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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0天 2

黛娜回头瞟了一眼,没讲话。他懂那意思:日期再怎么尴尬都不是重点吧。
“嗯哼,”杜比说,“谢了,黛娜。”
“下次聊。”她做了个喝酒的手势。
“嗯,下次。”杜比附和着滑过门帘。
黛娜看看时间,既然知道伊米尔号的大概位置,就计算得出双方能够通信的时段。每次93分钟的循环里,伊兹会有个阶段位于地球另一侧,于是无法接收肖恩传来的信号。空窗期过后一段时间可以交谈,但刚才那次机会全部耗费在抄下他的问题并加以解密上,看懂了后又要失去信号。黛娜倒是可以趁这空当写好简短回应,利用一次性密码本加密。
要回复什么,黛娜心里没个准。当然是可以提供明确数据,例如轨道上现有元舟数、人员数,或者自己手边能动用的机器人数量之类,不过她猜测肖恩需要的并不是这种资讯。他想知道的应该是:倘若37天后带着大冰山露脸,会得到什么反应。云方舟一定用得到彗核资源,这点毋庸置疑。反过来说,肖恩也需要方舟,只有两个人和一颗巨型冰球的太空船无法建立文明、存续下去。可是肖恩这么保密,代表另有计划。他想要交易。
他正好想要与黛娜的男朋友进行交易。
一步一步来。单是提供基础资讯就会用光下次通信的时间,与其刚起步就为了大局烦恼失神,空当期间黛娜先专心写了简单报告,内容尽可能扼要,最后用杜比留下的程序进行加密。
L1位于地球和太阳连成的直线上,伊米尔现在应该就在L1附近。伊兹从地球黑暗面探出头,在开始能看见太阳边缘的那一刻,就能够与伊米尔通过无线电通信。下次机会是格林尼治时间早上7点半,伦敦日出。黛娜隔着小窗往地表望去,日夜分界线经过泰晤士河口湾,照亮伦敦商业区几栋高楼。她回头操作发报机,与伊米尔搭上线,开始发送信息,结果果然耗掉整个可通信阶段。由于肖恩对摩尔斯电码不熟,传送每个字母都得放慢速度;再考虑到内容经过加密,漏掉任何字母都会看不懂,于是就更讲究清晰度。黛娜送信结束时,伊兹又绕了地球半圈,要进入黑夜侧了。她最后传出一句TBC,希望对方能理解是“待续”(to be continued)的意思。接下来她便忙着撰写和加密补充资料。
她打算展开下一次通信前还不到伦敦时间早上9点,艾薇没出声就这么游进工坊。
“借你的窗户看看。”她只这么说。
“好啊,怎么了?”黛娜问。很明显出了点状况,艾薇表情有点复杂,而且刚才的语气重点是“你的”窗户而非你的“窗户”。“我的窗户有什么特别?”她追问。
“因为在你旁边。”艾薇回答。
“还好吗?”黛娜看得出不对劲。起初她怀疑传送出去的摩尔斯电码遭到拦截,自己惹祸上身。但又仔细想想,要是那种情况,艾薇应该不会只说要借用窗户。
回头一看,艾薇真的直接到了窗户前面,低头望着地球。日夜分界继续移动,南美洲最东端伸进海洋的地方也照到阳光了,伊兹即将穿越接近正下方的赤道。
“卡尔和我联络了。”艾薇开口,语调不见往日的喜悦。
“很好啊,不是说潜水了吗?”
“直到两小时前。”
“浮起来了?”
“浮起来了。”
“在哪里?”
“下面。”艾薇回答。
“你怎么知道?”黛娜问,“他不能传送坐标给你吧。”
“我猜得到,”艾薇说,“线索拼凑起来就可以。”
“他说了什么吗?”
“说库鲁又会开始发射火箭了。”
“太空港重启了吗?”
艾薇低呼,黛娜赶紧滑过去,从后侧贴着艾薇,下巴抵在她肩膀,这样两个人才能看到同样角度。
之前两人时常从窗户眺望,偶尔甚至能看见发射场内的引擎喷出火羽光芒,所以她们都晓得库鲁的方位。
但艾薇的反应并非发射场起了变故,而是星火沿海岸线扩散,然后褪去。海滩到魔鬼岛之间的海域冒出一颗颗火球。
“那是什么鬼玩意儿?”黛娜问,“难道是核弹?”
“不知道。”艾薇说。
黛娜的问题得到了解答。西北方海岸爆出更耀眼的强光,稍稍收缩为光球,朝着上面、也就是太空方向隆起。
“我想那个才是核弹。”艾薇评论道。
“美国用核弹炸了……委内瑞拉?”
人的眼睛需要几秒钟适应光线变化,思绪也需要一些时间沉淀整理。强光散去,两人仔细一看发现,蘑菇云其实不在委内瑞拉土地上,而是几英里外的海面。
“算是示威?故意挑在首都加拉加斯能看到的地方?”黛娜问。
“一半一半吧。”艾薇回答,“昨天消息指出,委内瑞拉海军全部出动,前往库鲁重建秩序。我打赌那支海军从地球上消失了。”
“一开始的小火球呢?靠近太空港那些?”
“我猜应该是燃料空气弹[12],威力与战术核弹接近,但没有污染发射场的副作用。”
说完以后,艾薇挪动身子背对窗户。黛娜自然退后,两个人靠近面对面。
这时黛娜也终于想通了:“刚才说卡尔的潜艇回到海面,加上知道太空港会恢复运作,你是觉得——”
“我是肯定。”艾薇动了嘴唇,几乎没发出声音。
卡尔要得到JBF的直接命令才能发射核弹。搭载燃料空气弹的巡航导弹大概也出自他指挥的潜艇。
去年很多人觉得艾薇和黛娜关系紧张——话说回来,好久以前就有人认定两人是死对头。外人嘴巴本来就管不住,艾薇被黛娜的新男友取而代之,算是雪上加霜,不过尽管立场复杂了些,她们却友情常在。
虽然艾薇健谈,但眼前这情况实在不知怎么说才对。
几分钟之后她终于将感触化为词语。“不得不放在回忆里已经够不开心了,”艾薇说,“结果还没办法只留下好的印象。”她没有落泪,语调却变得太轻太柔。
“你也明白,他别无选择。”黛娜提醒,“指挥链还在运作。”
“我当然懂。”艾薇回答,“但不想看到这种结果。”
“一开头就注定难看收场了。”
无线电发出哔哔声。
“这里也一样……”
“是谁?”艾薇问。
“肖恩·普罗布斯特,”黛娜说,“他回来了。”
艾薇在旁边等黛娜艰苦地将现状报告下半章给传出去。南美洲退到地平线以下,东北角人民正义封锁线的舰队残骸冒出一条条黑烟,为仿佛起皱皮肤的大西洋海面蒙上阴影;库鲁冒出火光,这回是推进器喷射烈焰将运载火箭送上天。
“该做正事了。”艾薇开口,“得回去修正统计表格。”
“你觉得卡尔会不会还在海面?也许能够联系?”
“不大可能吧。”艾薇那语气暗示自己不知该向未婚夫说什么好,“发射核弹以后应该不会留在相同位置。”
云方舟有自己的文化,其中某些层面让莫伊拉·克鲁博士特别不适应。每天醒来,没有能用早餐的咖啡厅,下班以后没有场所社交小聚,这种环境在她看来根本不适合居住。问题症结之一在于人口过多,之二在于三班制,导致昼夜之分没有共识,之三则在于方舟是出自美俄两国工程师的匆忙规划,他们根本没思考过重要细节。莫伊拉与有同感的路易莎认真讨论过,两人有个模糊的共识是:当磊雨落下、云方舟进入自力更生阶段后,一定要设法改造环境。她有个梦想,希望能成为咖啡店店长,或许设置在元舟上最符合需求。不过只是空有想法,还不知道什么时间点能付诸实行。
莫伊拉当然明白什么才最要紧:人类及其他各物种能否繁衍,是她背负的重责大任。别说腾不出每天几小时泡咖啡、擦柜台,现在云方舟根本没有生产咖啡与大麦的条件,库存很快就会用完,届时就算开了咖啡馆,也只能供应果珍。反正有梦最美,至于现在呢,先去农场旁边的茶水间实习就好了。莫伊拉每天8点起床,先往后飞到H2,从轮辐进入T3,给自己泡一杯咖啡、一碗麦片——可惜都是口味差劲的冷冻食品——端到农场中间,有张小会议桌可以坐下,偶尔能遇上同样第三班睡眼惺忪的同事,其中包括马库斯·洛伊克。他通常忙得没空坐下陪大家喝咖啡,但有时会特别与她聊两句。其余还有康拉德·巴斯和里斯·艾特肯,再就是特克拉。
特克拉最有趣、最令人好奇。很多层面上,她真是特别。更直白一点的说法:她属于完全不同的社会阶层。莫伊拉、杜比、康拉德、里斯以及大部分“一般人”以前多多少少有交集。例如他们大都曾经参加了TED[13]演讲、达沃斯论坛或者智库研讨会。特克拉可不是这种背景。她是俄罗斯军方罕见的女性成员、前奥运选手、测试驾驶员,后来又成了宇航员。这种组合太有趣了。本来很有资格出现在TED之类的场合,然而她英语不流利,又不擅社交,所以没办法当个好演讲者。在切开洋葱死里逃生的那段历程中,特克拉脸上的伤口由非专业医师缝合。若在地球上受伤,一定是直接交给整形外科处理。可惜伊兹当时没有相关专家,她只能带着伤疤活下去。莫伊拉惋惜自己的俄语不够好,否则想跟特克拉聊一下外观和造型。脸上有疤就已脱离一般人对女性美的认知范畴,特克拉更进一步保持平头发型。尽管如此——或者说正因如此,莫伊拉觉得……坦白说,她觉得特克拉好性感。她不怎么想面对,可是性刺激根植于本能之中,压抑也是白费力气。莫伊拉通常偏向异性恋,但年轻时在英国的剑桥和马萨诸塞州的剑桥与两位女性发生过关系,体验并不差,她也没后悔,只是会想比较多。短暂激情换来事前事后钻入性别与酷儿理论的牛角尖,两段关系早就随风而逝。
即使尽量忍住,莫伊拉还是偶尔会想象特克拉是什么样的伴侣,而且沉迷其中。特克拉获救后才几星期就开始冒出许多小道消息,主题正是关于她的性倾向。内容详细得像是肥皂剧,一会三角恋、一会四角恋,而且有男有女,算是伊兹口述历史很重要的一部分了。不过莫伊拉始终没兴趣研究,只知道梗概就是才没几个月,特克拉已经公然找女人上床,成为很多人评论分析与剧本的主角。进行分析的常是性别理论家,论证之一令人有点不舒服:他们认为特克拉在运动员时代就走中性风。就算是为奥运而打扮过后都还显得中性,现在男性化气质自然更强烈。她出柜(其实本人根本没说过)算是巩固了大家对于女性运动员的刻板印象。网络有好几百万人发表着愚蠢的意见,搞得她与站内俄罗斯同胞的关系也变得尴尬了。但俄罗斯人在伊兹的比例一直很高,随着各种国籍和性倾向的人陆陆续续进入云方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特克拉身边的纷纷扰扰逐渐平息,但她也已经变得独来独往、离群索居,尤其她和语言上能好好沟通的自己人有了隔阂,状况更是雪上加霜。讲究政治正确的学术界左派观察家预期她会因此经历思想转变,变成学术左派分子,结果她的态度却一如既往,依旧重视秩序、纪律,仿佛还是当初那个前哨,看到肖恩·普罗布斯特不请自来,立刻十字锁喉准备勒昏人家。莫伊拉坐在对面喝咖啡吃麦片,暗想不知特克拉是否知情:网络上很多同人创作将她和肖恩·普罗布斯特配成一对,关系建立在施虐和受虐这种特殊癖好上。
无论如何,特克拉时常在早餐时间与莫伊拉同桌,总觉得就算并非邀约,也绝对是种试探。
这么多思绪纠结,莫伊拉起初没察觉农场里忽然挤满了人。大家望向自己与特克拉这桌另一头的态势感知监视器,她的座位视角有点差,得稍微挪动才能看清楚。新闻频道播放好几段由手机录像拼凑成的完整报道,开头是人民正义封锁线滞留于发射场外海岸线与魔鬼岛之间的水域。日出时分,天色泛着橙红。报道到了尾声,阳光下有道道烟柱纠缠,缝隙间还能看见满满的船骸与浮尸。事情经过是一连串支离破碎的影像,有黑点自海处飞来、火焰如泡沫膨胀,并覆盖大片土地,炸裂消失后,地上所有物体仿佛浸过汽油再被重锤敲扁一样。
先看到现场影像,接着以3D电脑动画代替真正的导弹潜艇与巡航导弹画面。镜头随即跳接到白宫简报室内,总统做出简短声明,之后轮到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其他国家元首也在唐宁街、克里姆林宫和柏林发表讲话。
现场气氛本来就紧张凝重,但就在莫伊拉低头吃着燕麦粥的时候,眼角瞥见屏幕上那道强光,一转头就看到海面上巨大的蘑菇云。
“我错过了什么?”莫伊拉问,“看起来不像陨石造成的。”
“核弹。”特克拉开口。
莫伊拉望着她。有些人觉得特克拉眼神很冷,那双眼睛注视过来,莫伊拉一点都不觉得冷,反而是特克拉腼腆地转过脸。“委内瑞拉的海军……”她继续说,“再也不构成问题,火箭会继续发射。”特克拉说完之后耸耸肩。她身上是件背心,莫伊拉的眼睛完全离不开她的三角肌,觉得再这么下去真的太危险了。“海滩上是燃料空气弹,”特克拉解释,“破坏力极大。”说完以后,她靠在椅背,一条手臂漫不经心打在隔壁空椅后头,“克鲁博士对这状况有什么想法?”
“叫我莫伊拉就好。”
“抱歉,俄罗斯人的习惯。”
搞不好特克拉还是有点心机。她大概预期克鲁博士这样的人得知地球发生核战争会吓坏,故意挑大庭广众下、震撼最深的时间点立刻询问。
但莫伊拉整个人沉浸在特克拉的手臂肌肉里,忽然有个大块头的健壮男子在旁边重重坐下,吓得她差点儿跳起来。转头一看,是马库斯·洛伊克。他将咖啡杯放在面前,陷入沉思,目光似乎故意回避屏幕。画面上不断重播各种角度拍摄到的蘑菇云和简报室。片刻后,他终于抬头看了看莫伊拉,挑眉点头打招呼,对特克拉也是同样举动。
马库斯半路杀出倒是帮了莫伊拉一把,这下子就不必回答刚才那问题。没人问他,但他径自回应:“像我母语是德语,这种话题上立场有点尴尬,抛不开历史包袱。我知道自己不该多嘴,一不小心可能会触犯什么禁忌,但——”
“你早就料到了?”莫伊拉问。
“不,我也很意外。”
莫伊拉点点头。
“但如果有人向我征询意见,我会同意。”马库斯接着说。
“反正过不了多久他们也是死。”特克拉点着头。
莫伊拉惊觉马库斯和特克拉之间似是有种默契。首先,他不会对特克拉的性倾向感到困扰,甚至正好相反。像他这种男性知道人家完全没兴趣时,相处就少了负担。马库斯以前是军方驾驶员,特克拉也一样,所以看法容易有交集。云方舟开始的第一年,特克拉有点像是临时工。国际空间站养个无专职的人有些奇怪,但前哨的定位就是弃子,送上来时并没有思考过他们往后要扮演什么角色,加上特克拉与俄罗斯同胞关系疏远,而舱外活动几乎都被俄罗斯小圈子承包,结果就是她到处打杂。特克拉对伊兹内部结构的熟悉不次于任何人,会驾驶元舟,也能穿上宇航服到外面协助焊接工程。不过这打游击的岁月似乎随着马库斯接管伊兹而告一段落。后来莫伊拉看不出特克拉到底主要负责什么项目,却很清楚感觉到她直接听命于指挥官,马库斯私下有所委任。
“他们很快就会死,”另一个声音传来,“但我们可不。”是路易莎,她出现在特克拉背后,用眼神询问能不能坐在旁边她手搭着的座位。特克拉不仅缩回手臂,还礼貌地起身为对方拉椅子。
“人类不会灭绝,至少我是这么希望。”路易莎继续说下去,“可是这种局势的发展已经入了我们的眼,也烙在了我们的心上。不只如此,几小时后还得迎接来自库鲁的补给,若不狠下心以燃料空气弹与核武器杀害无力反抗的人,这些东西到不了太空。以暴制暴已经被写进我们的DNA了。”她眼珠子往莫伊拉一转,“抱歉,克鲁博士,这只是个比喻。”
莫伊拉浅笑点头。
马库斯说:“所以?你不赞成是吗?”
“倒也不是。”路易莎回答,“马库斯,先声明,我也有包袱啊——来自南美洲、褐色皮肤、讲西班牙语,又花了那么多年在难民船上,而且还是犹太人。这些都会影响我的看法,对吧?”
“了解。”马库斯回应。
“我不在地球,不知道智囊团给了JBF什么建议,也许有些事情她知道但我们不知道。”
“重点是?”马库斯问得干脆,但语气友善。
“现在这里没有权利和义务规范,没有法律制度,也没有警察系统。”
马库斯与特克拉隔着桌面交换眼神,神情并不鬼祟,也没罪恶感或什么阴谋感,只是严肃了些。
“已经有人在草拟。”他回答。此话不假,各国签署《火山口湖协议》后就成立智囊团队,许多宪政学者齐聚海牙[14],设计新体制,其中一位也成了云方舟的居民。
“我知道,”路易莎说,“对我来说,重点是希望刚才屏幕上那种惨剧不会影响条文内容,以暴制暴不能变成常态。”
马库斯和特克拉再次对视,似乎取得共识、默不作声。
莫伊拉手机震动,看屏幕发觉自己十五分钟后安排了工作事项,于是提早离开了这场奇怪的咖啡会议。唔,也好,现在她有点幻灭了。她进去时满怀期望,盼着某天能重现欧洲露天咖啡厅的风情,结果听了半小时的核战争,还有如何烧死抗议者以及伦理道德,加上发现了自己与特克拉间一触即发的欲望。云方舟里像她这样的人并不少,上来至今没机会做爱。有些人能卸下道德束缚,忘记留在地上的配偶或婚约对象,然后找到机会;但还有很多人做不到,虽然只是时间问题。其实原本就有靠接好的太空舱可供发生亲密关系,大家也早就摸清站内适合的僻静角落。莫伊拉在地球上没有心系的人,还没有性行为就只是尚未找到对象,以及这儿的硬件环境实在令她没有多少冲动。但也累积太久了。
工作计划中的一个大项正好就是为云方舟制订孕期政策。其实孕妇与一般人差距没有那么大,最后重点该落在如何照顾婴幼儿上。舟议会将整件事情想象得井然有序,假设所有孕妇都会乖乖冷冻胚胎,等到环境适合养育后代再植入。进入方舟大概一年,莫伊拉深深怀疑人性是否有这么容易被掌控。她认为舟议会恐怕太低估普民和舟民的文化差异。
几个月前大家还叫他们方舟世代,官方文件上也维持着同样用词,但不知是谁开始简称其为“舟民”,然后通过网络病毒般的传播效应,24小时内风靡全球。阿肯色州有些敏感的历史学家跳出来反对,但没人理会[15]
舟民年纪小,和普民的互动也出人意料地少之又少。原因之一是因为居住于元舟。元舟在群行中不能随便调整位置,想前往邻近元舟也几乎不可能,得套上宇航服后利用轨道力学,做出一连串特技动作。方舟设有叫作“飞艇”的运输船可以载人往返,可惜数量有限,合格的驾驶员也不够多。马库斯遵从路易莎的建议,采取“搅动”模式,让舟民轮流进入伊兹生活工作,比例固定为一成。即便如此,仍有九成困在元舟或三联、七联平台内,与普民的接触仅有“太空视频”(Scape)、社交媒体“太空社交网站”(Spacebook),或其他从地球带来的科技媒介。莫伊拉觉得现在还没女孩怀孕才是奇怪,但却没人申请取出胚胎冷冻。
要是此刻有人跟着莫伊拉往前,穿过星辰号服务舱向“下”来到冷冻设施,就会明白原因。这儿散发的气氛对于想成家的人毫无吸引力。冷色调的医院气氛,工业风格浓烈到了可笑的地步。
换个角度想,她希望待会儿过来的新人看了以后也印象深刻。对方几小时前搭乘自卡纳维拉尔角发射的太空舱抵达云方舟,这段时间应该足够防吐药生效,精神状况不会太差。他们来自菲律宾,研究主题分别是转基因水稻和一辈子住在货船上的船员——大概会加入路易莎的团队吧。另外两个舟民外表差异很大,也就是说,所属族群血统差距仿佛冰岛和西西里这么远。他们手中理所当然地拿着像是啤酒冷藏罐的东西。莫伊拉很习惯了,每天至少会有一次这种仪式——罐子里面是精子、卵子和胚胎,取自舟民出身的国家。这回是菲律宾。接过罐子时,她态度恭敬,就像日本商人接下别人名片那样慎重,不过还是得打开盖子检查。底部仍有碎冰,好现象。手指大小的试管置于六角笼内,莫伊拉以手枪形状的红外线温度计测量,确定尚未退冰后戴上防冻伤棉质手套,取了几根出来,肉眼观察是否封存紧密、贴有标签和条码。一切必须合乎《火山口湖协议》第三卷第四节第十一段的技术规范补述第三篇内容。样本处理很完善,她原本就不认为米格尔·安德拉达博士会有什么疏漏。
另一方面,莫伊拉猜想安德拉达博士早已心里有底:这些样本没有多大机会孕化成生命。但现在不能提这事,当着别人的面,她还是发表了一段事先准备好的小演说,尽量演得真心诚意,感谢大家对计划的贡献以及菲律宾人民愿意将一切托付给自己与方舟。她提及、但不担保人类依旧能从这些塑料试管再繁衍出丰饶美好的未来。仪式结束之后,通常他们会回到各自所属的元舟,第一件事是通过短信或社交网站将最新动态分享给地上的亲朋好友。原本这些安排的用意是维持地表秩序,避免末日恐慌使社会陷入动荡混沌,不过现在就算计划失败也无所谓,反正有了委内瑞拉这个前例,代表不管怎样JBF都可以丢核弹解决。
“我可以看看这儿如何运作吗?”安德拉达博士开口,代表团其余成员已经先行离去,剩下他们两个在朝天底方向伸出的窄长对接模组里头飘来飘去。两人“底下”的尽头有个锁住的舱门,旁边设有键盘。伊兹内部绝大部分空间开放给所有人来往参观,反正目前云方舟应该也没有不轨之徒,但是人类基因库之定位独特,且近乎神圣,因此需要上锁——当然,锁也数字化了。
安德拉达博士外形短小精悍、颧骨发达。莫伊拉认识很多农业遗传学专家都像他一样皮肤黝黑,粗糙长茧,全是经年累月实地实验、耙土耕种累积的结果。除了眼镜很高级,乍一看会误认为他是东南亚的平凡农夫。事实上,安德拉达不仅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拿到博士,还是动因摧毁月球前诺贝尔奖的热门人选之一。
“那有什么问题,”莫伊拉回答,“我也想和你聊聊要怎么在这里种出人之外的东西。”
“的确需要讨论。”安德拉达博士说。
她飘下去,缓缓后翻,来到键盘前,按了按键启动虹膜扫描,几秒钟后装置判定她是莫伊拉·克鲁本人,解开门锁。她抓着舱壁扶手将门拉开,钻进靠接在更下方的模组。此处空间很小,几乎容不下她和安德拉达博士两人一起。白色LED灯自动亮起,门边挂着尼龙网布腰带,上面系着几种电子零件工具,莫伊拉顺手取了缠在腰间。
从新模组的天顶方下降,左右两侧都有通道,但被圆形塑料隔板挡住。隔板中央有把手,左边的比较近,莫伊拉握住一推,松开门闩,然后向外拉开。
寒气扑面而来,安德拉达博士冷得整个人身子缩起来。他们面前是条一路通到底的管状空间,大约十米长,大小够一个人在里面好好做事,若两个人,就看能不能接受肢体碰撞;墙壁上有一列一列整齐的小孔盖,和手掌摊开差不多面积,各自有门把,算算总数有数百;靠近入口的孔盖都贴着机器列印的标签和条码,深处则还空着,旁边装设了蓝色LED灯,也是里面仅有的光源。
“要不要由你亲手放进去?”莫伊拉问。
“如果我没冻死的话!”安德拉达叫道。
“太空就是这么冷,”莫伊拉回答,“我们可是求之不得。”
她等到安德拉达戴好手套才打开冷藏罐端过去。安德拉达解开样本固定架,莫伊拉从腰带拿出扫描机刷了一下条码。这位农业博士小心翼翼扶着墙壁往深处挪移,动作看来是初入零重力环境的新手。“从没标签的那里找第一个出来,”莫伊拉提醒,“门不用关,谢谢。”
吸入冰冷空气后,安德拉达喉咙收缩、连连咳嗽。他开启一扇小孔盖将架子放进去,莫伊拉拿着手持式打印机做标签,上面有英语、菲律宾语以及机读条码。安德拉达退到中央模组,换她过去检查架子是否妥善置放在管槽内,阖上后在孔盖表面贴好标签。盖子上原本就印了辨识代号与条码,她又加以扫描并反复确认。
舱门旁的LED起初转为红色,提醒内部温度超出标准了。莫伊拉检查时又回到黄色,代表逐渐“冷回去”了。等她用平板确认连线状态,已经回到蓝色信号了。
回到对接舱,莫伊拉扣着封锁冷冻库的圆板。“现在你知道这板子的用意了,”她说,“隔热而已。”说完她将门关紧。“想看看另一边也行,”她解释,“不过其实一模一样。”
“不用麻烦了,”安德拉达博士说,“我这把岁数第一次冷成这样!”
他们向“上”进到星辰号服务舱内,再往前进入大部分生物工程仪器集中的区块。其实都是箱子盒子,没什么好看,还不如直接去船尾的旋轮区。但莫伊拉有过经验,知道新人在零重力和模拟重力间来来回回会产生不良反应。
在那副高级眼镜底下,安德拉达态度客气,但神情始终隐藏一股疑虑。很合理,因此莫伊拉决定主动出击。她猜测得到对方心头挥之不去的敏感话题。“抱歉刚才演得那么做作,其实也是不得已。”她开口,“每天这么来个一两次,已经持续一年了。我明白自己看起来不像科学家,比较像女祭司——而且我还得麻烦你也发表在博客上面,告诉留在底下的人,你已经亲手将样本从马尼拉带到伊兹,放进冷冻储藏库内了。”
“嗯,我了解,我会记住。”他安静几秒,表示要转换话题,“并没有真的去中心化。”
莫伊拉点点头,接着说:“要是过个十分钟一块大石头砸过来,所有样本就完蛋。”
“所以我有点顾虑。”
“我也一样。但是回归统计学,目前没有那么多岩石,有突发状况都能提早发觉和躲避。蛋放同一个篮子——”
“——还有精子。”安德拉达博士说出莫伊拉这一整年听到腻的笑话。
“——反而比较安全。至少接下来几周内并不需要将样本分散到元舟上。安德拉达博士,你放心,已经制订计划了,火流星碎片指数突破门槛时就会采取分散保存的策略。”
他点点头,回应道:“叫我米格尔就好。”
“好的,那也叫我莫伊拉吧。”
“嗯,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被带上来。”
“你利用玉米的基因促进了稻米进行光合作用的效率。绿色和平组织破坏了菲律宾的研究机构,但还好你的计划资料放在新加坡。原点过后不久,你就着手开发能够适应低重力水栽法的新品种。”
“太米!”米格尔轻轻翻了一下白眼。《海峡时报》某个过度热情的记者将太空稻米浓缩称为“太米”,此新词立刻攻占小报和网络评论。“莫伊拉,你应该懂才对,至少要有微弱的模拟重力,否则稻米无法生长。如果没有上下之分,根部将无法发育。这一点稻米会比较麻烦,藻类就没这种限制。”
“嗯,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有藻类能吃。”她回答,“太米要过阵子,等盖出够多能够旋转、提供重力的设施才有空间。可是米格尔——之后啊!之后!”
“之后怎么了?”
“太酒!”
“太久?”
“太空酿酒啊,”莫伊拉说,“虽然和大麦有差距,但稻米也可以酿啤酒。”
“拍你!”马库斯必须用嘴说,因为手拍不到。
摔跤练习中,遭对手制伏、完全无法挣脱时的标准告知方式就是轻轻拍打对方的掌、臂、腿或其他能触及的部位。马库斯被特克拉锁住两条手臂,哪儿也碰不到。
听见之后,她松开手,两人朝竞技场墙壁滑过去——竞技场是个空间虽大但没放东西、保留为运动场地的模组。墙壁还特地铺上软垫。马库斯和特克拉举起手掌,缓和撞击力道。
观众包括上田淳、工程师汤姆·凡·米特、波勒尔-额尔德尼、维亚切斯拉夫·杜布斯基。三位男性不苟言笑,波勒尔-额尔德尼情绪十分激昂,还鼓掌三下,察觉没人附和才停下来。
“好,”维亚切斯拉夫开口,“眼见为凭,零重力下确实可以施展桑搏。”他目光朝其他人一扫,“我想柔道、摔跤、搏克[16]应该也行。”
“显而易见,得去掉抛摔类的动作。重心转移在地面上很重要,在这里没效果。”马库斯说。上田淳点头:“算是新的子类别,接近地板扭打,但又没有地板。”
汤姆·凡·米特在艾奥瓦大学攻读电机工程学位,闲暇之余学了摔跤。他转身面对软墙,试着用力出拳。他体格壮硕,但拳头打下去软绵绵,反而自己向后荡到模组的另一头。
“我们实验过这招,”马库斯提醒,“拳击算是废了。”
还没撞上墙壁前,汤姆张开手拍打软垫缓和动量。“假如在旋轮或链球里,普通招式还是有效,”他说,“但是,的确,零重力武功是个未开发领域。”
“只要进入扭打阶段,”特克拉说,“差距就没那么大。”
“云方舟有十几把泰瑟枪。”马库斯说,“不是我申请的,一开始就在这儿,只是没人发现。就算只是泰瑟枪,我还是不喜欢有人带着武器而别人赤手空拳这种安排。问题是,现在人口已有一两千,以地球的标准,乡镇到达这个规模就要配置警力;迟早会发生犯罪或打斗状况。”
“《方舟宪章》没有探讨警力问题吗?”波勒尔-额尔德尼问,“我没看完。”
一阵哄堂大笑。“波,谁会认真读那鬼东西?印出来这么厚!”马库斯以拇指食指比出两英寸宽度,“委员会写出来的东西就是这样。”
“马库斯,我想确认一下,”上田淳问,“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不,我不会无视宪章内容。相反地,我每天都大声嚷嚷,请他们修改得简单一点,给大家一份……那个叫什么来着?”
“懒人手册。”汤姆说。
“对,大家都懒,需要简单易懂的手册。不过我直接以指令捜寻过,文件里面确实提过警力,初期类似民警,而非专职。所以我查阅人员档案,知道在场各位接受过一定程度的摔跤训练。排除比较夸张的,摔跤是国际空间站里唯一能用的系统化格斗技术。”
“棍棒呢?”汤姆问。
“你果然问了。履历上有看到你会菲律宾棍斗,”马库斯回答,“这是个好问题,但我必须反问你——”
“嗯?”
“你在这儿有看到能用的棍棒吗?”
“种树吧。”波提议。
“那还早得很,”马库斯说,“目前想请几位每天花些时间在这儿集会,大家做点练习,也许会派上用场。”
杜比睡眠状况很差,怀疑自己根本没睡着。
但时钟显示15点。爬进睡袋的时候是9点。应该还是休息了会儿,但不确定是在何时睡着的。
和阿米莉娅的视频电话气氛并不好。不是恶劣,没有吵架或落泪,只是先聊了库鲁的状况,后来还断线了。他跟亨利联络时也差不多。
现在已经不知道该跟彼此说什么了。残酷,但现实。家人都准备着在接下来二到四周内回归造物主了,政府开始发放安乐死药物,任何人都能领取。数万人已经吞下了,殡仪馆爆满,官方还出动挖土机制造大型墓地。在此同时,若说得够直白而诚实,杜比已准备好进入生命中最盛大的一次冒险。
在他心里有个角落竟期望家人朋友亡故也罢。
几天前,他将这难以启齿的想法告诉路易莎,路易莎只是点点头。“很正常,”她解释,“就像照顾阿尔茨海默病或其他末期病患的人一样,而且这会伴随强烈的羞耻与罪恶感。”
“阿米莉娅又没有阿尔茨海默病,她——”
“那不是重点。看着她、听她说话的时候你感受很糟,大脑自然希望能排除负面情绪,这是最单纯的反应。这不代表你是坏人,也不代表你得沉溺其中。”
可是这番对话却导致他更辗转难眠——虽说在零重力环境的睡袋里失眠可能没法辗转——杜比开始纠结于“何时”这个问题。回到第360天,当时学界预测是第720天再加减一些,如今第700天快要结束了,“加减”这件事开始对他造成很大困扰。最近已经修正到“加减三天内”,不过杜比明白,这是政治运作而不是科学陈述。症结点在于:对外行人来说,加减三天代表“一定是第717到723天之间”,但对科学家而言,意思是:重复进行数次炸裂月球的实验,每次追踪白宙发生的时间点,数据便慢慢化为正态分布、钟形曲线,其后,其中大约三分之二会落在第717到723天之间。
也就是说,另外三分之一会落在加减三天“之外”——甚至差得很远。有可能明天、有可能马上——例如杜比还在睡袋载沉载浮的这一刻。
所以,15点时被黛娜叫醒,他心中并不生气,反而还莫名安心。他基于礼貌不敢直言,但黛娜模样真是憔悴,似乎经历了情绪风暴,整个人被掏空。
“圭亚那的事情你知道吧?”两人前往矿工殖民地的路上,她回头问。
“嗯。”
“好。”
到达工坊之前,黛娜没再多言。进去以后,杜比看到满屋子的原始通信工具:所有表面贴满纸张,磨钝的铅笔四处散落,《员工手册》撕下的页面上有一大块一大块字母被划掉。“我叫肖恩暂停,”她开口,“受不了了,做不下去,得先睡一觉。这鬼东西好麻烦,又得精准,一个一个字慢慢打给他,就像刻意放慢动作一样。”
“慢动作?”
“你懂的,”黛娜解释,“走路有个正常速度,但叫你放慢,例如说跟着行动不便的人一起走,那反而更累。”
“了解。”
“我说要暂停,他就忽然换了个主题。之前问的一直都是什么‘喂,最近状况如何?方舟上面多少人?’之类的。但有了时间压力之后,他就改口说什么灵敏度分析。”
杜比笑出声。
“哇,”黛娜凝视着他,“这不是我预期的反应。”
“我好几个小时睡不着就是在思考同一件事。”
“那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这乡巴佬还得开口问他。”
“我猜是想确认会不会真的发生在第720天,还有碎片系统有多不稳定?”
“没错,他是这意思。”
“日期越接近,就越像是即将到达临界点的核反应堆。唔,可以——”
“——用什么比喻无所谓。”黛娜说。
“高度不稳定的系统随便一点随机扰动就能引爆,而且有很多因素我们无法预测,再过不久,说不定人类多看它几眼都能导致它炸开。现在计算不出是哪一块石头滚雪球会造成雪崩。”
黛娜沉默一阵,转过脸盯着无线电:“肖恩算出来了。”
杜比琢磨这句话好一会儿才回应:“我不确定我有没有听错……”
“八号球。”她说,“肖恩给它取的名字。你们不知道这颗石头的存在,也没办法看到它靠近。它太黑、太远。”
“黛娜,我不大懂,你现在说的是一个假设的小行星还是——”
“一个明确存在的小行星。杜比,你应该知道阿周那勘探公司多年来发射了很多立方体卫星[17]。我们在天上有几百颗眼睛飞来飞去,拍摄地球周边的小行星,还会分类整理、记录轨道参数,仪器精准度都是最高规格。看来肖恩和你一样知道残骸云极度不稳定、对任何扰乱都敏感,所以彻夜未眠,思索会起什么变化。然后他灵光乍现,决定调阅阿周那机密资料库的小行星档案,想确认接下来几星期一触即发的阶段,是否会有外力不识相地要钻进月球残骸云里。”
“他带着资料库?”
“大概吧。其实只是电子表格。”
“然后就打开了表格做分析?”
“嗯哼——杜比,我先声明,这些是我拼凑蛛丝马迹得到的故事版本,你也看到了,我们两边交流并不方便。”
“了解。”
“我猜他分析以后发现了一颗小行星,取名为八号球。大概是因为反照率很低。”
“所以是黑色——台球的八号球。”杜比说。
“关于八号球的体积与轨道我一无所知,可是肖恩认为它即将穿越残骸云——大概6小时后。”
“6小时?”
“而且它带有的动量会让事情变得……很有趣。”
杜比心里全是阿米莉娅,是先前萦绕心头、无法入睡的情绪。现在全反过来了。亨利、赫斯珀、海莉才是真的面临死亡,但是在胆战心惊的却是他。
黛娜误以为他正在绞尽脑汁地运算。“我先去睡个6小时,”她说,“晚安。”
“晚安,黛娜。”
16点前后,换班时间,对第三班的人而言是下午4点。以地球标准看,马库斯一天的工作应该都结束了才对。不过,他和云方舟多数人一样,清醒时间几乎都用于正事,连娱乐活动——如进入竞技场练身手——也是整体计划的一环。总而言之,所谓的“下班时间”或“工时”在他身上只是形式,马库斯习惯这时回去处理文件。关于这部分,他邀请专家来到压舱区的私人小办公室,对方号称太空唯一的律师,名叫萨尔瓦多·郭典。他父亲是新加坡华人,母亲在意大利有女爵头衔,却为避税前往亚洲,小时就读的学校以英国外籍生为主,成年后进入伯克利,才一年半就辍学投身科技创业公司。可惜赌输了,后来先后在其他几家公司供职,好不容易攒了钱,又对法律产生兴趣。但没有大学学位,只好靠金钱打通关卡。法学院念完后,他被某顶尖律师事务所聘用,十五年间来往于洛杉矶、新加坡、悉尼、北京、伦敦、迪拜等地,最后竟没被选为合伙人,干脆辞职骑单车游历中国,然后搬到旧金山,接下来任职数字货币交易所的顾问,闲暇时为非营利网络维权组织做义工,还到沙漠将自制大型火箭发上太空。大家叫他萨尔,是首批获选参与《方舟宪章》制定工程的专家,待在海牙一年半才被“抓”到上头。现年四十七,但要是光线差一点,看来仿佛才三十好几。
既因为这里的零重力生活,也受迫于发际线日渐升高,萨尔索性理了平头。在太空理平头是最简单的,有人将电动剃刀与商用吸尘器组合成便利工具。若你异常勤于仪容,每次三十秒就能修干净发型而且不求人,缺点是使用时建议搭配耳塞。年轻时,他一头微鬈黑色长发配上美人尖,挺有意大利风味;而留平头则只剩下华裔特征。萨尔会说七种语言,是目前将《方舟宪章》内容记得最熟的人类。要是马库斯想要讨论宪章内容——例如现在——他就得身兼司法部部长、总检察官、治安法官和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等数职。
萨尔笑了,露出一口漂亮牙齿:“你要知道,这些角色定位并不相容,时常立场矛盾。”
“那你指派其他人接下位子吧,萨尔,我们必须自立自强,总得有个起点。”
“模拟一下状况。”萨尔回答,“假设来自外古怪斯坦[18]的男舟民强暴了安道尔[19]的女舟民,而且事发地点没有监控摄像头。”
“那种地点少之又少。”马库斯提醒。
“好,随便。事情发生在元舟——至少受害者如此声称,并且去医护所取证。”
“我们有相关工具?”马库斯问。
“怎么会问我呢?”萨尔反问,“最好是预备一些。总之,在这个情况下,有些国家的警方需要得到法官授权才能调阅元舟画面。马库斯,你要记住,有些国家是赋予人民隐私权的,你不能随意监控民众生活。”
“在这里呢?”
“光是你居然不知道这一点就值得商榷。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方舟宪章》准许你在‘简易行政程式结构阶段’(periods of simplified administrative procedures and structures)废止或缩减人民的特定权利。”
“PSAPS,”马库斯念出缩写,“我有看到这个词,就是比较客气的戒严法。”
萨尔脸上悲喜夹杂:“我只能建议你别这么想——要是克制不住的话,至少别嚷嚷给大家听见。”
“无论如何——”
“用船长来比喻比较好。如果在海上,船长可以证婚,也可以将某人关禁闭,但船靠岸于曼哈顿的时候就要失去这些权力。”
“话说我也没时间慢慢沙盘推演什么想象的强暴案。”马库斯瞥向腕表(不意外,是瑞士表),日内瓦知名厂商为他特制,似乎想证明:我们曾经存在,我们工艺成就非凡,“我想讨论更基本、更基础的观念,也就是‘我要怎么拥有那种权威’?或许某天艾薇或乌尔丽卡接手,她们又怎么得到权威?”
萨尔还没完全听懂。“权威的意思是……”结果换来马库斯不耐的嘀咕。
他再试一次:“马库斯,权威有很多种定义啊。”
“我现在讨论的不是道德权威,也不是领袖特质之类,更不是理论上舟民得服从船长这种假设。我想知道的是:当我真的决定要逮捕你刚才说的外古怪斯坦强奸犯,但对方想抵抗,甚至朋友跟着一起上,接下来怎么办?”
直到刚才,萨尔都还当成法学理论探究,所以轻松看待。现在听了马库斯真正要问的重点后神情不由得严肃很多:“你想知道的是权力从何而来,以及它的意义或本质。”
“没错。”
“这是个历史悠久的问题。古埃及的法老王、中世纪的国王以至于纽约市长都要思考同样一件事。”
“没错。”马库斯重复。
“你下了一个命令,该如何保证能得到执行?这是权力的根本。”
“Jawohl[20],法官大人!”
“通常最初的答案是道德或忠诚之类的因素,但你一开始就排除了。”
“事到临头——”
“传统答案就是:国王手下有护卫、市长动用市警力、军队里头靠官兵。看你打算组织什么。那些人通过肢体暴力制伏对方,这就是统治权的终极基石。”
“你总算听懂了,那根据《方舟宪章》,我能组织什么?”
“先注意一件事。”萨尔提醒,“你越是依赖这种手段,换个角度看,治理基础其实越薄弱,甚至算是承认自己无能。”
“萨尔,”马库斯回答,“你上来多久了?”
“两百多天。”
“我们实际讨论宪章内容有多久?”
“不确定,可能一百多小时。”
“一百多小时里,我花了多少时间问你这个主题?”
萨尔看看手表:“十五分钟左右。”
“从这种时间比例来看,”马库斯说,“你应该可以想象到,我并不将权威当作计划中最优先的项目。可是萨尔,这问题很重要。一旦需要逮捕罪犯和包庇他的同党,那么当下我就得有答案,我得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预先准备不行。这是我的职责,也是大家选择我担任指挥的原因。”
——有人敲门。以马库斯的办公室而言不是常态,他暂时不搭理。
“PSAPS时期,你可以授权特定对象执行命令并使用相应程度的武力,等到PSAPS结束……”
“你觉得要多久?”马库斯的语气透露出他自有定见。
“如果运气好、大家活得下来?也要好几年。”萨尔回答。
“所以,目前只针对PSAPS时期来设计就好。”马库斯说完后朝门口叫道,“等会儿!”又回头对萨尔说,“相应程度的武力是什么意思?由谁做判断?”
“唔……”萨尔说,“你任命我为司法部部长、总检察官、治安法官和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的话,大概就是我了。”
“假如有人被泰瑟枪打中以后心跳停止死亡,算相应吗?”
“天哪,马库斯,你是被什么玩意儿附身?”
“沙盘推演而已,”他回答,“准备要充分。你也该好好考虑,假想的强暴案并没有近期可能发生的事重要。”他注视萨尔,萨尔点了下头。马库斯又朝门口叫道:“好了!请进!”通常海上或太空的船舰内不会将出入口称为“房门”(door),而会是“舱门”(hatch),不过伊兹渐渐发展出一套规则:有模拟重力的地方就叫房门,大家飘来飘去的话就叫舱门。
房门开了。杜布·杰罗姆·泽维尔·哈里斯进来。看他脸上表情,加上不顾一切打断马库斯的私人办公室会议也要求会见,情势肯定不妙。他首先想到要问的是:“美国总统又丢核弹了?”哈里斯博士听了反而大吃一惊,摇了摇头。
居然猜错了。
“内容需要保密吗?”马库斯看了萨尔一眼,萨尔起身示意他可以离开,不过哈里斯博士露出苦笑。“这大概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史上最不需要保密的事,”他说,“所以谢了,但无所谓。我有理由相信时间表大幅提前了,白宙非常可能在6小时后发生,”博士看了一下手表后改口,“剩下5小时。”
马库斯视线挪到墙壁上的显示屏:“碎片率并没有攀升。”
“但会因为一颗小行星穿越残骸云而引发。”
“地上有人知道吗?”
“看这房间有没有受到监听。”
“换言之,你的情报来源不是地表。”
“不是,而是深太空。”
“加密摩尔斯电码?”马库斯看似问得随便,却和萨尔交换眼神,两人会谈一小时前,以JBF发送的备忘录为题展开,总统针对电报表达不满,要求马库斯采取行动。也就是因为聊到究竟可以采取什么行动、白宫是否有权对云方舟下令,他们才会慢慢切入权力本质这话题。目前状况对马库斯有利。有人从伊兹送出加密摩尔斯电码,而这人正好是他女友,所以没必要执法。即便被质疑是公私不分又如何?反正会嚷嚷的人时日无多,顾不上插手上面的政治。
——除非他们在舟民或普民里混入第五纵队,才能在必要时发动政变。
“马库斯?”哈里斯博士问,“有听到我说的话吗?你懂我的意思吗?”
“抱歉,哈里斯博士,我刚才分神思考了一些萨尔的职务范围。”
“那就尽量委任给我呀,”萨尔闻言回应,“我知道你事必躬亲,但——”
“请关门。”马库斯说。
哈里斯博士将房门关上。
“我姑且相信房间没有遭到监控。”
“了解。”
“杜比,你应该是从黛娜那边听来的?”他问。
杜比点头:“她通过加密信息和肖恩·普罗布斯特取得联系。”
马库斯赞叹地摇摇头:“真行!真是很会惹麻烦。”
杜比和萨尔没讲话,沉默之中,马库斯用拇指打了一个字传送给特克拉。
“萨尔,”马库斯抬头说,“我宣布进入PSAPS。”
“目前还没获得授权——”
“谁能阻止?”
杜比和萨尔无言以对。
“难道茱莉亚——我就不称她为总统了——会对我们发射核弹?”他一边说一边继续传信息。
“她,还有俄罗斯,或者中国那边,也许有其他手段能夺去你的官职。”
“我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他回答,“说不定有奸细、有带着泰瑟枪的军人随时待命之类。我之前也试着从费奥多、盛、齐克那边套口风。”
“马库斯,”杜比开口,“别误会,但我怎么觉得这些并不是优先事项?”
“所以我才要将体制问题交给萨尔,执行面就交给她。”马库斯朝门口点头,来者没有敲门,径自打开。特克拉入内后将门紧闭。“不用昭告天下,我们还有5小时可以低调准备。我会请莫伊拉着手将遗传样本转移到元舟,也请乌尔丽卡预备启动‘大浪’。大浪是个拟妥许久的计划,把握白宙开始至磊雨落下的几天缓冲,疯狂发射火箭。不要张扬、私下进行,5小时后随机应变,假如没有变化就维持原样,当作演习处理。”
房门再度开启,这次有敲门。史蒂夫·莱克年纪很轻,笔记本电脑比人先进来,接着钻进来的是那头雷鬼辫。他来到伊兹一年半,依旧不肯屈服于吸尘剃刀的淫威下,可是又懒得时常整理,便放任长发自行打结成红色绳子。之前他在弗吉尼亚州北部工作,那间顾问公司雇用黑客为情报单位从事秘密行动,被送上方舟以后负责支援斯潘塞·格莱恩斯塔夫,也就是原点时已经身在伊兹的网络通信专家。斯潘塞完全是国家安全局出身,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后,接触的全是机密情报专案。相较之下,史蒂夫单纯不少。他进来以后一脸迷惘。
“史蒂夫,”马库斯开口,“我想了解你的立场。”
年轻人皱眉:“力场?电磁场还是——”
“个人的。”
“噢。所以是什么抽象哲学研讨会——”
“不是。先说结论:根据PSAPS赋予我的权力,我命令你更改伊兹所有门禁以及控制系统的密码。”
“哇!”史蒂夫叫道,“这个应该跟斯潘塞说吧?他是我顶头上司。”
“人事结构我很清楚。”马库斯回答,“但根据PSAPS,我有权调度。”
“你说的PSAPS到底是什么?”
“待会儿萨尔会解释给你听,现在先略过。根本问题是——你选择效忠谁。我认为斯潘塞和地表势力关系过深,没必要让他进退两难,之后再看他愿不愿意与我们携手合作。你的立场不同,找你过来其实只想问一个问题:你愿不愿意从现在起忠于云方舟、视方舟为唯一忠诚所归、不再受到华盛顿或休斯敦牵制?这代表你无条件接受方舟指挥官命令,目前指挥官就是我本人。”
“好。”
“史蒂夫,你该考虑清楚,别随便承诺。”
“其实我思考一阵子了。但我先说清楚,也许程序有后门,我只能更改我知道的部分,我不知道的漏洞就无法保证。”
“这代表我们更要提高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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