，但速度不快。可惜皮特死了，现在挡到了路，麻烦你伸手抓住他衣领稍微拉过去——”这段对话以及前总统的身影瞬间被关闭的舱门遮断。
平面若切过圆锥体，就会得到截痕。无论圆形、椭圆形、抛物线还是双曲线，都符合轨道要求的形状。然而实际上所有轨道都是椭圆。太阳系内自然产生的轨道，包括绕着太阳转的行星以及绕着行星转的卫星，其轨道都是椭圆，只不过对肉眼来说难以分辨，整体看起来像正圆。原因并非大自然偏爱圆形，而是拉太长的椭圆轨道大半无法维持很久。物体沿着高离心率椭圆轨道接近圆心，在近心点、也就是最靠近引力中心的一点时，必须转弯。弯曲相当剧烈，因此容易受潮汐力影响而碎裂，碎片或许会进入中央天体大气层，又或者，以日心轨道而言太过接近太阳表面，就会受热熔解。即使在近心点没有毁灭，之后漫长的轨道旅程也会时常与其他天体轨道交会。到达距离圆心最远的远心点以后，轨道再次弯曲，又朝中央天体靠近。太阳系分布稀疏，与行星或小行星擦身而过或相互碰撞的概率不高——但那是人类的时间观。若以天文学的时间观来看，则不是新鲜事。若是碰撞，行星受到来自太空的冲击会玉石倶焚。但纵使只是距离接近，也可能扰乱物体原本轨道，形成新的、不同路线的椭圆形甚至双曲线轨道，并导致物体被抛出太阳系。目前还有一系列彗星和小行星以太阳为中心沿高离心率轨道运转，却随时间逐渐减少，对天文学家来说已经堪称罕见。形成之初的太阳系内部更是纷乱，轨道错综复杂，历经反复碰撞和消灭的自然选择，最终才变得干净空旷，留下的轨道接近正圆。
能在太阳系运作的规则，放在地球和月球之间也适用。月球绕地轨道接近正圆，有时外来的石头行经平动点被地心轨道捕捉，但最后都要撞上月球或落到地表，逃过一劫的话，就在近距离交会时被赶到系统外。通过这种机制，数十亿年来，月亮保护地球不受大型陨石攻击，并能孕育出复杂的生态和文明。
构成白宙的石块原本都在月球轨道，大部分停留在约40万千米外的安全距离。该轨道离心率低、接近正圆。然而，白宙开始之后岩石彼此冲撞推挤，产生了很多新的轨道，其中一些离心率特别高，也就是远地点特别偏外，近地点却真的很靠近地球，近到可以被引力带入大气层、直接砸向地表。这些离心率高的月球碎片若能接近地球，就能接近伊兹。正常来说，它们靠近地球时秒速为11 000米，这个加速度下，爆米花大小的石子动能根本等同军用步枪发射的子弹。
不过军用步枪和子弹威力虽大，却是经过设计的武器，造成的破坏可以预测。月球碎片并非人类设计的产物，冲撞结果无从计算。
他们遇上的状况推敲起来好比是鹰嘴豆大小的石子上凝聚好几颗步枪子弹的动能，石子击穿太空舱，并且碎裂成好几小块，朝舱内锥状放射时像霰弹枪一样打在皮特·斯塔林身上，不过威力比起真正的霰弹枪强得多。碎石猛烈的力道大半被他的肉身吸收，躯干因此炸开了，但最大颗的碎石凿过皮特以后继续前进，又或者一开始就没落在他身上，总之，到了另一头又在舱壁开洞。
如果歪了几米，石头过去什么事情也没有，他们压根儿不会察觉。换作地球大气，动能转换为热量，周围气体温度高些，石头则化为天上的光痕消失无踪；若在晚间，敏锐的人或许会捕捉到流星坠落。同样现象大规模在地球全境发生，空气就会发光发热——也就是磊雨。
此时此刻，对黛娜而言更大的问题是自己被关在太空舱，只有几条白色LED灯作照明，灯管沾了血，而且空气不断流失。她这辈子花了很多时间受训，便是为了应对这种场面，所以她相对镇静，明白空气流失的速度没有一般人想象中那样快，同一时间只有固定分量的气体可以经过小孔。但攸关性命，依旧得设法将破洞堵起来。黛娜起初错愕，回神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将皮特·斯塔林的遗体推向流星打进太空舱那侧较大的破洞。一阵咕噜声后，沾着血水的湿滑皮肉封住了破洞。接着，她靠听觉就找到了较小的开孔，和小指差不多面积。她用沾了血的手掌压上去，嘶嘶声立刻停下来。黛娜知道之后手上大概会留下太空吻痕，大胡佛（即真空）不断将她的肉往外扯。会痛，但不算严重。她继续仔细听，确认不再有嘶嘶声，也就是没有别的破洞，心里总算踏实了点。
染红的绷带从旁掠过，黛娜抓了过来代替自己的手塞住洞口。有部分被吸进真空，但很快便卡死了，只不过还有细微的嘶嘶声。她再拿塑料袋沿不规则边缘压紧，由于真空吸力，自然形成了近乎气密的封膜结构。
一会儿后，又传来微弱的气流声，来源在太空舱的“后侧”，可是黛娜耳朵只感觉到气压变化，没有啵啵作响。换句话说，气压是增加而非减少。她不认识这太空舱，但猜得到维生系统还在持续运作，释放高压氧并将乘客呼出的二氧化碳回收利用。可能因为破洞导致气压改变，机器侦测以后自行启动。
果真如此，那应该就能开启飞艇舱门。黛娜从太空舱出口飘过去拍了拍，金属门上留下红色指印，但没反应。她击打SOS信号：短短短，长长长，短短短。
舱门打开，露出艾薇那张脸。“我——的——天——哪。”
“谢了，好姐妹。”黛娜说完赶快进去，艾薇匆忙让开，一方面是让路，另一方面黛娜猜测她已经看到茱莉亚的前科学顾问变成了什么德行，怕弄得浑身血渍，那可麻烦了。前总统已经在座位系好安全带，干呕不断，所以身子蜷曲如胎儿，眼角余光扫向黛娜这头。
欢迎来到太空！黛娜本想这么说，但吞了回去。
“你刚刚——呃，在忙的时候，我们又飞到云方舟另一侧。目前在天底方向，大概剩45分钟时间。”艾薇解释。
“应该够，”黛娜回答后找位置坐好，双手在大腿处抹干净后捧着笔记本电脑，以掌根压着免得它飞出去。她调出机器人控制界面，过了几秒与范围内所有机器人建立连线——范围内的机器人自然是指停在飞艇外的那些。
黛娜开启另一个界面，看到折叠起来的长条状金属，末端有个形似手套的物体，是飞艇外部的机械手臂。
“亲爱的，替我开一下气闸吧？”她说。
“早就开啰，美女。”艾薇回答。
她眼角余光瞥见茱莉亚眼珠子随着两人交谈来来回回。黛娜不太想理会，尽管——或者说就是因为——这位前总统有个怪癖好，总是要求别人给予关注。她专心看着机械手臂镜头回传的视频影像，气闸圆形孔口随着距离缩短而放大，已可看见特克拉放在里面的装置。
所谓的寄生鱼是个盒子，上面灯泡不停闪烁，面向气闸口这侧有耳朵——或说把手。黛娜操作机械手臂便可轻易将装置拉出。
“有什么理由不直接塞到X-37的手臂上？”她问。
“想不出来。”
“你们要做什么？”
“趁着这个太空垃圾还没有害死人先让它离开轨道。”
“你口中的太空垃圾上面还有一具遗体，他英勇牺牲是为了——”
黛娜打断：“艾薇，你来还是我来？”
“我来吧，你先忙。”艾薇回答。黛娜听见她在座位上回头，一开口就是：“茱莉亚，请闭上嘴，再多言的话我就得朝你头上敲一棍，再把你尸体从气闸丢出去。你的立场有严重问题。首先，黛娜正在进行关系任务成败的精密操作，目的是保护整个云方舟，但你却在一旁说话干扰，导致她分心，同时还试图忤逆来自马库斯的直接命令。依据《方舟宪章》所定义的PSAPS条款，目前他有最高命令权。此外，你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违法，《火山口湖宣言》规定国家领袖不可进入云方舟，你却无视禁令，私下找到办法来到太空，从现场状况可以想象过程中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事。再说，你搭乘载具，随意接近云方舟，直接违反既定安全规范，对太空中所有人造成生命威胁，元舟和伊兹为了闪避冲撞消耗很多燃料，而燃料是无可取代的宝贵资源。我们两个也针对紧急状况执行任务，不只航程有风险，也再次耗用稀少资源，结果却是要为你懦弱而可耻的行为收烂摊子。基于诸多理由，我现在清楚明白地以这艘载具的指挥官身份命令你保持安静，直到我们平安返回伊兹并完成对接。”
“好吧。”茱莉亚回答。
黛娜忙到一半，抬起头便看见艾薇和茱莉亚大眼瞪小眼。
“抱歉。”茱莉亚又说。
“这可真的是自找的了。”黛娜说完继续做事。艾薇长篇大论期间，她已完成大半，主要任务是将寄生鱼放在X-37上，无须美观，但要连接稳固。换作以前那个什么任务都得由NASA在好几年前就开始统筹规划的年代，光是这样一件小事也要通过特制硬件操作好几个钟头，才能处理完毕。可是最近云方舟居民被迫练习如何捕捉随处乱飘的太空垃圾，黛娜也有了一套新方法，是根据里斯传授，拿当初捞到特克拉那颗“洋葱”的技巧加以改良。当时她将角蛇串成锁链鞭，虽然可用，但重量不理想，实际操作也稍嫌复杂。T3兴建完成后里斯比较有空，他和黛娜要了更多的球虫做实验。那些都是旧型号，体积较大、迟钝缓慢，与新机种一比相形见绌，但却符合里斯的计划。他改造出新型机器人，取名为“飞锁”，顾名思义就是飞天锁环，程序设计部分还特地教飞锁如何彼此串联、组成锁链在太空中动作。曾曾曾伯祖父约翰·艾特肯以及柏林库恰尔斯基教授做梦都想不到那些技巧能成真。这个技术有很多地方可以发挥创意，但他一开始先试着解决大家最常遇上的麻烦，也就是黛娜现在面对的状况。X-37的机械手臂朝着太空伸出，看来是个尴尬姿势，却是最容易抓住的目标：以锁链空出的那端非常容易缠住东西，就像里斯以项链环绕黛娜的食指。她需要一条适合的锁链，很幸运手边不缺工具：第三代飞锁组成的链子圈着飞艇船壳蓄势待发，一边已经连接寄生鱼。启动程序脚本后，黛娜唤醒机器人，锁链朝太空弯曲为U形、也就是拐点，对准X-37的机械手臂。
“准备解除对接。”她开口。
艾薇到了客人进来的入口。“开始解除。”她查看飞艇与X-37解除对接的检查项目清单，同时黛娜到驾驶座仪表板输入预先写好的推进模式。艾薇确认断开连接后，她便执行程序，以很小的ΔV[31]远离X-37，触发拐点作用后，锁链像是被隐形拖车牵引，自己从飞艇往X-37延展，末端触及机械手臂后缠卷好几圈。飞锁上面的爪钩彼此侦测、启动，锁链牢牢固定在了目标上。
黛娜操纵飞艇机械手臂放开寄生鱼。飞锁锁链依据设定行动，拉着寄生鱼贴在X-37上，于是锁链、X-37和寄生鱼连接成单一物件，直到销毁。
她打开寄生鱼控制界面。寄生鱼启动后不必再理会，但还是需要启动指令。黛娜转动操作轮，调整盒子面向安全处。
逼物体离开轨道的复杂程度执行起来不次于将物体从地表发射至轨道。物体到达符合力学的稳定轨道不是轻轻推一下就往地球坠落，它会保持运行，除非施加外力将其减速。减速通常就需要推进力，推进力代表会耗费燃料。寄生鱼是为了节省燃料而开发的简易替代品。
“对接终止，”艾薇宣布之后回到驾驶员位置上，“准备脱离。”
推进器的方向传来几下啪啪声，代表她们和X-37正拉开距离。艾薇将飞艇掉头，从前面能看到X-37位于大概一百米外，背景是地球。它头上脚下，机械手肘朝天底突出，绑在上面的寄生鱼继续闪灯。
“好，寄生鱼返回的信号灯都是绿色，没有红色，所以我要启动啰：三……二……一……开始。”黛娜按下写着“拖离轨道”的按键。
寄生鱼的大部分体积就是那个盒子——向外朝地球弹跳，推进力来自固态火箭燃料残渣，喷出来像团白烟。几秒钟以后马达停止，可是盒子持续移动，后面拉着钢丝；一分钟后盒子也静止，垂在X-37下面500米，钢丝被潮汐力扯得很紧。
“绳子有正电流通过，”黛娜汇报，“应该成功了。”钢丝在轨道也会受地球磁场影响，产生微弱电流，作用力抵消X-37的速度，虽然效率不高，但几小时之后轨道便会衰减至无法威胁方舟的程度，几天或几周内落入地球大气层烧毁。
飞艇轨道与伊兹交会尚有20分钟，实际距离几十千米，因此仍是“隶属群行”的状态。也就是说，飞艇电脑能与方舟网络联系，开始搜寻最安全也最有效率的轨参回到伊兹。处理好回程，加上寄生鱼成功牵引X-37，理论上应该可以除去轨参仪上的大半红色区块。然而，黛娜和艾薇确认时，红色部分竟然变得比之前还要大，一时间也难以判断原因。这软件就数学与信息可视化角度而言十分方便，偏偏有时使用者只是想知道该死的又出了什么毛病。此时文字描述还是比较快。
艾薇手机上出现一条信息，是马库斯传来的。她大声朗读：“接近时采取手动操作和视觉观察，注意碎片撞击。”
“这么快？”黛娜低呼，“磊雨才开始几小时，方舟就遭火流星攻击，这样可就非常不妙了。”
“是‘手足相残’的碎片。”艾薇继续念，“看样子有元舟被逼到绝境了。”
无路可退是模拟时就发现的问题。群行模式以整体为单位进行运算，力求消耗最少燃料，又能避免元舟互撞。情况紧急的话，就算消耗大量推进剂也要避开危机。问题在于，某些情况下无论如何都闪不过，这时能做的只有尽量降低损害。理想上不该有所谓“绝境”存在，轨参仪设计的初衷就是为了阻止这种事件，可惜现实可能性无限多，谁也无法全盘掌握。
“控制下的撞击，”艾薇解释，“没有伤亡，但状况尚未解除，要继续评估。或许有小碎片游荡，所以他才要我手动驾驶。”
“什么种类的碎片？”黛娜问，“硬的还是——”
“好像是隔热层。”艾薇说。
“那就好。”
推测起来应该是某个模组或元舟用于遮阳的外层脱落，所幸材料极轻量，对于飞艇应当不是多大危险。只是侦测起来体积大，所以轨参仪像发疯了似的。
飞艇唯一窗户被驾驶座上的艾薇独占。黛娜不喜欢航行中看不到前方状况，所以开了眼球摄像头传来的画面。
茱莉亚发出怪声，反反复复，鼻腔里仿佛有液体滚动。
原来是打鼾。
“她今天大概也很难熬。”艾薇见状道。
“嗯哼。”黛娜以前没遇过类似事情，不知此情此景下该如何看待前总统才好。她道德是有污点，可是短短几小时内就失去了丈夫、女儿，还有国家和元首地位。
调整以后，镜头焦点锁定伊兹进行放大。目前伊兹在地球夜晚侧，正常情况——以前的正常情况——应该很暗，现在却被大气层红光照得很亮，并且时不时闪过阵阵如闪电的蓝白色，是大颗流星蹿入三百千米下方大气造成的。黛娜没看过伊兹这么耀眼，一下子心理调适不过来。
自远方观察不觉得伊兹有异样，但画面放大后，黛娜注意到影像噪点，仔细一看：是浮游碎片——艾薇刚才提到的隔热层。
过去的两年里，伊兹结构越发复杂，黛娜没多少机会从远方观察，无法确定什么外形叫作正常。然而，她越是放大看就越肯定国际空间站的天底方位不对劲，就在星辰号与曙光号两个模组交接处的周边。
无论怎么复杂，伊兹都该乱中有序、坚固稳定。唯一例外是阿玛耳忒亚，但经过矿工社群机器人雕塑后，这个大铁块形状也平整许多。屏幕上的伊兹底部结构紊乱且晃动：隔热层剥落面积很大，随着难以察觉的气流摆荡。乍一看不像是严重问题，所谓“严重”通常是站体开洞、空气逸出，可能还插着陨石或勾着人体。
“看起来应该只是擦伤吧，”黛娜说，“可能元舟还是什么东西从星辰号下面扫过去，隔热层掉了一块，似乎没造成结构损毁。”
“报告说没有严重损失，”艾薇回答，“一艘元舟有人撞伤和扭伤，应该是你猜的那样。”
“希望如此。”黛娜才说完，摄像头接近后又捕捉到更多细节。隔热层底下的东西她第一眼看不出是什么，T字结构从栈道朝天底伸出，像个把手，一排排相同的小型物体偶尔反射底下的光线。
过了半晌，她总算想起来了：那是莫伊拉负责的区域——人类基因库！之前莫伊拉带她参观过，走的自然是内部封闭加压的通道。黛娜现在从外部看到同一个地方。以前那里总被隔热层覆盖，如今外层剥落，才曝露出一列列六角形样本架，架上存放冻结的精子、卵子与胚胎，在接近绝对零度的寒冷和黑暗中等待重见天日。
“莫伊拉的搬迁计划还顺利吗？”黛娜努力镇定自己的语调。
“唔……知道八号球存在以后，所有日程都压缩了，她那边也一样。我想我真正的答案其实是：我不知道。”艾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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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可是就宇宙之王的立场，恐怕你马上得发表谈话。”
“已经拟好了稿子。”马库斯说。
“喔，当然，你一定会先准备。问题是要怎么发表？现在很多人需要安抚。”
“路易莎，你是不是其中之一？”马库斯问得单刀直入，但并不刻薄。
路易莎看似怒气攻心，艾薇不禁担心两人争执起来怎么办。但路易莎似乎也意识到马库斯只是单纯想确认状况，而非恶意嘲弄。
“是。”她说，“几分钟前一百英尺高的水墙毁了曼哈顿。我想整个美国东岸都是。圣帕提克大教堂的音乐忽然就断了。”
马库斯点点头，将屏幕画面转到地球实况。
艾薇看了很惊讶，短短几分钟时间，火势蔓延得实在太快了。她从口袋掏出手机，看见这几分钟里卡尔又传了很多信息。
嘿。
你在忙？
看来去忙了。
怕联络不上先说一声：我爱你。
会去找美人鱼，但无法代替你。
诺福克失去联络。
热得太夸张了。
下潜了。
再见。
随着最后一句话，卡尔传来手机拍下的照片。艾薇看了好一会儿，但得放大移动才能看懂。镜头从潜艇舰桥梯向上对着打开的舱口，像是从隧道望着碟形天空。
天空也着火了。
照片里，卡尔另一手拿着订婚戒指——只是钛合金抛光制成的朴素圆环。他用拇指食指掐着，镜头对焦在中央。戒指和燃烧的天空成了同心圆。
她听见有人叫自己，赶紧抬起头。
“我刚才失联。”杜比对她说。
“抱歉，你说什么，哈里斯博士？”艾薇拿出母系有机体的态度化解尴尬。
“我先前也试着向阿米莉娅和孩子们道别。”杜比声音很轻，没有明显情绪，仿佛这件事情在心头只激起微弱波澜，“但你也知道，这几天下来通信质量越来越糟糕，根本没办法好好说再见。”
“好，”马库斯说，“我等一下就宣布。”
可以在卡车车盖上烤马铃薯。
爸，进去。
热效应真不是开玩笑，烤漆都冒泡了。
我也不是开玩笑，你快点进去。
准备好了太空毯，可以披着跑进去。
那快拿出来用。
那就不能和你聊天了啊。
油箱爆炸怎么办。
哈哈早就抽干了，想得比你这小鬼远。
你真是聪明鬼。
黛娜传信息时不禁心里庆幸，摩尔斯电码在泪眼蒙眬、声音哽咽时不受影响。扩音器里传出人声：“我是马库斯·洛伊克。”
“我知道啊。”她漫不经心地回应后才意识到，声音是来自全方舟共用的广播系统。理论上，该音频会到达伊兹和所有元舟的每个角落。之前播放预录制的音频测试了几回，但尚未实际使用过。马库斯觉得这是20世纪的古董，不大喜欢。他认为通信需要能锁定目标群体，忙碌工作的人不该受到不相干的噪声干扰。
“《方舟宪章》从此刻正式生效。”
黛娜倒抽了一口气，她明白背后的含义。马库斯接着说：“地球上所有国家，连同其政府和法律已经消失，对军方或民间的指挥权不复存在。各位之前的宣誓效忠、合作关系与公民资格等，永久作废。所有人获得不少于也不多于《方舟宪章》赋予的权利，并必须遵守《方舟宪章》的法律和义务规范。从现在开始，这是新的、也是唯一的国家，我们就是它的国民，须齐力维系它的存续。”
黛娜发出电报：马库斯讲话了。
谁让他当老大了？
鲁弗斯的信息渐渐模糊，黛娜擦了擦眼睛之后从窗户看出去，地球被一圈火焰笼罩。原本流星在大气层留下刮痕般的闪光，此刻光芒汇聚，超高温气体点燃地面上的一切可燃物。陨石落点以赤道最为密集、火圈最刺目；南北同样有大片长条形土地被烈焰吞噬，火场逐渐往高纬度延展，进入加拿大和南美洲。
她发送信息：
信号要断了，跟鲍勃、艾德、GT和莱克斯说我爱他们。还有贝弗。
帮你说过啦，会再说一次。老天，好热。
爸你快点进去。
别担心我就在门口而已，还听得到里面正在大合唱《天上的粮》。
糟糕，鲍勃和艾德出来要拉我进去。乖女儿再见，记得为我们争光。QRT[29]
QRT QRT QRT QRT
她不知道自己打了几次同样信息。
后来黛娜忍住啜泣，开始想象地表场景：鲍勃和艾德两个哥哥穿着银色消防服冲到洞口将老爸从破旧卡车拖出，拿太空毯彻底裹住他，避免他被烤熟，然后把他硬拖入内。矿坑洞口盖上一英寸的厚钢板，以粗焊条封住四周，希望能够支撑五千年，之后还要启动机器推送数十吨砂砾岩石挡在钢板后面，免得外头陨石冲击太过剧烈，直接将钢板震开。
洞穴陷入沉默，顶多听见陨石冲击，但也微弱遥远。大家坐在桌边准备餐点，距离麦格理家族与其子孙逃离地底，还有一万五千次或者更多次这样的晚餐要准备。五百人躲进地底，账面上看来有能力种植养活大家的农作物。黛娜没有向父亲问清楚全部细节，也不知他将如何维持生态永续。
马库斯继续通过广播讲话，重申一些已知事实：地球毁了，地上人死光了，两年来的焦虑担忧已成往昔……谁不知道呢？但得有个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清楚。
他要求所有人默哀704秒，每一秒代表原点后的一天。大约12分钟内，所有无关生死的工作都要暂停，活下来的人要思考、回忆和哀悼，然后将地球留在过去，锁进内心深处，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当下。
黛娜蜷曲得像个胎儿一样，独自浮在工坊中间，听着无线电传出奇怪的刺刺啦啦声。云方舟上，只有她的家人还存活着，这心态或许够她支撑好一段时间，但感觉起来未必比亲友死光容易面对。如今她与大家的唯一羁绊是父亲最后传来那句为我们争光。摩尔斯电码无法留下字迹，不像电子邮件能保存在平板电脑，无法翻记录去回味与父亲的互动。黛娜希望自己该说的都说了，而鲁弗斯也记得清楚，为她转告给餐桌边的人。
接着她试着悼念死者。不过这概念太巨大了。就情绪层面，其实像是从书里读到百年前的战事，而这说不定就是马库斯谈话的重点。此时此刻，地表上还有人处在生死攸关的阶段，但方舟众人必须强迫自己将之想象成爱尔兰马铃薯饥荒或者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结果也造成传染病肆虐的那种历史事件。遗憾甚至惊恐都无所谓，总之得保持心理上的疏离，只有704秒整顿心情。
黛娜开始思考要怎么做才能为鲁弗斯·麦格理争光。简单的答案是当好人，做好事，遵循基本道德，困苦中仍坚持原则。不过知易行难，加上鲁弗斯也并非牛仔或传教士。他勘探、开矿、爆破、建设、做生意，就算真有什么行为准则，也不是独立存在的，只是在不出卖灵魂与声誉的前提下达成目的，就像铲子和炸药一样是工具。工具为制造而存在，亲手打造成果、传递给后世，回顾来时路就会感受到那光彩。要她一辈子实践言出必行、与旁人相亲相爱有什么困难，当然鲁弗斯也会希望女儿是个好人，但父亲的意思并不仅限于此。他那短短几个字夹杂着深刻的期望。他要黛娜努力创造未来。
“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
回头一看，艾薇站在商业资源模组里头隔着舱门望进来。
“不是才过了大概两百秒——”
“马库斯要我别哀悼了，有任务交代下来，需要你帮忙。”艾薇回答。
“贱人。”
“荡妇。”
“要干什么呢？”
“记不记得互联网刚问世，身边有些人就是无法接受？”艾薇问。她带黛娜穿过彼此靠接的模组，加上仓鼠管之后，这儿仿佛是走不出去的迷宫。两个人朝伊兹边缘移动。
“我的社交圈里大家很快就习惯了。你大概没认识多少矿工？”
“嗯，我这边不同，有些死脑筋的人收到电子邮件还要打印出来读纸稿，或者开口问传真号码，结果大家根本二十年前就把传真机丢了。”
国际空间站这个区块寂静无声。12分钟默哀才过了5分钟，舱里有些人转头看见有人到处乱跑，神情震惊，但认出她们之后又乖乖回头继续原本的致哀、祷告、冥想或脑子正进行的其他活动。
黛娜知道一定有重要工作，不过同时也庆幸艾薇给了她转移注意力的机会：“现在状况——轨参仪和其他系统正常运作，但前提是云方舟所有船只遵守规则。首先它们得登入系统，通过预设协议交换信息，并且按照群行演算结果行动。就算只有一条船自行其是，其潜在破坏力也与微陨石没有差异。”
“已经有人这样做？”
“有一些，其中一艘特别乱来。”
“造成撞击了吗？还是——”
“还没有，只是轨参仪上的红色部分因为它的路径不断爆发，上百艘元舟为了改变航道，一直在浪费燃料，整个云方舟好像因为这条船连续翻了好几个跟斗。”
“什么类型？”
“光学判定是X-37。”
“不意外。”黛娜说。
“嗯哼。”艾薇道。
这段对话翻译出来的意思，就是有人拿望远镜观察捣乱的载具，发现原来是波音X-37轨道测试机，外形像缩小的太空舱。事实上，就是因为它太小，里面根本装不了人，光货舱就占据了大半机身。这机种是20世纪90年代晚期到21世纪初由国防高等研究计划署开发的，当时的概念是传统太空舱该退役，改用轻巧、易发射至太空的装置，通过远程操控对美国大量军用卫星实施维修作业。开发完成以后根本很少使用，上场情况大半又是机密，艾薇和黛娜无从得知。所以可以说，这机种只是历史的注脚、早已过时，不符合云方舟的需求，恐怕是发射站人员恣意妄为，以为什么都送进太空对大家最好。要是好好整理文件应该可以从记录中查出是何人所为、里面存放了什么物资。不过现阶段直接过去看个清楚更有效率。当初设计轨道测试机时，将工程重点放在解决重返地球的问题，因此多数优势机能都失去意义。走到岔路路底，一个圆孔对面停了可变轻量型云间载具，昵称为飞艇。飞艇直到几个月前才设计、生产出来，定位类似云方舟的吉普车，可以运载人员与重要物资往返不同元舟及伊兹之间。由于要在无大气环境运作，外观上和元舟同样走实用主义风格，只是加压舱直径小，而且没有充气式外层。飞艇装备更实际了，设置两种不同对接口以及能够容纳海鹰宇航服进出的气闸，还有机械手臂、照明灯与推进器。黛娜提出建议后，又增添连接点给爪蟹攀附，所以每艘飞艇都能带一批爪蟹、角蛇、巴基和球虫出发。机器人在船壳上的模样如同螃蟹、䲟鱼或海虱。有了机器人，飞艇就不受机械手臂硬件的限制，能发挥多少功能，就看舱内工程师怎么运用想象力和操作技术。
银光一闪，特克拉的脑袋从前面探出。她应该是被派来协助飞艇切断对接，以及之后的舱门关闭事宜，先前就在旁边的对接隔间等候。所谓的对接隔间，是个设有气闸的小型模组，现在这场合是作为工作空间。她头又缩回去，以方便艾薇和黛娜继续靠近，两人钻进飞艇后，特克拉又出来与艾薇互相点了一下头。
“寄生鱼[30]已经在气闸里，运作正常。”她说完便关闭了舱门。
黛娜对特克拉有种矛盾情绪，不过这种情况下她是最好的合作伙伴：公事公办、没有冗赘感伤，一心只想完美地处理工作。关上飞艇舱门后，黛娜启动对接分离程序，艾薇在驾驶座扣好安全带，并对照行前检查单。既然设计时间短又要可变和轻量，检查单项目就不用那么多。飞艇三号（总共八艘）出发时，马库斯给的704秒默哀时间还余下不少。黛娜跳上艾薇隔壁座位，飞艇前端圆顶有很大部分是玻璃，靠弧形铝合金网状结构支撑。从后侧看过去，艾薇好像坐在二战轰炸机的投弹手。她操作一阵后飞艇开始旋转，地球从下方经过，这么一来更像老战斗机了。黛娜想起鲁弗斯给自己看过的一张图：投弹手从上空飞越燃烧的都市，红光自下而上。此刻亦然，差别是火海几乎吞没了地表全境。
“脸上都觉得热了。”艾薇说。
黛娜无言以对。从工坊往飞艇的路上她都忘了地球变成这德行，其实也不愿想起，于是把注意力放在平板电脑屏幕上轨参仪显示的冷冽红光。飞艇三号也在群行侦测范围内，系统辨识后判定保持目前航道可能会与上百艘元舟相撞。若是直接启动推进器，又会造成系统判读更加混乱，运气不好将酿成大祸，所以艾薇正在通过通信演算，找出以云方舟为单位的最优解。她告诉系统自己要前往何处，要求系统以最小化其余载具微调幅度为前提，找出最优解。
对她们两人而言，这当然不是最快路线。换作军方出身、以前开战斗机后来才当宇航员的驾驶员就会觉得啰唆。远离伊兹以后，比较容易找出不扰乱群行内其他船只的轨道，直接接近X-37。
无论当初是谁将这玩意儿送入太空，X-37与云方舟处于相同轨道周期和平面，但却具有更大的离心率。伊兹以及云方舟整体而言绕着近乎正圆的轨道，而X-37的轨道却是椭圆，换言之，有大略一半时间它都位于云方舟的“下方”，另一半时间则又跑到了“上方”。问题是，每93分钟就有两次交错，导致元舟消耗大量推进剂去避免碰撞，就是这点惹恼马库斯。目前它在“上面”，再有20分钟就要交会了。
“有没有流星要注意？”艾薇问。
“没看到。”黛娜回答。意思是目前没有大陨石逼近云方舟而使其剧烈转变阵型。
“那速战速决。”艾薇转移到手动操作。现在已经距离云方舟够远，就算做出较大程度的移动，也不至于使轨参仪满屏红。“你能做观测吗？”
黛娜熟悉了一下飞艇前端的光学望远镜界面，是颗柳橙大小的电子眼球，控制方式颇为直接，但要瞄准特定目标仍需多加尝试。还好很快她就捕捉到白色闪亮物体，并对焦放大。
很明显，现在可以看出那是个黑色机首的有翼载具，这点与老式太空舱很像，不过仔细一看却多了附加物。调高放大倍率以后，黛娜察觉X-37“背面”货舱几道舱门在抵达轨道后不知何时已经开启，并利用上头设置的机械手臂将货物取出。现在手臂还抓着东西没放开，只是位置固定。那物体几乎与X-37自身一样大，也是两端圆突的筒子。它和飞艇或元舟的区别在于，它没有推进器或可见动力源，单纯是铝合金容器，一面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下侧被地表火海照得红通通。
艾薇也看到了，注意力在飞艇仪表板和影像视窗两边来回切换。“确认一下最前面好吗？理论上应该有——”
“有，”黛娜放大画面拖曳过去，“有个对接埠。”
“看来是欢迎我们的了。”
“感觉怪怪的，我不太喜欢这气氛。”
“我也是。”艾薇回答，“但没第二次机会了，它太小，直径不到四英尺，要是有活人在里面空气应该快用完了才对。”
“怎么会把人装在那种东西里？”
“可能计划出了纰漏，比方说有人忘记回信、信息遭到误解之类，结果就是上头有人漂流等死。”艾薇语气懒洋洋，觉得黛娜问那么多也没用。
黛娜听见推进器启动，接着感觉自己在被飞艇拖着走。艾薇专心驾驶时脑袋会进入轨道力学模式，她暗想自己最好别打扰，只是解开安全带来到飞艇“顶端”的对接口前。艾薇时不时小幅修正方向，她得抓着周围扶手，免得被甩飞。
几分钟后，艾薇对准轨道，飞艇达到正确高度，笔直贴上不明太空舱。
“对到了。”黛娜启动气阀，将飞艇和太空舱两边舱门间充满空气，“没有异状。”
打开飞艇舱门，太空舱入口就在眼前，几秒之前还曝露于太空中。
黛娜看到非常奇怪的东西：铝制舱门上贴着8.5英寸×11英寸的打印纸，这规格只有北美使用；纸上印了彩色图案，最外围是黄色圆圈，里面蓝底上有星星，红蓝条纹盾形徽章上有只张开双翼的老鹰；打印机大概是绿蓝色墨水用光了，所以图案有种一截截的感觉，而且色泽不对，曝露于真空只会使得画质更惨。
根据《方舟宪章》赋予马库斯的权力，他已经宣布美利坚合众国正式灭亡。虽然才是几分钟之前的事，但黛娜看见面前图案已觉得是古董，好像自己正在某种朝圣之旅，又或是变成火枪手似的。
她随即听见门的另一头有动静。
“是活的！啊啊啊！”她一阵兴奋，然后屏息以待。舱门打开后露出一张憔悴水肿还发青的脸，头发散得乱七八糟。然而，那双眼睛竟和过去一样冷硬，目光凝聚在黛娜身上。
“黛娜！”里头的女人开口。其实黛娜认得的也只是声音，而非面孔。“虽然状况非比寻常，但见到认识的人还是安心得多。”
“总——”黛娜才开口就改过来，“茱莉亚。”
茱莉亚·布利斯·弗莱厄蒂的表情透露出她并不喜欢头衔被更改。
艾薇反复启动推进器。飞艇、太空舱和X-37三者目前接合，视为同一物件。虽然不容易，但能够配合云方舟群行变动，清除轨参仪的红色区。地面摇摇晃晃，茱莉亚东倒西歪，这才学到要抓紧扶手。周围有些零散物品飘来飘去：装满的呕吐袋，以及很多乍一看是红色弹珠的小玩意儿。茱莉亚身子摆荡时，黛娜望进去发现里头还有个人。浑身血迹、四肢无力，穿着破烂海军蓝西装，但并不是前总统的丈夫。
“节哀顺变。”黛娜开口。
“是谁？”艾薇大叫，“马库斯正在问有没有生还者。”
“节哀？”茱莉亚问。
“你先生。”黛娜回答。
“他吞了药，”茱莉亚直截了当地说，“在轿车里。”
“天哪……”
“得请你帮忙一起把斯塔林先生搬出来。他个儿太大，我力气不够。”
“没这回事。”黛娜说。
“什么意思？”茱莉亚语气有点尖锐。
“这里没有重力，”黛娜解释，“所以他个头再大，你都不会搬不动，但我当然还是能帮忙。”
“那就谢谢了。”茱莉亚一手搭在舱门门框，另一手取了个肩包，抬头望着黛娜，脸上不解为何她不让路。
黛娜回头望向艾薇的后脑勺：“茱莉亚·布利斯·弗莱厄蒂请求登船。”
茱莉亚不耐烦地呼了口气。
“准许登船。”艾薇回答。
“另有一名伤患。”黛娜补充，从通道让开。
茱莉亚朝前面一冲，结果力道太猛，直接蹿进飞艇，手肘肩膀撞在墙上。“噢！”她叫出声，黛娜见状，认为应该不至于受伤，便径自到了太空舱内部。有红珠子迎面而来，她不假思索地伸手要拨开，突然察觉那是血。
皮特·斯塔林身上很多撕裂伤，看来像是和人打斗过，又或是出了车祸陷入眩晕，脸上不停地冒出血，恐怕是鼻梁被打断了，哽着气管时咳得很用力。黛娜抓住他外套翻领当作施力点，扯一下后他前襟稍微松开，露出上半身的枪套，空的。
也罢。她脚踏地面、腰部后缩，将人拉到太空舱中间。皮特的头朝向对接埠缓缓飘移。黛娜转身，以为会看见茱莉亚出手拉一下旅伴，没想到这前总统刚才撞了一下还没习惯，零重力下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黛娜站在太空舱后侧，面前是皮特的脚底。他腿微微颤动，一边只剩袜子，另一边还穿着名贵皮鞋。她一手搬起一脚地往前推，但皮特居然用力抵抗。他意识恍惚，不知道已身在太空，觉得脚被捉住所以本能抗拒。黛娜不得已只好往前挪，让皮特膝盖夹着自己腰际，伸手箍住他大腿，让他夹住自己，调整角度后重新瞄准对接埠。
她突然听见一阵啪啪声，温热湿滑的东西流到手臂，也溅上咽喉和下巴。黛娜闻到屎尿味，接着听到嘶嘶声。皮特·斯塔林的身体抖了一下后再没反应了。
黛娜寻找嘶嘶声的源头，发觉太空舱的舱壁多了个不规则形状的破洞。星光透进，大小与成人拇指相仿，金属舱壳往内侧呈三角形翘起。
仔细一听，其实有嘶嘶声从两个地方冒出来——舱体另一侧也开了洞，皮特·斯塔林的身体正好在中间，肋骨中间多了个窟窿。鲜血喷出来了，从左右破洞流出舱外。
她耳朵已经啵啵叫了好几次。
黛娜抬头望向对面的茱莉亚。前总统终于稳定心神，张大眼睛看着舱口，整张脸写满迷惘。
“茱莉亚，”黛娜开口说，“这边被小流星击中，空气逐渐流失，但速度不快。可惜皮特死了，现在挡到了路，麻烦你伸手抓住他衣领稍微拉过去——”这段对话以及前总统的身影瞬间被关闭的舱门遮断。
平面若切过圆锥体，就会得到截痕。无论圆形、椭圆形、抛物线还是双曲线，都符合轨道要求的形状。然而实际上所有轨道都是椭圆。太阳系内自然产生的轨道，包括绕着太阳转的行星以及绕着行星转的卫星，其轨道都是椭圆，只不过对肉眼来说难以分辨，整体看起来像正圆。原因并非大自然偏爱圆形，而是拉太长的椭圆轨道大半无法维持很久。物体沿着高离心率椭圆轨道接近圆心，在近心点、也就是最靠近引力中心的一点时，必须转弯。弯曲相当剧烈，因此容易受潮汐力影响而碎裂，碎片或许会进入中央天体大气层，又或者，以日心轨道而言太过接近太阳表面，就会受热熔解。即使在近心点没有毁灭，之后漫长的轨道旅程也会时常与其他天体轨道交会。到达距离圆心最远的远心点以后，轨道再次弯曲，又朝中央天体靠近。太阳系分布稀疏，与行星或小行星擦身而过或相互碰撞的概率不高——但那是人类的时间观。若以天文学的时间观来看，则不是新鲜事。若是碰撞，行星受到来自太空的冲击会玉石倶焚。但纵使只是距离接近，也可能扰乱物体原本轨道，形成新的、不同路线的椭圆形甚至双曲线轨道，并导致物体被抛出太阳系。目前还有一系列彗星和小行星以太阳为中心沿高离心率轨道运转，却随时间逐渐减少，对天文学家来说已经堪称罕见。形成之初的太阳系内部更是纷乱，轨道错综复杂，历经反复碰撞和消灭的自然选择，最终才变得干净空旷，留下的轨道接近正圆。
能在太阳系运作的规则，放在地球和月球之间也适用。月球绕地轨道接近正圆，有时外来的石头行经平动点被地心轨道捕捉，但最后都要撞上月球或落到地表，逃过一劫的话，就在近距离交会时被赶到系统外。通过这种机制，数十亿年来，月亮保护地球不受大型陨石攻击，并能孕育出复杂的生态和文明。
构成白宙的石块原本都在月球轨道，大部分停留在约40万千米外的安全距离。该轨道离心率低、接近正圆。然而，白宙开始之后岩石彼此冲撞推挤，产生了很多新的轨道，其中一些离心率特别高，也就是远地点特别偏外，近地点却真的很靠近地球，近到可以被引力带入大气层、直接砸向地表。这些离心率高的月球碎片若能接近地球，就能接近伊兹。正常来说，它们靠近地球时秒速为11 000米，这个加速度下，爆米花大小的石子动能根本等同军用步枪发射的子弹。
不过军用步枪和子弹威力虽大，却是经过设计的武器，造成的破坏可以预测。月球碎片并非人类设计的产物，冲撞结果无从计算。
他们遇上的状况推敲起来好比是鹰嘴豆大小的石子上凝聚好几颗步枪子弹的动能，石子击穿太空舱，并且碎裂成好几小块，朝舱内锥状放射时像霰弹枪一样打在皮特·斯塔林身上，不过威力比起真正的霰弹枪强得多。碎石猛烈的力道大半被他的肉身吸收，躯干因此炸开了，但最大颗的碎石凿过皮特以后继续前进，又或者一开始就没落在他身上，总之，到了另一头又在舱壁开洞。
如果歪了几米，石头过去什么事情也没有，他们压根儿不会察觉。换作地球大气，动能转换为热量，周围气体温度高些，石头则化为天上的光痕消失无踪；若在晚间，敏锐的人或许会捕捉到流星坠落。同样现象大规模在地球全境发生，空气就会发光发热——也就是磊雨。
此时此刻，对黛娜而言更大的问题是自己被关在太空舱，只有几条白色LED灯作照明，灯管沾了血，而且空气不断流失。她这辈子花了很多时间受训，便是为了应对这种场面，所以她相对镇静，明白空气流失的速度没有一般人想象中那样快，同一时间只有固定分量的气体可以经过小孔。但攸关性命，依旧得设法将破洞堵起来。黛娜起初错愕，回神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将皮特·斯塔林的遗体推向流星打进太空舱那侧较大的破洞。一阵咕噜声后，沾着血水的湿滑皮肉封住了破洞。接着，她靠听觉就找到了较小的开孔，和小指差不多面积。她用沾了血的手掌压上去，嘶嘶声立刻停下来。黛娜知道之后手上大概会留下太空吻痕，大胡佛（即真空）不断将她的肉往外扯。会痛，但不算严重。她继续仔细听，确认不再有嘶嘶声，也就是没有别的破洞，心里总算踏实了点。
染红的绷带从旁掠过，黛娜抓了过来代替自己的手塞住洞口。有部分被吸进真空，但很快便卡死了，只不过还有细微的嘶嘶声。她再拿塑料袋沿不规则边缘压紧，由于真空吸力，自然形成了近乎气密的封膜结构。
一会儿后，又传来微弱的气流声，来源在太空舱的“后侧”，可是黛娜耳朵只感觉到气压变化，没有啵啵作响。换句话说，气压是增加而非减少。她不认识这太空舱，但猜得到维生系统还在持续运作，释放高压氧并将乘客呼出的二氧化碳回收利用。可能因为破洞导致气压改变，机器侦测以后自行启动。
果真如此，那应该就能开启飞艇舱门。黛娜从太空舱出口飘过去拍了拍，金属门上留下红色指印，但没反应。她击打SOS信号：短短短，长长长，短短短。
舱门打开，露出艾薇那张脸。“我——的——天——哪。”
“谢了，好姐妹。”黛娜说完赶快进去，艾薇匆忙让开，一方面是让路，另一方面黛娜猜测她已经看到茱莉亚的前科学顾问变成了什么德行，怕弄得浑身血渍，那可麻烦了。前总统已经在座位系好安全带，干呕不断，所以身子蜷曲如胎儿，眼角余光扫向黛娜这头。
欢迎来到太空！黛娜本想这么说，但吞了回去。
“你刚刚——呃，在忙的时候，我们又飞到云方舟另一侧。目前在天底方向，大概剩45分钟时间。”艾薇解释。
“应该够，”黛娜回答后找位置坐好，双手在大腿处抹干净后捧着笔记本电脑，以掌根压着免得它飞出去。她调出机器人控制界面，过了几秒与范围内所有机器人建立连线——范围内的机器人自然是指停在飞艇外的那些。
黛娜开启另一个界面，看到折叠起来的长条状金属，末端有个形似手套的物体，是飞艇外部的机械手臂。
“亲爱的，替我开一下气闸吧？”她说。
“早就开啰，美女。”艾薇回答。
她眼角余光瞥见茱莉亚眼珠子随着两人交谈来来回回。黛娜不太想理会，尽管——或者说就是因为——这位前总统有个怪癖好，总是要求别人给予关注。她专心看着机械手臂镜头回传的视频影像，气闸圆形孔口随着距离缩短而放大，已可看见特克拉放在里面的装置。
所谓的寄生鱼是个盒子，上面灯泡不停闪烁，面向气闸口这侧有耳朵——或说把手。黛娜操作机械手臂便可轻易将装置拉出。
“有什么理由不直接塞到X-37的手臂上？”她问。
“想不出来。”
“你们要做什么？”
“趁着这个太空垃圾还没有害死人先让它离开轨道。”
“你口中的太空垃圾上面还有一具遗体，他英勇牺牲是为了——”
黛娜打断：“艾薇，你来还是我来？”
“我来吧，你先忙。”艾薇回答。黛娜听见她在座位上回头，一开口就是：“茱莉亚，请闭上嘴，再多言的话我就得朝你头上敲一棍，再把你尸体从气闸丢出去。你的立场有严重问题。首先，黛娜正在进行关系任务成败的精密操作，目的是保护整个云方舟，但你却在一旁说话干扰，导致她分心，同时还试图忤逆来自马库斯的直接命令。依据《方舟宪章》所定义的PSAPS条款，目前他有最高命令权。此外，你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违法，《火山口湖宣言》规定国家领袖不可进入云方舟，你却无视禁令，私下找到办法来到太空，从现场状况可以想象过程中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事。再说，你搭乘载具，随意接近云方舟，直接违反既定安全规范，对太空中所有人造成生命威胁，元舟和伊兹为了闪避冲撞消耗很多燃料，而燃料是无可取代的宝贵资源。我们两个也针对紧急状况执行任务，不只航程有风险，也再次耗用稀少资源，结果却是要为你懦弱而可耻的行为收烂摊子。基于诸多理由，我现在清楚明白地以这艘载具的指挥官身份命令你保持安静，直到我们平安返回伊兹并完成对接。”
“好吧。”茱莉亚回答。
黛娜忙到一半，抬起头便看见艾薇和茱莉亚大眼瞪小眼。
“抱歉。”茱莉亚又说。
“这可真的是自找的了。”黛娜说完继续做事。艾薇长篇大论期间，她已完成大半，主要任务是将寄生鱼放在X-37上，无须美观，但要连接稳固。换作以前那个什么任务都得由NASA在好几年前就开始统筹规划的年代，光是这样一件小事也要通过特制硬件操作好几个钟头，才能处理完毕。可是最近云方舟居民被迫练习如何捕捉随处乱飘的太空垃圾，黛娜也有了一套新方法，是根据里斯传授，拿当初捞到特克拉那颗“洋葱”的技巧加以改良。当时她将角蛇串成锁链鞭，虽然可用，但重量不理想，实际操作也稍嫌复杂。T3兴建完成后里斯比较有空，他和黛娜要了更多的球虫做实验。那些都是旧型号，体积较大、迟钝缓慢，与新机种一比相形见绌，但却符合里斯的计划。他改造出新型机器人，取名为“飞锁”，顾名思义就是飞天锁环，程序设计部分还特地教飞锁如何彼此串联、组成锁链在太空中动作。曾曾曾伯祖父约翰·艾特肯以及柏林库恰尔斯基教授做梦都想不到那些技巧能成真。这个技术有很多地方可以发挥创意，但他一开始先试着解决大家最常遇上的麻烦，也就是黛娜现在面对的状况。X-37的机械手臂朝着太空伸出，看来是个尴尬姿势，却是最容易抓住的目标：以锁链空出的那端非常容易缠住东西，就像里斯以项链环绕黛娜的食指。她需要一条适合的锁链，很幸运手边不缺工具：第三代飞锁组成的链子圈着飞艇船壳蓄势待发，一边已经连接寄生鱼。启动程序脚本后，黛娜唤醒机器人，锁链朝太空弯曲为U形、也就是拐点，对准X-37的机械手臂。
“准备解除对接。”她开口。
艾薇到了客人进来的入口。“开始解除。”她查看飞艇与X-37解除对接的检查项目清单，同时黛娜到驾驶座仪表板输入预先写好的推进模式。艾薇确认断开连接后，她便执行程序，以很小的ΔV[31]远离X-37，触发拐点作用后，锁链像是被隐形拖车牵引，自己从飞艇往X-37延展，末端触及机械手臂后缠卷好几圈。飞锁上面的爪钩彼此侦测、启动，锁链牢牢固定在了目标上。
黛娜操纵飞艇机械手臂放开寄生鱼。飞锁锁链依据设定行动，拉着寄生鱼贴在X-37上，于是锁链、X-37和寄生鱼连接成单一物件，直到销毁。
她打开寄生鱼控制界面。寄生鱼启动后不必再理会，但还是需要启动指令。黛娜转动操作轮，调整盒子面向安全处。
逼物体离开轨道的复杂程度执行起来不次于将物体从地表发射至轨道。物体到达符合力学的稳定轨道不是轻轻推一下就往地球坠落，它会保持运行，除非施加外力将其减速。减速通常就需要推进力，推进力代表会耗费燃料。寄生鱼是为了节省燃料而开发的简易替代品。
“对接终止，”艾薇宣布之后回到驾驶员位置上，“准备脱离。”
推进器的方向传来几下啪啪声，代表她们和X-37正拉开距离。艾薇将飞艇掉头，从前面能看到X-37位于大概一百米外，背景是地球。它头上脚下，机械手肘朝天底突出，绑在上面的寄生鱼继续闪灯。
“好，寄生鱼返回的信号灯都是绿色，没有红色，所以我要启动啰：三……二……一……开始。”黛娜按下写着“拖离轨道”的按键。
寄生鱼的大部分体积就是那个盒子——向外朝地球弹跳，推进力来自固态火箭燃料残渣，喷出来像团白烟。几秒钟以后马达停止，可是盒子持续移动，后面拉着钢丝；一分钟后盒子也静止，垂在X-37下面500米，钢丝被潮汐力扯得很紧。
“绳子有正电流通过，”黛娜汇报，“应该成功了。”钢丝在轨道也会受地球磁场影响，产生微弱电流，作用力抵消X-37的速度，虽然效率不高，但几小时之后轨道便会衰减至无法威胁方舟的程度，几天或几周内落入地球大气层烧毁。
飞艇轨道与伊兹交会尚有20分钟，实际距离几十千米，因此仍是“隶属群行”的状态。也就是说，飞艇电脑能与方舟网络联系，开始搜寻最安全也最有效率的轨参回到伊兹。处理好回程，加上寄生鱼成功牵引X-37，理论上应该可以除去轨参仪上的大半红色区块。然而，黛娜和艾薇确认时，红色部分竟然变得比之前还要大，一时间也难以判断原因。这软件就数学与信息可视化角度而言十分方便，偏偏有时使用者只是想知道该死的又出了什么毛病。此时文字描述还是比较快。
艾薇手机上出现一条信息，是马库斯传来的。她大声朗读：“接近时采取手动操作和视觉观察，注意碎片撞击。”
“这么快？”黛娜低呼，“磊雨才开始几小时，方舟就遭火流星攻击，这样可就非常不妙了。”
“是‘手足相残’的碎片。”艾薇继续念，“看样子有元舟被逼到绝境了。”
无路可退是模拟时就发现的问题。群行模式以整体为单位进行运算，力求消耗最少燃料，又能避免元舟互撞。情况紧急的话，就算消耗大量推进剂也要避开危机。问题在于，某些情况下无论如何都闪不过，这时能做的只有尽量降低损害。理想上不该有所谓“绝境”存在，轨参仪设计的初衷就是为了阻止这种事件，可惜现实可能性无限多，谁也无法全盘掌握。
“控制下的撞击，”艾薇解释，“没有伤亡，但状况尚未解除，要继续评估。或许有小碎片游荡，所以他才要我手动驾驶。”
“什么种类的碎片？”黛娜问，“硬的还是——”
“好像是隔热层。”艾薇说。
“那就好。”
推测起来应该是某个模组或元舟用于遮阳的外层脱落，所幸材料极轻量，对于飞艇应当不是多大危险。只是侦测起来体积大，所以轨参仪像发疯了似的。
飞艇唯一窗户被驾驶座上的艾薇独占。黛娜不喜欢航行中看不到前方状况，所以开了眼球摄像头传来的画面。
茱莉亚发出怪声，反反复复，鼻腔里仿佛有液体滚动。
原来是打鼾。
“她今天大概也很难熬。”艾薇见状道。
“嗯哼。”黛娜以前没遇过类似事情，不知此情此景下该如何看待前总统才好。她道德是有污点，可是短短几小时内就失去了丈夫、女儿，还有国家和元首地位。
调整以后，镜头焦点锁定伊兹进行放大。目前伊兹在地球夜晚侧，正常情况——以前的正常情况——应该很暗，现在却被大气层红光照得很亮，并且时不时闪过阵阵如闪电的蓝白色，是大颗流星蹿入三百千米下方大气造成的。黛娜没看过伊兹这么耀眼，一下子心理调适不过来。
自远方观察不觉得伊兹有异样，但画面放大后，黛娜注意到影像噪点，仔细一看：是浮游碎片——艾薇刚才提到的隔热层。
过去的两年里，伊兹结构越发复杂，黛娜没多少机会从远方观察，无法确定什么外形叫作正常。然而，她越是放大看就越肯定国际空间站的天底方位不对劲，就在星辰号与曙光号两个模组交接处的周边。
无论怎么复杂，伊兹都该乱中有序、坚固稳定。唯一例外是阿玛耳忒亚，但经过矿工社群机器人雕塑后，这个大铁块形状也平整许多。屏幕上的伊兹底部结构紊乱且晃动：隔热层剥落面积很大，随着难以察觉的气流摆荡。乍一看不像是严重问题，所谓“严重”通常是站体开洞、空气逸出，可能还插着陨石或勾着人体。
“看起来应该只是擦伤吧，”黛娜说，“可能元舟还是什么东西从星辰号下面扫过去，隔热层掉了一块，似乎没造成结构损毁。”
“报告说没有严重损失，”艾薇回答，“一艘元舟有人撞伤和扭伤，应该是你猜的那样。”
“希望如此。”黛娜才说完，摄像头接近后又捕捉到更多细节。隔热层底下的东西她第一眼看不出是什么，T字结构从栈道朝天底伸出，像个把手，一排排相同的小型物体偶尔反射底下的光线。
过了半晌，她总算想起来了：那是莫伊拉负责的区域——人类基因库！之前莫伊拉带她参观过，走的自然是内部封闭加压的通道。黛娜现在从外部看到同一个地方。以前那里总被隔热层覆盖，如今外层剥落，才曝露出一列列六角形样本架，架上存放冻结的精子、卵子与胚胎，在接近绝对零度的寒冷和黑暗中等待重见天日。
“莫伊拉的搬迁计划还顺利吗？”黛娜努力镇定自己的语调。
“唔……知道八号球存在以后，所有日程都压缩了，她那边也一样。我想我真正的答案其实是：我不知道。”艾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