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雨 1
一如所有厉害的暴风雨，磊雨也始于一声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一千米宽的巨石闪着诡异光芒，静静划过东欧上空稀薄的大气顶端，然后钻入敖得萨[22]周围稠密的空气内。它的轨迹点燃克里米亚境内干枯的叶片与可燃垃圾，将黑海东北角无数建筑物和广大森林当作画布，刷上一笔又一笔炽热火焰，最后在克拉斯诺达尔市和斯塔夫罗波尔市[23]之间的草原留下长椭圆形大坑。克拉斯诺达尔先因为来自上空的高热化为火海，接着又被陨石落地的冲击波夷为平地。斯塔夫罗波尔没有火灾，承受着冲击波后狂风暴雨般的土石喷溅。二者从地表消失了。
几小时的宁静后，小颗火流星纷纷落下。世界各地都有。以低纬度、赤道及其周边受害最为密集。事先科学家已经提醒陨石落点会如何分布。近几月内，大量人口朝南北极迁徙，鲁弗斯·麦格理也集结家族朋友与事业伙伴，以布鲁克斯山脉矿区为据点兴建防御工事。十一月气候严苛，能迁徙至山中的人必然准备周全，却也是鲁弗斯最想避开的不速之客。由于两人使用的无线电与云方舟频宽无关，白宙发展为磊雨的三天“宽限期”，他与黛娜依旧频繁通过摩尔斯电码联系。目前鲁弗斯仍将矿坑洞口卡车作为基地台，但考虑过要不要在山顶装设天线，以装甲保护缆线连接到地底的发报机。黛娜在研究了磊雨可能造成的效应之后，叫父亲别白费力气。
几天前，艾薇已经和母系有机体做了最后道别。之后，母系有机体吞下政府发配的安乐死药丸。地球上还与她联系的人只剩卡尔，潜水艇停靠诺福克海军基地岸边的水面。这段日子里，艾薇与家人的情感靠音乐延续。母系有机体曾要五岁的小艾薇做个选择，看是成为南加州最棒的钢琴家，还是南加州最棒的小提琴家。她选了小提琴，可惜并未成为南加州第一——差得远了。但她参加过许多青年交响乐团，十分熟悉经典曲目，还带了把小提琴到伊兹，时不时取出演奏。
第701天，火流星碎片指数冲破新纪录，白宙正式开始。一些文化组织从《火山口湖宣言》发布后就做好准备，要在这一刻发起盛大活动。大部分采用短波无线电广播，艾薇听了一轮，发现巴黎圣母院、伦敦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纽约圣帕提克大教堂、东京皇宫、埃及金字塔和耶路撒冷哭墙都有节目。她选了圣母院，院内正举行末日守夜弥撒，活动持续进行，直到大教堂崩塌，表演者被压成肉泥，里头所有生命就此消逝。视频频宽太小，没办法收看，但脑海里画面极为清晰：法国广播爱乐乐团集合法语世界最出类拔萃的音乐家，男性穿上白色领结和燕尾服，女性是晚宴长礼服和头冠，24小时轮班上台，演出曲目世俗经典夹杂，但以神圣灵性的弥撒与安魂曲为主轴。有时背景传出轰然巨响，艾薇猜测是火流星造成。表演者通常不受影响，偶尔才有乐手漏拍。某次特别剧烈的冲击引发观众席间尖叫恐慌，接着彩绘玻璃碎裂，四散到石地板上。除此之外，大半时候音乐平顺甜美，直至旋律突然瞬间走调，随后归于虚无。
巴黎毁了。她传出信息。通过NASA和军方之间的连线机制，艾薇还能与卡尔通信。
下潜，BBS。卡尔这句回应看字面很难理解，但艾薇了解意思：潜水艇为了避开危险要离开水面了，他觉得很快就会再上来。
很难说。艾薇觉得也许自己再也得不到他的音信。虽然拖了太久，她还是决定传一句话过去，如果卡尔真能回到水面就会看到：你不再是我的未婚夫。
艾薇忽然感到一股波动流过全身，仿佛她身在大西洋上的潜水艇，陨石坠海、掀起大浪、拍过船身。本以为只是解除婚约的情绪反应，但她察觉四周没固定的物体都朝同一个方向、也就是她背靠着的这面墙滑移过来。接着嘎吱嘎吱声回荡伊兹全站，国际空间站缓缓加速，加速度大概只有标准重力几分之一的程度。推进器启动了。
灯光变红，模组内扩音器“啪”一下后发出声音。“警告！”合成语音说，“即将展开紧急群行移动，请所有人员保持清醒、到达定位。本通知不是演习。”
该来的总是会来。练习好几个月，第一次听到真正的疾行警报，这说明感应器统整小组侦测到了可能危害伊兹的异常动态，必须微调航线。
她本能反应是朝窗外寻找阿玛耳忒亚。巨岩仍在，未因站体移动而断裂。
但这是船舰思考，是将伊兹视为第一优先的概念。她和所有人必须转换到云思维。有大量人口居住于元舟，伊兹存在的意义应是延续元舟生命。
艾薇赶紧将视线自窗户移开——窗户是过时的工具了。她从平板电脑调出资料，掌握云方舟各单位的配置分布。应用程序叫作轨参仪，可以通过选项卡菜单直接呈现云方舟视觉外观，标准模式则只有艾薇、杜比以及大量熟习轨道力学的舟民看得懂。程序内容基于莉娜·费雷拉等数学能力优异的生物学家进行实地观察，再由专业数学家如胡忠推导出从三维到六维群行模式算法，最后包括艾薇在内的物理学者，去研究如何在轨道力学特殊的限制下加以运用。概括而言，云端上各船只在3D散布图上只是数据点，系统显示个别轨道信息——六个数字组成轨道参数，后来在大家口中简化为“轨参”。轨参是计算轨道的依据，散布图上每次只能显示三个点，操作界面时必须灵活，艾薇等人得极度专注，并动用所有脑细胞。症结点在于，元舟轨参错误时也会撞击伊兹或另一艘元舟：仅存在于假设、简化到极致的云方舟里有两条元舟，计算一次就能解决，只要确定“元舟一号、二号维持目前航向会不会相撞”即可。如果增加到三条元舟，就还要确认元舟一和元舟三会不会碰撞、元舟二与元舟三会不会碰撞，计算次数提高到三。同理，要是有四条元舟，必须计算六次，以此类推。数学上将这种情况称之为“三角形数”，属于二项式系数，需要的计算次数随云端上的元舟数量剧烈增加，若有一百条元舟，就要进行4 950次演算，一千条元舟时则高达约50万次。回到阿波罗计划时代的普通电脑根本无法承受。当然，以现代标准而言却又不算什么——前提是要能取得每条元舟的正确轨参。老派且中心化的做法是要求所有元舟汇报轨参给伊兹，由伊兹电脑进行所有运算，再发送结果，而且伊兹的雷达侦测元舟位置与动向之后可以修正资料，运算结果更可靠。这个运作模式得到保留，而且不仅以一台电脑，而是许多台电脑同时计算。然而，这同样是船舰思维。云思维下，每条元舟自己也要进行观测和独立运算。一条元舟——姑且称为元舟甲——或许无法掌握云端上每条元舟的详尽资料，却仍能辨识出最有可能造成危险的单位，并专注追踪。同时，其他元舟以及伊兹的中央处理提供辅助信息，内容大致就是：“或许你没有注意到，但你有可能与元舟乙碰撞，建议你将它调到名单前面，多加注意。”这时候元舟甲也许会回应：“谢谢，可是元舟乙被伊兹挡住了，我的雷达无法识别。”然后云端判断元舟甲、乙需要知道彼此轨参，就将这项工作列为优先项目。
换句话说，云方舟并不止于作为太空载具群行体组成的物理云，也作为独立且自治的网络云，进行云端计算。轨参仪赋予使用者上帝视角、纵观网络全局，将多数场合会出乱子的地方自动标示为红色。艾薇注视屏幕时其实好奇多过紧张，回避动作已演练数周，她认为当下的状况符合预期。伊兹启动推进器、改变轨参，红色区块像血珠落入一杯开水般迅速扩大。所有元舟无论独立行动、组成链球或者处于三联、七联形态，都开始评估自身轨参是否可能与伊兹相撞。另一个同样糟糕的情况是飘移太远，导致无法回到群行，那么就改以黄色标记。各元舟很容易计算出如何行动，以避免两种窘境，但三百艘元舟同时动作、还要躲开彼此，这就复杂许多。为此必须进行沟通，而且不能只靠伊兹下发命令，而是元舟主动观察“周围”伙伴的动态，调节推进器、将散布图上的红色范围减至最低。
特别强调“周围”，是因为这个词的意义在云方舟群行有别于鸟群。对鸟而言，周围就是单纯的“周围”。但考虑到轨道力学的六个参数时，“周围”的意思其实是“接下来几分钟之内对我有影响的参数组合”，因此也包含尚在远方、无法察知的物体。将这个层面也考虑进去，元舟就能像鸟儿一样在群体中飞行，或者如同概念提出后很快就能做成的模拟动画：外观更像水中鱼群的行为模式。方舟计划最后几个月里，库鲁、拜科努尔、卡纳维拉尔角等地不舍昼夜地发射火箭，进入太空轨道后的动向也依据模拟执行，成效非常好。差异只是群行移动在现实中缓慢许多。
此刻伊兹改变轨道，预测的现象依次发生。平板电脑上的红色区域扩大到一定程度后开始缩退，起初从边缘收敛，接着一块块消失。有些光点变成黄色，不过很快得到矫正。根据几个月的测试和演练，艾薇认为最后几个红点应该马上会变成白色，无须顾虑，可惜结果不然。有少数区域始终冒着红光。她切换几个角度和模式审视散布图，锁定红点后开始查询，发现有问题的几乎都是伴随“大浪费计划”打上来的货柜模组或旅客用太空舱，所有具有航天能力的国家都抢着将剩下的火箭抛进太空轨道。
手机响了，卡尔传讯过来，潜水艇大概是回到了海面。
什么意思？
他才刚看见上句话。
婚约作废，艾薇心想这么说有点突兀，便多解释了些：你可以去找漂亮的美人鱼。
过了一分钟，卡尔回复：<哭>我本来也想这样说。你机会比较多。
她回了废话，这是两人间的老笑话。因为在安纳波利斯刚认识时，卡尔太正经，连“废话”这种词都讲不出口。
卡尔回传：SAB=Straight Arrow Babe[24]
SAB很伤心：（你刚才为什么下潜？
浪大，东岸很惨。
哪里来的信息？链还在？说的是指挥链。
我上面剩一阶。他过了几秒补上：POTUS[25]没回应了。
艾薇输入感谢主，却又犹豫片刻。但反正地球灭亡了，不必担心祸从口出，于是按下发送。她没和卡尔提过第700天的燃料空气弹和核武器，但心里肯定按下发射的就是前未婚夫。
愿上帝怜悯她灵魂，卡尔这么说，但艾薇明白弦外之音：也求上帝饶恕我。
对话被打断，马库斯传来信息：请过来。
她将手机收进口袋，空出手才方便在伊兹内部移动、穿过迷宫似的居住区进入栈道。压舱在国际空间站后侧，沿栈道前进没花她太多时间，换作一星期之前，还必须闪避里面三三两两聊天的人群，马库斯宣布PSAPS之后状况骤变，命令之一是栈道要保持清空，以便必要人员通行。之前没看过里头这么空。底下星辰号服务舱里人影来来往往，艾薇从刺猬发型认出莫伊拉，她必然是忙着准备，人类基因库必须分散到云群各处，工程浩大，不下于群行移动和轨道参数，绝对符合关键人员的定义。
路易莎出现在H1，伸手将自己推入栈道，神情很严肃。她差点儿撞上莫伊拉的助手，随即靠惯性移动到晨星模组内，停在连接巫巫舱的管状通道前。路易莎观察了一阵，判断情势之后才进去。
后来艾薇经过同一个路口，放慢速度朝通道转头，能够直接望进球形巫巫舱里隔窗看地球。以前映入眼帘是大海的蓝、云层与冰盖的白，如果正好经过水源充足的地区，会是一片碧绿，换作撒哈拉则是黄得耀眼。
现在是明亮的橘色。地球着火了。
巫巫舱里很多人尖叫，路易莎大概是被派来安抚人心的。艾薇心里有股莫名力量在拉扯，好想进去看清楚：简直像是天神拿焊枪在地球扫出一条又一条细长的火痕，持续不灭的红是陆地化作炼狱火海；一闪即逝的蓝白则是陨石在大气层拖曳出轨迹。
她仿佛能感觉到地表传来高温。
马库斯还需要帮忙，在这儿逗留也只是在听巫巫舱的人大吼大叫。艾薇赶快再朝后面移动。
到了用于保存基因资料的模组前面，莫伊拉拿着平板做盘点，戴着很大一副耳机，面无表情地聆听。她注意到艾薇，便摘下一边耳机递过去，里头传出纯人声合唱团在吟唱多声部的中世纪圣歌。
“伦敦国王学院还撑着，”她问，“知道这曲子吗？”
“肯定听过，但一下子想不起来。”艾薇回答。
“阿雷格里的Miserere mei, Deus。”莫伊拉说。
幸好母系有机体以前坚持女儿选修拉丁文，艾薇知道是什么意思：主啊，请怜悯我[26]。
“很美。”
“通常在凌晨时段的熄灯礼拜演唱，同时将蜡烛一根一根吹灭。”
“谢谢你，莫伊拉。”
“也谢谢你，艾薇。”
一分钟之后，她到了T3，如往常站稳片刻，习惯模拟重力后才朝农场和压舱移动。经过茶水间，她暗想要不要倒杯咖啡，却忽然觉得有点震惊羞愧。地球都烧成那副德行了，自己居然还想着喝什么。
但最后她还是倒了一杯咖啡才走进农场。里头人很多，态势感知监视器监控云方舟的各种功能和状态，底端最大屏幕通过镜头对准地球，不过数字影像没有从巫巫舱直接目睹那么震撼。流星在大气摩擦出的火痕因为亮度过高，成了糊掉的画面。真是习惯成自然，艾薇还想问为什么不转到CNN[27]或半岛电视台之类24小时新闻频道追踪最新消息，但猛一回神才想起地表已经毁灭了。
她走到压舱门口。两侧站了人，无所事事，就只是站着。但感觉有点奇怪，再加上艾薇对他们腰带上的东西有些陌生。
居然是泰瑟枪。
她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其中一人——艾薇记得叫作汤姆·凡·米特，是工程师，体格不错——礼貌点头、帮忙开门。
压舱只有农场四分之一大，算是中型会议室，目前里面就座的有六人，正埋首操作平板或笔记本电脑；里头另一扇门通到马库斯的办公室，门没关，艾薇径自走进去。不过来到伊兹三年，她首次浑身不自在，下意识担心有人扑上来或电击自己。但房间里的马库斯正坐着与杜比讲话。
“你看过轨参仪了没？”马库斯见她就先问。
“几分钟之前我们改变航道的时候看过。”
“云群行的动作并不完全如预期。”
“少数飘远了。”
“后来还有。”听了杜比这句话，艾薇转头看向墙上的投影幕。
“看起来都是后期发射的物件，”艾薇说，“大浪费计划的货柜和旅游客舱。我想根本没有正式登录云端，也就无法配合调度指挥。”
“没错，但还是造成风险。”马库斯回答。
“当然。”
“也一直干扰我这边进度。”
“交给我。”
“火流星部分，侦测系统运作正常，杜比会持续监控，但那些迷途羔羊我得委任给你。”
“我会处理好。”
“有必要的话就毁掉。”
“问题是用什么毁呢，马库斯？我们没有光子鱼雷[28]那种东西吧。”
“但是我们有满满一整舱冷冻干燥的死人。”马库斯提醒，“反正也该射出去了，如果有迷路的小家伙威胁到整个云方舟，朝那方向射出去我不反对。”
“我会记住，”艾薇回答，“算是筹码。”
路易莎进来了。她神情激动，脸上满是泪痕。
“路易莎？”马库斯语调很客气，“查出巫巫舱是什么状况了吗？”
“少数人很情绪化，”她回答，“你应该可以想象到才对。没什么危险，之前被当作动乱的人也只是反应过度。”
“谢谢你协助调查。”
“话说回来，你在压舱门口安排了武装警卫！”
“针对这点，我只简单说明，现在太多事情要忙。”马库斯回答，“我的感受和你们基本上没有不同，但我之所以在这里，并不是要抒发个人情感，而是尽全力完成使命。我并不打算成为宇宙之王，只是正好目前负责指挥。根据我对人类历史的理解，尽管说出来不好听，但在这位子上需要有人保护。”
路易莎显然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反驳他，但没有说出口，只是叹了口气：“之后我们两个得谈谈。”
“好。”
“你知道地表的情况吗？”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几小时的宁静后，小颗火流星纷纷落下。世界各地都有。以低纬度、赤道及其周边受害最为密集。事先科学家已经提醒陨石落点会如何分布。近几月内，大量人口朝南北极迁徙，鲁弗斯·麦格理也集结家族朋友与事业伙伴，以布鲁克斯山脉矿区为据点兴建防御工事。十一月气候严苛，能迁徙至山中的人必然准备周全，却也是鲁弗斯最想避开的不速之客。由于两人使用的无线电与云方舟频宽无关，白宙发展为磊雨的三天“宽限期”，他与黛娜依旧频繁通过摩尔斯电码联系。目前鲁弗斯仍将矿坑洞口卡车作为基地台，但考虑过要不要在山顶装设天线，以装甲保护缆线连接到地底的发报机。黛娜在研究了磊雨可能造成的效应之后，叫父亲别白费力气。
几天前，艾薇已经和母系有机体做了最后道别。之后，母系有机体吞下政府发配的安乐死药丸。地球上还与她联系的人只剩卡尔，潜水艇停靠诺福克海军基地岸边的水面。这段日子里，艾薇与家人的情感靠音乐延续。母系有机体曾要五岁的小艾薇做个选择，看是成为南加州最棒的钢琴家，还是南加州最棒的小提琴家。她选了小提琴，可惜并未成为南加州第一——差得远了。但她参加过许多青年交响乐团，十分熟悉经典曲目，还带了把小提琴到伊兹，时不时取出演奏。
第701天，火流星碎片指数冲破新纪录，白宙正式开始。一些文化组织从《火山口湖宣言》发布后就做好准备，要在这一刻发起盛大活动。大部分采用短波无线电广播，艾薇听了一轮，发现巴黎圣母院、伦敦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纽约圣帕提克大教堂、东京皇宫、埃及金字塔和耶路撒冷哭墙都有节目。她选了圣母院，院内正举行末日守夜弥撒，活动持续进行，直到大教堂崩塌，表演者被压成肉泥，里头所有生命就此消逝。视频频宽太小，没办法收看，但脑海里画面极为清晰：法国广播爱乐乐团集合法语世界最出类拔萃的音乐家，男性穿上白色领结和燕尾服，女性是晚宴长礼服和头冠，24小时轮班上台，演出曲目世俗经典夹杂，但以神圣灵性的弥撒与安魂曲为主轴。有时背景传出轰然巨响，艾薇猜测是火流星造成。表演者通常不受影响，偶尔才有乐手漏拍。某次特别剧烈的冲击引发观众席间尖叫恐慌，接着彩绘玻璃碎裂，四散到石地板上。除此之外，大半时候音乐平顺甜美，直至旋律突然瞬间走调，随后归于虚无。
巴黎毁了。她传出信息。通过NASA和军方之间的连线机制，艾薇还能与卡尔通信。
下潜，BBS。卡尔这句回应看字面很难理解，但艾薇了解意思：潜水艇为了避开危险要离开水面了，他觉得很快就会再上来。
很难说。艾薇觉得也许自己再也得不到他的音信。虽然拖了太久，她还是决定传一句话过去，如果卡尔真能回到水面就会看到：你不再是我的未婚夫。
艾薇忽然感到一股波动流过全身，仿佛她身在大西洋上的潜水艇，陨石坠海、掀起大浪、拍过船身。本以为只是解除婚约的情绪反应，但她察觉四周没固定的物体都朝同一个方向、也就是她背靠着的这面墙滑移过来。接着嘎吱嘎吱声回荡伊兹全站，国际空间站缓缓加速，加速度大概只有标准重力几分之一的程度。推进器启动了。
灯光变红，模组内扩音器“啪”一下后发出声音。“警告！”合成语音说，“即将展开紧急群行移动，请所有人员保持清醒、到达定位。本通知不是演习。”
该来的总是会来。练习好几个月，第一次听到真正的疾行警报，这说明感应器统整小组侦测到了可能危害伊兹的异常动态，必须微调航线。
她本能反应是朝窗外寻找阿玛耳忒亚。巨岩仍在，未因站体移动而断裂。
但这是船舰思考，是将伊兹视为第一优先的概念。她和所有人必须转换到云思维。有大量人口居住于元舟，伊兹存在的意义应是延续元舟生命。
艾薇赶紧将视线自窗户移开——窗户是过时的工具了。她从平板电脑调出资料，掌握云方舟各单位的配置分布。应用程序叫作轨参仪，可以通过选项卡菜单直接呈现云方舟视觉外观，标准模式则只有艾薇、杜比以及大量熟习轨道力学的舟民看得懂。程序内容基于莉娜·费雷拉等数学能力优异的生物学家进行实地观察，再由专业数学家如胡忠推导出从三维到六维群行模式算法，最后包括艾薇在内的物理学者，去研究如何在轨道力学特殊的限制下加以运用。概括而言，云端上各船只在3D散布图上只是数据点，系统显示个别轨道信息——六个数字组成轨道参数，后来在大家口中简化为“轨参”。轨参是计算轨道的依据，散布图上每次只能显示三个点，操作界面时必须灵活，艾薇等人得极度专注，并动用所有脑细胞。症结点在于，元舟轨参错误时也会撞击伊兹或另一艘元舟：仅存在于假设、简化到极致的云方舟里有两条元舟，计算一次就能解决，只要确定“元舟一号、二号维持目前航向会不会相撞”即可。如果增加到三条元舟，就还要确认元舟一和元舟三会不会碰撞、元舟二与元舟三会不会碰撞，计算次数提高到三。同理，要是有四条元舟，必须计算六次，以此类推。数学上将这种情况称之为“三角形数”，属于二项式系数，需要的计算次数随云端上的元舟数量剧烈增加，若有一百条元舟，就要进行4 950次演算，一千条元舟时则高达约50万次。回到阿波罗计划时代的普通电脑根本无法承受。当然，以现代标准而言却又不算什么——前提是要能取得每条元舟的正确轨参。老派且中心化的做法是要求所有元舟汇报轨参给伊兹，由伊兹电脑进行所有运算，再发送结果，而且伊兹的雷达侦测元舟位置与动向之后可以修正资料，运算结果更可靠。这个运作模式得到保留，而且不仅以一台电脑，而是许多台电脑同时计算。然而，这同样是船舰思维。云思维下，每条元舟自己也要进行观测和独立运算。一条元舟——姑且称为元舟甲——或许无法掌握云端上每条元舟的详尽资料，却仍能辨识出最有可能造成危险的单位，并专注追踪。同时，其他元舟以及伊兹的中央处理提供辅助信息，内容大致就是：“或许你没有注意到，但你有可能与元舟乙碰撞，建议你将它调到名单前面，多加注意。”这时候元舟甲也许会回应：“谢谢，可是元舟乙被伊兹挡住了，我的雷达无法识别。”然后云端判断元舟甲、乙需要知道彼此轨参，就将这项工作列为优先项目。
换句话说，云方舟并不止于作为太空载具群行体组成的物理云，也作为独立且自治的网络云，进行云端计算。轨参仪赋予使用者上帝视角、纵观网络全局，将多数场合会出乱子的地方自动标示为红色。艾薇注视屏幕时其实好奇多过紧张，回避动作已演练数周，她认为当下的状况符合预期。伊兹启动推进器、改变轨参，红色区块像血珠落入一杯开水般迅速扩大。所有元舟无论独立行动、组成链球或者处于三联、七联形态，都开始评估自身轨参是否可能与伊兹相撞。另一个同样糟糕的情况是飘移太远，导致无法回到群行，那么就改以黄色标记。各元舟很容易计算出如何行动，以避免两种窘境，但三百艘元舟同时动作、还要躲开彼此，这就复杂许多。为此必须进行沟通，而且不能只靠伊兹下发命令，而是元舟主动观察“周围”伙伴的动态，调节推进器、将散布图上的红色范围减至最低。
特别强调“周围”，是因为这个词的意义在云方舟群行有别于鸟群。对鸟而言，周围就是单纯的“周围”。但考虑到轨道力学的六个参数时，“周围”的意思其实是“接下来几分钟之内对我有影响的参数组合”，因此也包含尚在远方、无法察知的物体。将这个层面也考虑进去，元舟就能像鸟儿一样在群体中飞行，或者如同概念提出后很快就能做成的模拟动画：外观更像水中鱼群的行为模式。方舟计划最后几个月里，库鲁、拜科努尔、卡纳维拉尔角等地不舍昼夜地发射火箭，进入太空轨道后的动向也依据模拟执行，成效非常好。差异只是群行移动在现实中缓慢许多。
此刻伊兹改变轨道，预测的现象依次发生。平板电脑上的红色区域扩大到一定程度后开始缩退，起初从边缘收敛，接着一块块消失。有些光点变成黄色，不过很快得到矫正。根据几个月的测试和演练，艾薇认为最后几个红点应该马上会变成白色，无须顾虑，可惜结果不然。有少数区域始终冒着红光。她切换几个角度和模式审视散布图，锁定红点后开始查询，发现有问题的几乎都是伴随“大浪费计划”打上来的货柜模组或旅客用太空舱，所有具有航天能力的国家都抢着将剩下的火箭抛进太空轨道。
手机响了，卡尔传讯过来，潜水艇大概是回到了海面。
什么意思？
他才刚看见上句话。
婚约作废，艾薇心想这么说有点突兀，便多解释了些：你可以去找漂亮的美人鱼。
过了一分钟，卡尔回复：<哭>我本来也想这样说。你机会比较多。
她回了废话，这是两人间的老笑话。因为在安纳波利斯刚认识时，卡尔太正经，连“废话”这种词都讲不出口。
卡尔回传：SAB=Straight Arrow Babe[24]
SAB很伤心：（你刚才为什么下潜？
浪大，东岸很惨。
哪里来的信息？链还在？说的是指挥链。
我上面剩一阶。他过了几秒补上：POTUS[25]没回应了。
艾薇输入感谢主，却又犹豫片刻。但反正地球灭亡了，不必担心祸从口出，于是按下发送。她没和卡尔提过第700天的燃料空气弹和核武器，但心里肯定按下发射的就是前未婚夫。
愿上帝怜悯她灵魂，卡尔这么说，但艾薇明白弦外之音：也求上帝饶恕我。
对话被打断，马库斯传来信息：请过来。
她将手机收进口袋，空出手才方便在伊兹内部移动、穿过迷宫似的居住区进入栈道。压舱在国际空间站后侧，沿栈道前进没花她太多时间，换作一星期之前，还必须闪避里面三三两两聊天的人群，马库斯宣布PSAPS之后状况骤变，命令之一是栈道要保持清空，以便必要人员通行。之前没看过里头这么空。底下星辰号服务舱里人影来来往往，艾薇从刺猬发型认出莫伊拉，她必然是忙着准备，人类基因库必须分散到云群各处，工程浩大，不下于群行移动和轨道参数，绝对符合关键人员的定义。
路易莎出现在H1，伸手将自己推入栈道，神情很严肃。她差点儿撞上莫伊拉的助手，随即靠惯性移动到晨星模组内，停在连接巫巫舱的管状通道前。路易莎观察了一阵，判断情势之后才进去。
后来艾薇经过同一个路口，放慢速度朝通道转头，能够直接望进球形巫巫舱里隔窗看地球。以前映入眼帘是大海的蓝、云层与冰盖的白，如果正好经过水源充足的地区，会是一片碧绿，换作撒哈拉则是黄得耀眼。
现在是明亮的橘色。地球着火了。
巫巫舱里很多人尖叫，路易莎大概是被派来安抚人心的。艾薇心里有股莫名力量在拉扯，好想进去看清楚：简直像是天神拿焊枪在地球扫出一条又一条细长的火痕，持续不灭的红是陆地化作炼狱火海；一闪即逝的蓝白则是陨石在大气层拖曳出轨迹。
她仿佛能感觉到地表传来高温。
马库斯还需要帮忙，在这儿逗留也只是在听巫巫舱的人大吼大叫。艾薇赶快再朝后面移动。
到了用于保存基因资料的模组前面，莫伊拉拿着平板做盘点，戴着很大一副耳机，面无表情地聆听。她注意到艾薇，便摘下一边耳机递过去，里头传出纯人声合唱团在吟唱多声部的中世纪圣歌。
“伦敦国王学院还撑着，”她问，“知道这曲子吗？”
“肯定听过，但一下子想不起来。”艾薇回答。
“阿雷格里的Miserere mei, Deus。”莫伊拉说。
幸好母系有机体以前坚持女儿选修拉丁文，艾薇知道是什么意思：主啊，请怜悯我[26]。
“很美。”
“通常在凌晨时段的熄灯礼拜演唱，同时将蜡烛一根一根吹灭。”
“谢谢你，莫伊拉。”
“也谢谢你，艾薇。”
一分钟之后，她到了T3，如往常站稳片刻，习惯模拟重力后才朝农场和压舱移动。经过茶水间，她暗想要不要倒杯咖啡，却忽然觉得有点震惊羞愧。地球都烧成那副德行了，自己居然还想着喝什么。
但最后她还是倒了一杯咖啡才走进农场。里头人很多，态势感知监视器监控云方舟的各种功能和状态，底端最大屏幕通过镜头对准地球，不过数字影像没有从巫巫舱直接目睹那么震撼。流星在大气摩擦出的火痕因为亮度过高，成了糊掉的画面。真是习惯成自然，艾薇还想问为什么不转到CNN[27]或半岛电视台之类24小时新闻频道追踪最新消息，但猛一回神才想起地表已经毁灭了。
她走到压舱门口。两侧站了人，无所事事，就只是站着。但感觉有点奇怪，再加上艾薇对他们腰带上的东西有些陌生。
居然是泰瑟枪。
她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其中一人——艾薇记得叫作汤姆·凡·米特，是工程师，体格不错——礼貌点头、帮忙开门。
压舱只有农场四分之一大，算是中型会议室，目前里面就座的有六人，正埋首操作平板或笔记本电脑；里头另一扇门通到马库斯的办公室，门没关，艾薇径自走进去。不过来到伊兹三年，她首次浑身不自在，下意识担心有人扑上来或电击自己。但房间里的马库斯正坐着与杜比讲话。
“你看过轨参仪了没？”马库斯见她就先问。
“几分钟之前我们改变航道的时候看过。”
“云群行的动作并不完全如预期。”
“少数飘远了。”
“后来还有。”听了杜比这句话，艾薇转头看向墙上的投影幕。
“看起来都是后期发射的物件，”艾薇说，“大浪费计划的货柜和旅游客舱。我想根本没有正式登录云端，也就无法配合调度指挥。”
“没错，但还是造成风险。”马库斯回答。
“当然。”
“也一直干扰我这边进度。”
“交给我。”
“火流星部分，侦测系统运作正常，杜比会持续监控，但那些迷途羔羊我得委任给你。”
“我会处理好。”
“有必要的话就毁掉。”
“问题是用什么毁呢，马库斯？我们没有光子鱼雷[28]那种东西吧。”
“但是我们有满满一整舱冷冻干燥的死人。”马库斯提醒，“反正也该射出去了，如果有迷路的小家伙威胁到整个云方舟，朝那方向射出去我不反对。”
“我会记住，”艾薇回答，“算是筹码。”
路易莎进来了。她神情激动，脸上满是泪痕。
“路易莎？”马库斯语调很客气，“查出巫巫舱是什么状况了吗？”
“少数人很情绪化，”她回答，“你应该可以想象到才对。没什么危险，之前被当作动乱的人也只是反应过度。”
“谢谢你协助调查。”
“话说回来，你在压舱门口安排了武装警卫！”
“针对这点，我只简单说明，现在太多事情要忙。”马库斯回答，“我的感受和你们基本上没有不同，但我之所以在这里，并不是要抒发个人情感，而是尽全力完成使命。我并不打算成为宇宙之王，只是正好目前负责指挥。根据我对人类历史的理解，尽管说出来不好听，但在这位子上需要有人保护。”
路易莎显然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反驳他，但没有说出口，只是叹了口气：“之后我们两个得谈谈。”
“好。”
“你知道地表的情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