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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0天 1

第700天,也就是A+1.335(月球碎裂后一年零335天)。从地球看见的云方舟像一串银色晶莹珠链。A+1.0那天,杜布·杰罗姆·哈里斯博士在方舟二号内的独白影片中已经解释过。元舟在伊兹周围构成云状或群行分布,会需要消耗大量推进剂,成本考量下,较不浪费又可靠的方式是在国际空间站前后沿着同样轨道排列,如同小鸭排队(不过母鸭位于中间)。元舟进入队列后,如果还想改变顺序会非常麻烦。新进成员中,被称为“普民”的那族群时常对此啧啧称奇又有点苦恼。
经过掣签遴选,为了在元舟生活、工作而接受将近两年特训的族群,被称作“方舟世代”。他们大致上能理解运作机制。到第700天,已累计1 276名方舟世代就位,同时,最后阶段火箭密集发射,每天平均增加约24人,抵达以后被分配到队列最前端或最末端的元舟内。元舟由运载火箭带上太空,一天大约能出动四趟。但如果内部保持净空,就浪费了火箭的承重,因此从锅炉室到前门这段空间都会塞满维生素,抵达轨道以后必须将东西搬出去,才能住人。每艘元舟货物清单各自不同,有时全是压缩气体,例如氮,日后可以作肥料。有时品项乱七八糟,简直可以开个太空市集:药物、文物、微量营养素、工具、电路板、斯特林发动机的备用零件、方舟居民私人物品,以及最特殊的案例——曾经有过偷渡客,但发现时已经身亡。偷渡客理所当然与其他遗体放在一起,其余货物取出之后,得先在清册登记才能转送存放。每艘元舟都备有收纳空间,一定程度上资源要分散储存,以保安全,这是群行设计最重要的理念。体积较大的物资如气体类,就灌入气槽或气囊;小的挂在元舟外,大的放在伊兹周边,可以发挥抵御辐射和微陨石的功能。通称“干货”的其他东西则装进网袋,一样挂在外面,需要时再拿取。船内有限又拥挤的空间仅存放有机体和需要空气与温度的物资。由于这种新政策,伊兹内部比起一年前整齐干净许多。
非经掣签,也未接受完整训练成为方舟世代,但依旧来到太空的族群称为“普民”。目前总计172名,但数字增长缓慢。因为符合资格和需求的人选多在早期便被送至国际空间站。后来若想新增,会引发地球的政治波澜,毕竟《火山口湖宣言》声称入住云方舟的遴选机制是以掣签为主。方舟计划需要资历丰富的专家从旁辅助,这点显而易见,而且众人意见一致。因此前哨和先驱部队没造成什么反弹(而且是宣言正式内容的一部分)。里斯·艾特肯、路易莎·索特、杜布·哈里斯、莫伊拉·克鲁以及马库斯·洛伊克都符合“普民条款”,靠专才得以进入方舟。然而,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上百名条件资历近似的精英被困在地上,其中有些通过议员、官员甚至元首施压,但政治角力将这股波涛缩减为涓涓细流。方舟仅剩的普民名额受到国家政府管控,每次新增都要经过反复协商,却仍免不了徒生怨怼。
然而,无论方舟世代还是普民,都常低估伊兹和前后元舟间那几千米距离的意义。
人员在不同元舟之间移动原本十分困难,如果都停泊在某个结构体上,就会方便得多,而且也能保持飞行队伍的形状——在不熟悉轨道力学的人眼中理当如此,但实际上停靠在桁架末端,对伊兹而言,处于左右侧的元舟已经偏离正确轨道,若不施以外力,也就是不固定在桁架上、接受拉扯,这些元舟会与伊兹交错后进入其他地心轨道,每93分钟相遇一次。比伊兹“高”的元舟会变“慢”,因而逐渐落后;比伊兹“低”的元舟则越来越靠前面。靠桁架全部串联起来就不会有这些问题,它发挥了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功能:保持所有模组和元舟的排列,拖拉那些原本会飘走的元舟。那些元舟的居民如果停在空中不动,最后会撞上舱壁,因为牛顿力学计算出的曲线被伊兹的结构破坏了。问题是,伊兹那些持续增长、挂在外面的元舟和模组越多,结构承受的拉力就随之越大,总有一天会崩溃折断。
限制伊兹继续外扩还有另一个关键因素:阿玛耳忒亚的庇护。国际空间站原始轨道是精密计算后的结果,若是太低,空气稠密,导致轨道衰减过快;太高的话遭到微陨石攻击的概率又会升高。太空中晃荡的岩石与伊兹一样会有轨道衰减,这对人类是好事,石头被拖进大气层就不构成威胁了,伊兹可以平安通过。换言之,海拔四百千米的轨道高度是根据金发女孩原则[1]得到的最优解。在“过度的轨道衰减”与“足够避开岩石的轨道衰减”之间取得了平衡。
几年前,伊兹前端连接到阿玛耳忒亚,更使得两个顾虑都得到满足。靠着小行星较高的轨道系数减轻伊兹自身的轨道衰减,也把小行星当作镍铁合金盾牌,防御外物冲击。
不过等到白宙来临,路径上会有更多岩石。大块的容易侦测和闪避,小的反而比较危险,阿玛耳忒亚提供的保护变得相对更重要。伊兹最重要的部位处于小行星后侧,最好能紧紧挨着它的表面。虽不保证不会有石块从意外的角度接近,但月球残骸大致上也会“顺风而行”,打在阿玛耳忒亚身上。
阿玛耳忒亚能提供的遮蔽范围有限。黛娜与阿周那公司专家群竭尽所能地“延展”小行星护盾,方法是凿开表面,并使其如同飞机机翼的襟翼般高高翘起,面积变大,后方得到的防护也变多了。可是扩展程度终究有限,最后还是得针对伊兹的形状与体积设下界限,无法永无止境地增长。最终形态在A+1.233那天确立,之后只能在限制条件下试着再塞些模组;夹缝空间用来堆放储存物资的袋囊之类的。有些东西无处收纳,只好悬挂在外围。但伊兹本身规模固定不变,就连尾部也受限于阿玛耳忒亚提供的遮蔽范围长度,不再继续延伸——火流星的轨迹并非完美平行,得将各种“卷曲”路径纳入考量。总之,最后还是需要引擎推进,衍生的问题就是相较于地狱烈焰,火箭排放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玛耳忒亚本身也被桁架包覆,靠的是黛娜派出机器人在镍铁表面焊接或凿挖接合点。桁架支撑向前,伸出长条结构,上面安装雷达与通信天线。更前面一点,最近的七艘元舟停靠在六角形框架上,保持在一千米外,以免推进器喷射时高热气体损坏天线。相同间距往前排列,还有许多同样的“七联”,再远些变成“三联”,停泊于三角形框架,最末端则是单舟。
伊兹后方的队列也是同样分布,差别在于,第一组七联考量到伊兹的引擎威力,所以离得更远。七联和三联设计采用乐高或螺丝玩具的概念,元舟组成群集,不会耗费过多心力,而且框架已经安装仓鼠管,完成对接后就能直接交换人员与物资。新式元舟船体外拖着连接装置,方便两船接合,但还是六角与三角框架效率较高。
队列最远处通常能看到处于链球模式的元舟。缆索接合点就是重力中心,旋转时保持与伊兹以及其余元舟相同轨道。现阶段执行链球模式多半是训练目的,距离白宙预定日期还剩三周,方舟世代也不差这点时间的零重力,组成链球、模拟地球重力是为了往后能够长久。假如一辈子都住在元舟,就需要重力来增强与维持骨骼、视力等功能。许多器官长期处于无重力是会失去正常机能的。
云方舟的昼夜周期是93分钟,而且时间在太空本就没有客观标准。国际空间站很久以前决定采用格林尼治时间,又称为协调世界时,算是休斯敦与拜科努尔各退一步的妥协。云方舟沿用此体系,第700天开始,对于格林尼治皇家天文台而言正好是午夜,此刻换成所谓方舟历,则是A+1.335.0。这个时间有三分之一的方舟居民起床,他们必须保持清醒16小时;另外三分之二的起床时间分别为A+1.335.8,又称作“8点”,以及“16点”。这种轮班制度用意是确保任何时间点,方舟整体都有三分之二的人醒着。人类清醒时需要较多氧气、也比熟睡时产生更多体热,照表分配睡眠时间,可以降低维生系统的运作负担,进而增加承载总人数。三班制的另一个优点在于方便三联组合排班,每艘元舟时间一到,就人工制造昏暗和安静的空间,对于维持作息规律很有帮助。七联组合遵循同样逻辑,每次两艘元舟进入休息状态,位于六角框架中央的那艘船则是不夜城
杜比提出申请,也得到核准,所以他是第三班,作息与阿米莉娅、亨利,海莉和整个美国西岸基本上一模一样。昨天16点醒来,当时对伦敦而言是下午4点钟,对帕萨迪纳市则是早上8点。A+1.335.0,首班的人正要开始他们的一天,杜比则已经忙了8小时,有点想要打个盹儿,但又担心到了8点反而睡不着,所以他一如往常地决定撑下去。
但他知道自己的脑筋已经打结了,根本看不懂从加州理工学院传来的最新裂块指数数据,干脆去一趟“健身房”。健身房模组里有好几台跑步机,而且为了避免运动者因零重力滑走,设有腰带和弹力束带将人向“下”拉,维持脚掌停在履带上、迫使双腿需要出力。理论上,运动对骨骼肌肉都有帮助,阿米莉娅时常写电子邮件关心杜比有没有每天运动,为了让她开心,杜比总是说有。
跑了几分钟后,路易莎·索特进来了。她是第一班,才刚起床,习惯醒来就先“晨跑”,因此两人之前也在这儿见过几次。健身房模组是圆筒状,六台跑步机安装于墙壁,使用时脚底朝外、头顶朝内,活像是人体辐条,也使大家距离更近、聊天更容易。性格外向者如杜比和路易莎挺喜欢这种设计,不喜社交的人则会准备耳机,眼睛直盯着平板电脑或书本。
“你之前去接方舟世代的时候,有没有去过委内瑞拉?”路易莎开口问。她在“去过”两个字上加重语气,代表委内瑞拉是目前当红话题——消息灵通的人今天早上一定要聊这件事。杜比还不知道原因,只是听到有些人讨论到库鲁。库鲁位于法属圭亚那,除了欧盟以外,俄罗斯也偶尔会用那座发射场送火箭上轨道。这两年,由于元舟和补给船大量发射,库鲁的地位相对重要。他隐隐约约察觉到那儿想必出了状况,才引起大家关注。
不过这几天他的注意力却放在另一个方向:桃仁以及它所分裂出的“子孙后代”个个蕴含大量铁矿。残骸云随时间过去,越发浑浊,但目前还能观察得到。等到白宙真的发生,恐怕就会隐没不见,好一段时间无法追踪了。杜比趁现在还有机会就好好研究桃仁一号、二号和三号,试着锁定其轨道参数、拍摄高清晰度照片。桃仁三号特别有趣,它是熔浆凝固而成的,成分与阿玛耳忒亚近似,大部分都是铁,直径估计约为50千米,一侧有个深得与大峡谷同等级的凹陷,原因显然是尚未完全凝固时受到外力碰撞而撕裂。
后来,杜比给桃仁三号取了外号叫“月凹”。
“杜比,你有没有听到?”路易莎问,“我差点脱口说‘地球呼叫杜比、地球呼叫杜比’咧,但位置好像不太对。”
“抱歉,”他回答,“你刚才问我什么?”。刚才杜比脑袋里全是月凹侧面那道峡谷,他想象着不知从里面欣赏的话会是什么奇景。
“委内瑞拉呀,”她说,“以前有没有去那边‘绑架’过人?”
“没有。”杜比说,“最接近只到了乌拉圭,还差得远呢。再加上我那时累坏了。”
“累坏了是怎么说?”
来了!路易莎式标准提问法!
“工作太忙吗?”她接着问,“是生理上?还是指情绪、情感层面?”
“只是觉得看够了吧。”杜比回答,“不是什么好经历,就是将那些最优秀、最聪明的年轻人从家人身旁带走。”
“但那目的本身是崇高的?”
“路易莎,你想要说什么吗?”
“你不知道库鲁周边的情况吗?”她反问。
“不知道。”杜比招认。
“你完全脱离地球大气层了。”
“我每天还是会和家人讲话啦。但除此之外嘛,说真的,路易莎,我的心思已经不在地球上了。虽然她还是个美丽的星球、住着很多好人,可是我想集中精神在未来。”
“大家都一样。”路易莎说,“不过要考虑一点,旧地球最后这星期的局势很可能在新世界掀起大风大浪。”
“怎么回事?”他问。
“委内瑞拉经过掣签选出了75人,结果一个都没到太空。”
“你应该也知道,实际来到方舟的比例大约是二十分之一。”来自世界各地许许多多个获选的青年都进入训练中心了,最后却仅有二十分之一能登上方舟。这数字并不漂亮,却已经是当前的极限。高层有计划在最后这段时间密集发射火箭,希望能冲到十五甚至十分之一的保留率。
“是,委内瑞拉人也知道,所以更认为75人中总该有3到4个进来才对。”
“统计学并不是——”
“那些人可不是学统计的。”
“政治啊……”杜比叹息。
“孩子,我听见了喔。也不是说你的想法不对,但还是提醒一下:只有象牙塔里的书生才会在对人或组织的现实层面感到不耐烦时,用‘政治’两个字表示不屑。”
“我参加过很多次加州理工学院的教职员会议,非常明白这个道理。”杜比说,“但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而是指委内瑞拉采用过度政治化的遴选制度。多数地方进行掣签时都明白何谓去芜存菁,尽管仍有运气的成分,至少基本能力有筛选出来。委内瑞拉不一样,他们送去训练营的孩子几乎都是偏乡出身,完完全全是随机选出来的。就品行而言他们很多都不错,要是交给我决定,一定会带几个上来,问题在于,偏偏不是我这种人做主,负责选拔的人看重的是数学和运算之类的技能。委内瑞拉没人来到方舟,我个人也觉得难过,但老实说,这一点也不意外。”
“于是三周前,船民占据魔鬼岛,”路易莎解释,“说什么也不走。”
“那个流放地?”杜比问,“为什么有人要——”
“魔鬼岛在殖民时代确实就像监狱,”路易莎说,“但已经很久没用于刑罚,根本是个无人岛。关键在于,它位于库鲁发射场飞行路线底下,每回发射火箭都得确保全岛清空。”
“以最近的发射频率来说,应该不能放人登岛吧。”
“将近两年来都是如此,但现在冒出一群人占地为王不走了。”
“可是法国和俄罗斯会坚持继续发射吧?”应该说,杜比知道计划并未因此暂停,这几天还是看得到来自库鲁的元舟和补给船。
“嗯,占领魔鬼岛只是形式。”
“所以是委内瑞拉人发动抗议。”
“对,从委内瑞拉坐船沿海岸航行就能抵达法属圭亚那——大概几百千米远。”
杜比的记忆里有某个环节冒出来了:“昨天排定的补给船没到,是这件事情的影响吗?”
“前天也有。已经连着两天了,今天是第三天,库鲁没办法发射火箭。”
“不可能只是因为魔鬼岛上有人抗议,就妨碍发射,”杜比打趣道,“除非他们带了地对空导弹过去。”
但路易莎却沉默了。
“你不是耍我吧?”杜比惊问。
“其实不是魔鬼岛上那群人,而是后来的外海封锁线。”路易莎说完,将平板电脑递给杜比。那上面已经调出一张应该是航拍的照片,可能是从直升机上看到的景象。前面是欧洲航天局在火箭发射场的建筑群,所以十分眼熟;后面几千米平地只有低矮的海岸植被,背后的大西洋离岸几英里有三个小岛,他猜想魔鬼岛就是其中之一。
海岸到小岛之间的水域散布许多船只,大部分是小型船,也有几条生锈的货船,还有状况很差的大型邮轮。重点是,杜比很肯定里面混杂了军舰。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几小时前。”路易莎说。
“是海军?”
“委内瑞拉海军出面维持秩序。”路易莎告诉他。
“地对空导弹也不是开玩笑?”
“邮轮上的海盗声称准备了刺针式防空导弹,如果有火箭从库鲁升空,就打下来。”
“神经病。”杜比骂道。
“政治,”路易莎说,“早知道会这样了,不是吗?”
“两位博士早安。”第三人的嗓音传来,是艾薇·肖进来做“晨操”。
“博士早安。”路易莎和杜比齐声回答,虽然对杜比而言是下午才对。
“我刚才是不是听到P开头的字[2]?”
“没错,”路易莎说,“在你背后说坏话呢,宝贝。”
杜比听了大惊失色,没想到艾薇却笑开怀。
艾薇被降职了。大概八个月前,由瑞士籍飞行员、攀岩家、宇航员马库斯·洛伊克接任。更准确的说法是,高层创造了另一职称,导致艾薇的地位可有可无。伊兹已经不同以往,如今是云方舟舰队的核心,而且外围附加太多装置,建立新领导架构听起来是合理的安排。不过站上组织顶点的那个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人类历史上权力最大的领袖,因为就比例来看,所有活人都受其统治。两年前的伊兹总管不过是十二名地位平等的同行中负责的那一个罢了。
真正认识艾薇的人都知道她绝对能够胜任,但她终究还是被换掉了。一部分是全球政治因素:云方舟总指挥官不管是交给美、中还是俄籍人士都会导致另两国不肯“认输”,所以只好交给小国出身、最好是政治中立背景的人。筛选之后,符合资格的只有两人,一个是马库斯·洛伊克,另一匹黑马是来自瑞典的专案主任兼舟议员乌尔丽卡·埃克。她和马库斯大约同时间进入伊兹,但搭乘不同载具,用意正是避免两人都因意外身亡。事实上,没人认为乌尔丽卡能出线,虽然后来解释的重点在于马库斯领导风格灵活、个人魅力卓越之类的好听话,但私底下大家都知道,归根结底主因在于性别。
俄罗斯以及NASA内部许多人怪罪艾薇没对肖恩·普罗布斯特采取强硬态度,针对她的怨言积累不少了,只是因此一次引爆。外人将她归类为聪明善良但软弱的技术官僚,后来就很难摘下有色眼镜了,连黛娜援救特克拉也被形容是艾薇未能维持组织纪律的结果,但脑袋清楚的人都看得出这是欲加之罪。后来云方舟新人事先看过太多的网络讨论或电视专家的说法,先入为主地认定她就是无能的领导,这种心态难免发展成刻板印象。就连第一次链球模式测试成功,本来应该对她的形象有点加分,却被外界解读为这象征着领导权转移给马库斯。后来,在某些场合乌尔丽卡明明可以声援艾薇,却不愿意,大家不知究竟是她一时不察,还是为了积极维护自己二号人物的地位才如此。
反正都是政治斗争。杜比遇上艾薇就会避谈这些话题,以免气氛尴尬,可是刚才路易莎一讲话就口无遮拦,更奇怪的是,艾薇居然还笑得出来。
人类嘛……
“今天要忙什么?”路易莎问。
“看表单,”艾薇说,“计算一下库鲁无法发射带来的影响。”
“那些人真会挑时间找麻烦。”杜比开口。
“是,没错,”艾薇回答,“但是很奇怪,我却觉得……”她欲言又止。
“高兴?安心?”路易莎试着帮她接下去。
“好像子弹上膛的枪总算发射了。”艾薇说,“将近两年时间准备的就是这一刻,大家等着灾难降临、世界大乱,现在终于成真——只是与我们想象的方式不同。”
“你本来想象的是什么?”路易莎追问。
“我本来以为会有颗火流星正中目标,伤亡惨重。”艾薇回答,“结果居然是这种没人料到的局面,换个角度想,也算很好的演习。”
“你老公呢?”路易莎继续问。
杜比关了跑步机、解开连接弹性束带的垫片。房间里头只有他一个男的,两个女性已经讨论起男友。他觉得这是自己应该消失的信号。
“两天前联络不上了。”艾薇说,“这通常代表他潜入深海了。”
“过几天就会出来换气了。”路易莎说,“在海底能不能寄信过来啊?我一直很好奇。”
“是有些办法——”艾薇正要解释,但杜比已经游出健身房。
他先朝后进入H2栈道区,接着经过轮辐,进入旋转中的T2。T2是里斯·艾特肯上来后的处女作,重力为地球的八分之一,最初设计为太空旅游业酒店,所以无法彻底达到云方舟计划的标准。为此,里斯只好建造三号轮,与二号呈同心圆,当然代号就是T3。他不是个故步自封的人,所以这次开发出了完全不同的建造模式,在黛娜看来是不怎么意外,主要就是高科技锁链缠着T2再慢慢组装。两个旋轮轴心相同,转速也一样,不过T3体积大,所以模拟重力更强,与月球差不多(地球的六分之一)。云方舟最接近舰桥的单位也设置在T3:一段约十米长的空间成为马库斯选定的指挥总部,原本有人恭恭敬敬地称其为“指挥中心”,但最终大家心底明白,其本质就是香蕉房的加强版。同样是很多屏幕、很多插座可给平板充电的会议室。
伊兹没有船舵,而且从来也不依赖那种操作。在太空移动靠的不是舵轮或节流阀,而是复杂的推进器排列组合。控制界面在网络上,只要知道密码,用随便一台平板电脑都能连接。换句话说,控制室、舰桥、指挥中心并没有场地限制。结果,马库斯挑的会议室被昵称为“压舱[3]”。压舱隔壁的小办公室是马库斯的私人密室,另一侧空间较宽敞,但被切割为小隔间,乍一看很像科技园区建筑物,助手在此执勤。起初因为外观取名为“方块农场”,才过十分钟就简化到只剩农场二字。农场再过去有很多小房间,像是迷宫,里头有茶水、食物,也有厕所。
杜比发现农场大多时候是伊兹内部人最少的地方,大部分人没事是不过来的。这儿的重力对骨质有好处,再加上喝咖啡和去卫生间都方便。他每天都溜达过来好几次,喝点东西、看看新闻,如果还没人来用就霸占隔间,做点正事。
他在两点前后进入农场,看着压舱墙壁上罗列的投影屏幕,屏幕显示的内容以NASA内部术语来说即“态势感知监视器”,实际上就像监看云方舟内外各处与周边环境的窗户。其中一个显示出下方的地球,还有一个锁定月球碎裂后的那团残骸云,再就是自卡纳维拉尔角发射抵达的补给模组,它正在接近,准备靠接;以及后方几千米外新来的方舟世代,正在进行链球模式演习。位于农场最内侧那面的最大屏幕上是地球景象,但光线昏暗、画质颗粒感也很重。底下字幕标签显示为法属圭亚那的库鲁,从这点来看,杜比就能判断出来:夜色中点点星光其实是数千艘“人民正义封锁线”的船只,背景里比较整齐的地方是太空港,两个发射平台分别立着阿丽亚娜号与联盟号,看来已经待命,却受制于刺针式防空导弹,不敢轻举妄动。
军用直升机的身影从镜头和太空港之间穿过。看来这是24小时不间断的新闻网,画面最下方的滚动信息每隔几分钟就会显示当前BFR——火流星碎片指数——冲到多高。原点A+0的时候,BFR为零,之后一路攀升,等到数字超越指数曲线上的临界点,就是白宙到来的时刻。新闻网对这数字仿佛着魔般执迷,他们甚至还推出了手机App可供查询。波士顿一间酒吧起了头,每次BFR突破新纪录,就推出末日大放送,之后世界各地各行各业都跟进。
滚动信息上方一小格影像是白宫新闻发布厅的讲台。目前空无一人,但显然大家预期白宫即将有所回应。
杜比坐在阅览桌前花了几分钟时间查看信息,然后想专心在老本行上,继续撰写关于月球碎片分布的备忘录,内容主要针对金属含量特别丰富的岩块,并说明如何接触与开采它们、为何云方舟管理层应当注意。不过才写下几句,眼角余光就注意到最大的那面态势感知监视器上起了变化。他一抬头就看到美国总统露面。总统盯着镜头——或者说镜头前面的提词机,发表谈话时神情颇为愤怒。
总统的套装衣领上别了一圈丝带。最近这几周,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这么打扮,这在一般大众之间也十分流行。丝带代表着团结合作、支持云方舟的力量。光是决定丝带的配色所消耗掉的资源,搞不好就能媲美一个中等规模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最后好不容易决定了:中央是细红线,象征着人类血脉不灭;往两侧展开依次是白色(代指星光)、绿色(代指维系方舟世代生命的生态系统)、蓝色(代指水),最后是黑色,也就是太空。相关讨论十分激烈、莫衷一是,比方说,黑色在西方是死亡的象征,白色则在亚洲文化有同样含义。总之,这个设计谁都不满意,却在网络上被视为“官方”指定版本,但负责处理的委员会当时明明陷入僵局。他们向全球学童征稿后筛选出十二组设计,却未能做出决议。孟加拉国很多厂房为此改造生产线,大批量生产这种丝带,经过剪裁加工后销往各国,从纽约时代广场到北京王府井大街的商店里都有陈列,元首高官无可奈何,只能跟着佩戴了。美国总统用了领针,一块绿松石边缘包覆白金、白色圆环包围蓝绿色碟形的意象,呼应十一月下雪的火山口湖,也呼吁人们回想宣言的内容。如果云方舟要选旗帜,大概就会是这图案。
因为关了声音,杜比听不到JBF说什么——但很好猜。再加上几秒钟后新闻字幕给了大纲:所谓人民正义封锁线并非平民自发的抗议行动,背后是委内瑞拉政府在计划主导,她谴责有心人士通过政治力量干预事关重大的云方舟建造过程,也否定之前民间的流言与委内瑞拉总统的公开指控,强调白宙绝非虚构。封锁行动方声称自己和平理性,属于公民不服从抗争,但这根本是谋取舆论支持的幌子。事实上,几小时前已有武装部队侵入法属圭亚那海岸,目前守军主力为法国外籍兵团,包括美俄陆战队在内的多国联合部队则从旁支援。尽管杜比试着不分心,却总是毫无来由地觉得JBF在狠瞪自己。当初他有部分因素算是被这压迫感逼上太空的。
休斯敦公关发言人拨打视频电话过来,杜比一不小心接听了,对方说服杜比进行协助,在一小时内发表文章,阐述云方舟此时此刻是最重要的计划,请求地表上所有人团结合作,同时强调库鲁遭到封锁对进度造成多严重的影响。杜比很想叫他滚蛋,可是想到他们只剩下三星期能活,还是心软了。
他先打电话找艾薇(伊兹后来有了自己的手机网络)请她整理出相关数据资料,简化之后在评论中可以引用。接着他用了一分钟的时间召唤出杜布博士的人格——这个人格毁了他第一段婚姻、却是他事业的基础与进入方舟的门票,只是后来鲜少派上用场。杜布博士像是20世纪70年代电视剧里的角色,要转换成他就跟穿上宇航服一样麻烦,所以他需要再来杯加糖咖啡。等做好心理准备,杜比开启平板电脑的摄像头,首先自我介绍是杜布博士,问候地球人,接着念诵简短的声明稿,录好之后直接传给休斯敦。
他回头继续写备忘录,却再度因为态势感知监视器分心。屏幕上跳出重大新闻的红色标签,画面是昏暗的背景,亮起几道朦胧闪光,法属圭亚那掀起了战争,战场就在太空港和海岸之间。那或许是法国外籍兵团参加的最后一次行动了,不过电视台无法深入战地,所以报道内容多半是基于记者互访、交换现有的情报。
看到一半,休斯敦公关又找上门,他请杜比换个地点,到伊兹里头的零重力区域重新录影。阴谋论者始终质疑云方舟根本不存在,大家怀疑看到的场景可能是内华达沙漠里的摄影棚。所以每次只要有模拟重力环境下拍摄的影片就会被拿去当证据,还能在社交平台吸引几百万新增好友和订阅者。
杜比答应试试看,便离开了农场,反正看起来这儿没活动,马库斯也不在。他从轮辐爬进H2,就到了无重力区域。
栈道是伊兹模组列车的中央轴,其末端原本是H2,不过几周前从库鲁发射了名为守车[4]的模组过来抢下尾巴的位置。守车安装着大型氢氧火箭引擎,是伊兹推进动力的主要来源。伊兹的规模已经不能再往后延伸了,新增部分都超出了阿玛耳忒亚的庇护范围,针对守车遭到撞击、引擎损毁的紧急替代方案也进行过繁复的讨论。
杜比背对守车,顺着栈道往前游移,从H2到H1,再连接到历史悠久的星辰号服务舱。以前服务舱是往左右伸出光伏板,但伊兹早期安装的太阳能电池板大部分都收起来拆除了,腾出空间给其余设施。在舟议会计划里,中继阶段电力来源不是光电,而是小型核反应堆,元舟也是同样设计。太阳能电池板搬移后,依旧安装在国际空间站各处的连接点,向外张开,上面有红色LED灯提醒太空漫步人员及驾驶员留意。即便换了位置,太阳能电池板供电量仍旧不低,作为备案的代价很高,但国际空间站目前主要依赖的一套完整的核反应堆,是从潜艇使用的版本修正而来,以长杆连接装设于守车下方。需要大型发电机有很多理由,最重要的一项是水可以电解成为氢氧,作为火箭的动力来源。反应堆的位置与此有关,在伊兹需要用到推进剂的各部位中,以守车的大型引擎消耗最多,而且造船厂区也以守车为中枢,组装零件自制的小型载具也需要推进剂才能发动。
星辰号服务舱前方端点是个对接站,上下都有接口,在原点之前通往科学实验室。这项传统算是保留下来了,对接站现在成为中央大厅,连接到各个文物保管处,这是云方舟最重要的意义。如果杜比往“上”,也就是天顶方向过去,会进入一个长形模组,又有好几个对接埠停泊着船只。目前的几条船除了塞满无价文物,也有服务器农场储存着数字资料,因为不是每件文物都能轻易送上太空。英国《大宪章》已经到了,不过米开朗琪罗《大卫》雕塑只能留在地表。后来,大家决定将过重的文物放入“全防护宝库”丢进大海或矿坑深处保存。杜比已经很久没注意过计划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而如果杜比往“下”——也就是天底——移动,同样是模组构成的立体迷宫,大部分用于保存遗传物质:种子、精子、卵子和胚胎。遗传物质需要冷冻,幸好在太空反而简单。首先以一层极轻量的聚酯薄膜遮蔽阳光,另外也需要预防周边物体温度渗透到样本。每回杜比经过那道舱门都忍不住稍做停留,虽然他很实事求是,却忘不了自己与阿米莉娅一同创造、可能是他的第四个孩子的胚胎也存放在此,与好几万个胚胎一起等待解冻后植入子宫。
他进入栈道更前面的晨星模组(Zarya)。刚才他想到胚胎一时有点精神恍惚,起心动念考虑要去巫巫舱录影。巫巫舱是个球形的充气结构,直径十米。有几道大型穹顶玻璃。从晨星模组往下经过仓鼠管就能到达,换言之是面朝地球。乌尔丽卡·埃克为了巫巫舱和所有宗教团体整个闹翻。她不答应在云方舟设置独立的仪式空间,否则基督教堂、犹太会堂、清真寺等都得有独立模组。最后抛出的方案是共用场地,类似某些机场的跨信仰祈祷室,不同宗教信徒必须共享。里面有投影仪,可根据当前所进行的仪式,在墙上投射十字架、大卫星或任何其他东西的幻灯片。原本有个很长很难记但非常政治正确的名字,在“某人”打趣叫它巫巫舱[5]后,大家就叫开了。
那个某人在通往巫巫舱的仓鼠管口逗留片刻,听见里头传来穆斯林的祷告声。“算了。”他本以为巫巫舱的背景本与录像主题或许十分匹配,但还是得赶快找别的场地。对面那道门后的地形也是错综复杂。之前的左舷太阳能电池板收起来后,改建为伊兹的医务中心,最末端隔离舱口外是太平间和墓园,启用自A+0.29,当时两名宇航员抵达时已经身亡,后来几周死亡率极高,一下子就装满了一半。从稳定时期到现在新增了十四具遗体,一人死于在地球上也会发生的蛛网膜下腔出血,一人心脏病发作,两人自杀,两人遭遇装置故障,四人死于几天前元舟无预警遭到火流星撞击后失压——再加上一个偷渡客,不过还有四人列为死亡,实际则是连遗体也找不到。有人进行舱外活动时莫名其妙地消失,其他三个在神州号里头睡觉,却遇上咖啡桌大小的火流星,恐怕是当场气化了。用浮在空中、冷冻干硬的尸体为影片背景,大概能让那些“真相派人士[6]”乖乖闭嘴,但在其他方面那样做并没有多大好处。
另一“翼”是原先的右舷太阳能电池板,拆掉以后改建为大致对称的模组群,供普民生活工作。与栈道连接主要通过三个早期的美国模组:团结号节点舱、命运号实验舱、和谐号节点舱。自然而然,许多人在这几条路上往来,或前往其他区块,或取代办公室茶水间功能,给大家碰头闲聊使用。
和谐号节点舱另一头名叫节点X。NASA最喜欢举办命名征选大赛供儿童参与,和谐号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节点X则情况特殊,命名计划还没推出,预算就被砍掉了,下场变得这么古怪。反正它也从来没有明确功能,现在用来堆放生命科学家的设备,并兼做中央走道,通往后来组建完成的各个生命科学研究室模组。栈道这截十分靠近阿玛耳忒亚,防护充足,适合储存难以替换但以后才会用到的器材。杜比到几个模组里探头看,心想或许能找到莫伊拉,却想起人家可是伦敦女孩,值第三班,还有三个钟头才会醒——现在才5点,对伦敦而言介于午夜和凌晨中间。
节点X再过去是大了许多的太空商业资源工具模组,它前端是真的被螺丝锁在阿玛耳忒亚上,当然也就是栈道的最前面。原点之前几乎无人问津,后来才发展为阿周那勘探公司的太空总部,所以也有人叫这儿矿工殖民地。阿周那公司加装模组直到对接埠用完,后来直接在阿玛耳忒亚后侧表面搭建鹰架与其他模组,刚体和充气型都有。
晃荡到这儿时,杜比几乎要忘了休斯敦公关交代的工作,脑中只想着要不要逗留参观。本来他应该会特别喜欢这区,却迄今没有前来,可能是因为光想到政治就会分心、压力太大。不过刚才听了路易莎一席话,杜比意识到对政治视而不见,长期而言未必是最佳策略。政治呢,就是你不想碰它,它也会主动找上门。何况这区员工——例如黛娜——人都很好,杜比与他们之间没有嫌隙,该多花点时间相处才是。距离上床睡觉还有三小时,换算起来是晚上放松喝啤酒的时间,这种场合最好的伙伴不就是矿工吗?
矿工殖民地特别政治化有两个理由。首先,比较明确一点的在于其前身的阿周那勘探是公私合伙运营的私人部门部分,老板就是肖恩·普罗布斯特。起初也没怎样,直到他闯进H2恣意妄为、搅得天翻地覆。再后来进入灰色地带:针对白宙之后几年内,云方舟应有且能有怎样的发展样貌,各方想法似乎存在着根本差异。要留在原地,也就是相同的基本轨道吗?还是换一条?群行要紧密还是分散?是否可以分成两个群集,做不同尝试?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主张和论述,最后取决于磊雨后的实际状况。
历史上没有地表遭到大量月球碎片轰炸的记录,因此无人能预测。杜比很多时间都花在统计模型、模拟结果,以决定要针对何种情况做最多准备。举例而言,极端情况之一是岩块互碾到最后,全部变成豌豆大小。那么最佳策略就是各自躲好,别烦恼如何回避。豌豆大小的火流星不易侦测,发现时就已经太迟,想躲也躲不掉。那种体积的石头有可能凿穿元舟或伊兹模组的外壳,但伊兹不至于当场损毁殆尽,人员伤亡和设备损毁都在预料之内,最糟糕的下场是某些模组或元舟因此失去机能,而且会有少量牺牲者。另一个方向的假设成真概率比较高:磊雨散出的岩石是汽车、房屋甚至山脉的规模,那么,从远处就能探查到。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大家必须尽力闪避。
——至少伊兹一定得躲开。以元舟而言,若被命中,则无论石块如棒球大还是如棒球场大都会完蛋。伊兹被棒球尺寸的流星撞击会失去部分模组,但尚能存活,可是如果遇上棒球场尺寸的流星,不只是站体全毁,也很可能代表云方舟将慢性死亡。无论如何,国际空间站非得避开大颗火流星的行进路线不可。
“闪避”一词对不谙航天技术的人来说是个生动的词汇,容易联想到足球员在场上冲锋陷阵的身姿。但舟议会的想象要宁静许多,因为一来伊兹机动性不高,二来就算有那种程度的机动性,也不该滥用燃料。既然能预知足以摧毁站体的巨大岩石来袭,在时间充裕的前提下,伊兹只要稍稍点燃推进器就躲得开,里头的人可能大半都不会知道曾经命悬一线。乐观派认为伊兹不必离开现行轨道太远,偶尔开启推进器挪动位置,就能在几小时甚至几天前避开大型火流星的冲撞路径。有人拿邮轮作比喻:只要航道变换技术够巧妙,就能在冰山群中穿梭自如,就连船上餐厅的客人都察觉不到水晶杯里起过涟漪。
但自然也有悲观派,他们觉得伊兹更像交通高峰时段误闯八车道高速公路的一头牛。而根据不同说话者的描述,那头牛有时还被蒙住眼睛、瘸腿,或者既蒙眼又瘸腿。
哪种观点较接近事实?影响因素众多,包含对于火流星的规模范围与分布、行进路线的统计预测,远距离雷达的性能,以及电脑演算法是否真能辨别不同天体并判断出危险分子。
介于邮轮和盲牛之间,比较折中的比喻是足球员推车。
不管脑海中浮现的是世界杯足球,还是要戴头盔的美式足球,都无所谓。两种比赛都是球员试图从对方防守中冲出一条路。无论球技多高明,在没负累的情况下当然有可能成功。可是如果推着推车、车上还有一块大石头,难度则不可同日而语。这里的石头是指阿玛耳忒亚,推车则是沿小行星建造的矿工社区。要是认同这个比喻,合理的做法就是舍弃整台推车。
这个意象鲜明,极为警醒,因此早在第30天就有人呼吁抛弃阿玛耳忒亚,比较镇定的分析师强调,若最后走向邮轮的剧本,则没必要采取激烈手段。而要是伊兹真的是头蒙眼又残废的牛爬上高速公路,那么怎么挣扎都没有分别。
杜比的主观想法是要不计代价保留矿工殖民地,原因出在某个冷冻胚胎。他试着从绝对客观的角度分析所有模型和数据,依旧无法得到明确结论。由此观之,表面专业、本质无异,只是暴露发言者将自身的偏见带进了会议室。接下来则是杜比个人很难跨越的鸿沟:他不懂为何有人会意见相左。为何有人不愿保留矿业社区?到底在想什么?云方舟,也就是幸存的人类,要是缺少那些工具和技术,会有未来吗?
麻烦的是,争论蔓延到与云方舟看似无关的其他层面。假如伊兹带着阿玛耳忒亚移动,站体与小行星连接的部分就必须提高强度,或者说,强度越高,越能完成激烈的闪避动作而不至于断裂。由于机动性与伊兹的存亡息息相关,加强结构这个诉求乍听之下自有其正当性。但反过来说,只因为结构强度不足就限制伊兹的机动性,完全是本末倒置,最后很可能弃卒保帅。如果最后是这样,先前为何投入宝贵的资源强化要舍弃的局部组件?类似的推论也适用于推进剂。倘若伊兹拖着巨岩移动,就会消耗更多推进剂,代表元舟得到的配额减少,削弱它们的自主性与活动范围。物理与政治拉扯导致态度两极化,只有“踢开石头”和“全力保护”两种声音。
矿工区目前由八个模组与一个直接连接在小行星上的充气式圆顶组成。机器人花费几周时间将直径三米的圆环焊接在阿玛耳忒亚表面,大约一百天前,充气组件才正式安装上去。尽管圆顶底下灌注了可呼吸的空气,却仍不能着便服入内,因为小行星太冰冷,会影响内部温度;再者,机器人作业常常释放有毒或至少是难闻的气体。加装圆顶要解决的不是上述问题,而是为了回收电浆刀头产生的气体,重新利用后,开挖与雕塑作业速度会提升非常多,毕竟初期那些宝贵气体都散逸到真空里了。黛娜的机器人团队也新添大量生力军,基本设计与原型机相同,但工程师制作出了更新更强的版本,从地球送过来。除了机器人,黛娜现在领导一支十二人小队,不舍昼夜、轮班工作。为了保护电路板而开凿的隧道继续扩展,他们缓缓地掏空小行星内部,将金属送往升级加大的熔炉、产出钢铁。现阶段,伊兹主要建设计划内不特别需要这些原料,所以先用在强化阿玛耳忒亚与伊兹之间的接合结构。当然,这依旧引起政治层面的闲言闲语。
杜比钻过矿区内的几个模组,想打听黛娜在哪儿,可是没人肯给他明确答案。他朝着工坊移动,下意识觉得有种紧张气氛,正在疑惑个中原因,便马上看见马库斯·洛伊克冲出来打招呼,还拉着自己客客气气地讲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他立刻会意,这么做是为了帮黛娜争取缓冲时间。
两人上床这件事几个月前就传开了,大家戏称为“爬上岛本峰”。马库斯刚来到伊兹那段期间,另有两位女性曾成功攻顶,但后来这座山被黛娜霸占了。假若回归地球标准,无论商业或军事组织,上司下属交往过密显然违反职场伦理。问题是,再有一个月所有活人名义上就都受马库斯管辖,对他而言,若不跨出这一步,干脆终身禁欲算了。对他稍有认识的人就知道禁欲之路不可行,除非动手术切除睪丸(伊兹里头有些人倒是挺支持)。考虑这个背景因素,他快点和黛娜定下来反而十分明智,即便形式上存在伦理问题,却不至于遭到抹黑,因为没人觉得黛娜好欺负,只要有眼睛的人都不会担心她是受到胁迫或骚扰才答应的。换个角度看,黛娜的立场也差不多。以前伊兹的八卦新闻太平淡,她与里斯·艾特肯的亲密关系受到过度关注,分手也被伦敦小报大肆宣扬。有段时期,黛娜只要跟任何男性喝咖啡就流言漫天,一颦一笑都被当作母猫发情,直到与马库斯凑成对后,大家和她互动才不再多心。可是纵使这么公开了,依旧要维持组织的健全形象,所以马库斯非得拉着杜布演好这出戏不可。
“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杜比告诉他,“地球上太空港和海岸线之间已经变成战场了。”
马库斯显然不知道。这也没什么奇怪,因为一来这与他无关,二来他刚刚在忙。而且理所当然地处于极度放松的状态。马库斯花了几分钟时间慢慢唤回强大的集中力,专注在当下。“居然放任他们开火。”他回答。
“总统发表谈话了,表情看起来好像是吞下了一把螺丝钉。”
“反正都要死了,也没什么好妥协的。不过,我想委内瑞拉也是站在同样立场。”马库斯叹口气,“其实收几个委内瑞拉人过来不就好了,总会有一两个脑袋灵光的人才对。”
“几天前还来得及,”杜比说,“现在已经变成‘绝不和恐怖分子谈判’的局面。”
马库斯嘴角浮现一抹苦笑。他刚刚拿纸巾擦过脸,大家用的都一样,身上的香精味道杜比也很熟悉。“的确,”马库斯又说,“只剩三星期的总统,更要坚持到底。”
纵使只是笑话,但若在公开场合或会议室内,还是会引发轩然大波。马库斯这种态度等于在告诉杜比:我很信任你。杜比自己不是领导性格,但一直对于这样的人和他们的言行特别感兴趣。
“艾薇已经计算出没有那些元舟和补给会有多大影响。”
“她真的很能干。”马库斯回答。自从取得云方舟的指挥地位,每次有机会他都不忘好好称赞艾薇——杜比暗想,那神秘的领导者学院训练内容铁定很扎实,他说那些话简直像是本能反应。
“嗯,我要准备上工了,”马库斯话锋一转,“多谢你的汇报。”他和大部分欧洲籍一样是第三班,其实还要几小时才开始一天的行程。
“我是快要休息了,”杜比回答,“所以想找矿工们喝一杯。”
“再合适不过。”马库斯眨了下眼睛,“黛娜应该再一会儿就出来了,她应该也很想跟你聊聊天。”说完以后,马库斯从连身工作服掏出手机,盯着屏幕的同时手扶墙壁溜进栈道。
这里只剩杜比自己一人浮在太空商业资源工具模组中间,与黛娜仅有一层帘子隔开。他本来想开口问一声是否有人在里面,却听见房间里面喇叭哔哔叫,似是摩尔斯电码,不过杜比没学过这个。原本黛娜没动静,此刻忽然听她从睡袋钻出。他暗想是否先别进去打扰为好,就留在原地查看电子邮件。
黛娜是第一班,换句话说现在算是下午,原本就是打瞌睡的时段,更何况,马库斯刚才还跑来帮忙放松了一下。可是真的睡着就糟了。一方面还有正事要做,另一方面是不想被指指点点得更严重。刚才听见马库斯和杜比在帘子外面讲话,想必是给自己争取些时间休息,黛娜很感激,就多躺了会儿,直到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无线电的哔哔声。她立刻知道发报者并非鲁弗斯,电键手法不同,比较微弱,而且显然缺乏经验。
睁开眼睛后,黛娜忽然想起来了:说不定是太空怪客。这是鲁弗斯给人家取的外号,几天之前才提起:你有没有收到太空怪客的信息?他自己最近一直与对方搭线,那特征符合黛娜此刻听到的信号。
她从睡袋跳出来,调高喇叭音量后边听边穿T恤和吊带裤。信号似乎来自自制发报机,对方对于使用摩尔斯电码的等幅电报无线电有基本认识,知道习惯和礼仪,点划都很工整迅速,推测用的工具是电脑键盘,以软件转换格式。内容有很多QRK与QRN,也就是询问信号与噪声的强度,好像对于设备的品质有顾虑。
听鲁弗斯说,一旦回应,就会再收到大量QRS,“回传请放慢”,更证明对方是使用电脑键盘的新手,发信息快,但解码慢。这人只用一个频道,正好是一年前鲁弗斯和黛娜联络的频率。由于媒体将这件事情做成趣闻报道,麦格理[7]家族又是许多人关心的对象,好几周来,这频道根本没办法用,地球上太多人想借此通道与黛娜联系。等到后来风声传开,大家以为麦格理家族转移阵地才逐渐宁静,只有少数人似乎还坚持不懈,太空怪客是其中之一。鲁弗斯又开始监控频道信息,黛娜也会听,不过之前一直没收到太空怪客的呼叫。这并不奇怪,与鲁弗斯架设在矿坑顶端的设备相比,她的天线差得太远,接收机也是小学五年级科技作业的水平。除非伊兹进入同样的经度范围,否则黛娜和鲁弗斯能“听到”的电台势必不同。
鲁弗斯说过,与太空怪客对话需要耐心和幽默感。换作几年前,要是发现新手乱玩无线电,鲁弗斯会忍不住破口大骂。现在他也习惯了,磊雨落下就是网际网络的终结,地球人很自然地开始研究无线电,新手数量暴增是必然结果。
进入正式对谈以后,鲁弗斯传送了QTH,也就是你在哪里?结果却得到QET这答案。不是正式Q简语,而且还是老掉牙的笑话,代表“不在地球上”。
所以鲁弗斯才笑他是太空怪客。除了很新手的反应以外,对方没有呼叫代号——至少没有自动报上。黛娜听见的内容是每隔几秒重复一遍的QRA和QET,翻译出来就是“哈啰,我是ET,有人听得见吗?”
不使用的时候,通常要将发报机关掉。现在打开了,但她的手又离黄铜电键很远。躲着偷听无所谓,要是不小心动了发报键,太空怪客就会听见哔哔声,然后死缠烂打。过几分钟对方应该会放弃,恰好几分钟后父亲也会进入通信范围,黛娜打算到时再告诉鲁弗斯自己终于遇上神秘“外星人”。反正笑一笑、轻松几分钟也好,他最近正需要。
黛娜早就察觉父亲联合矿业的友人在悄悄展开计划,他们想躲进地底。有这种念头的绝对不在少数,许多地方都有人开挖。然而磊雨降下的几小时到几天内这群人就会死去大半,能够存续几千年的地底避难所不是谁都造得出来的,具有此等技术资源的以政府、军队为主,放眼民间团体,大概就是鲁弗斯这伙人。这点反映在两年间他向黛娜打探的情报上:伊兹上,许多专家都在思考有何办法创造永续人工生态系统,研究成果鲁弗斯手上也有一份。
黛娜分心想着鲁弗斯与矿坑的情况,同时察觉太空怪客的发报内容开始改变。从QRA和QET变成QSO,按照上下文意思为“能不能和某某联络”,后面接着很长的字串,黛娜乍听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晓得有数字也有字母,而且不属于常见的无线电代号。
重复到第三次,她赶紧抄下来。十二个字符,而且是数字和字母交错排列。写下来后,黛娜注意到字母最多不超过F,很明显是十六进制形式。十六进制是程序设计师的常用语言。
它有十二位数字也是线索。大部分电脑系统使用的网络芯片采用这个规格:十二个十六进制数字。
她有种寒毛直竖的怪异感。头几码解出来以后意外眼熟。网络界面芯片也是批量生产,上面各自有序号。同一周出厂的福特汽车,序号开头都相同,芯片在这一点上有同样特征。黛娜工坊用的芯片除了平价商业产品外,也有抗辐射的高阶版,平时塞在保护盒内,置于办公桌下方的抽屉里。
她开了抽屉、拉出盒子,取出一块绿色电路板,只有口香糖大小,上头装了很多芯片。电路板顶端印了白色字串,是MAC地址(物理地址)。前面六位的的确确与太空怪客传来的信息完全吻合。
黛娜伸手用发报键打出QSO,也就是“我可以和某某通信”,接着输入了手上电路板的序号——与对方信息不同。整句话翻译出来是:我没办法和你说的装置互动,但现在说的这个就可以。
QSB。对方回应是你的信号逐渐减弱。再来QTX 46,她猜测意思是四十六分钟后可以回到这个频率吗?住在伊兹的人都可以猜到,更完整的表达是等你到了地球另一侧,我想再进行通信。
QTX 46。黛娜答应了对方。
你在跟哪个王八蛋讲话啊?
鲁弗斯传来的,洪亮、清晰。她朝窗外一瞥。北美西岸从地平线靠近,灯火勾勒出加拿大弗雷泽河三角洲以及美西的普吉特海湾、哥伦比亚河、旧金山海湾这些大都会。阿拉斯加也进入伊兹的视线传播角度了。
“可以进来吗?”杜布·哈里斯隔着门帘开口。他被搁在外头好一会儿了。
“请进。”黛娜简短对鲁弗斯报告自己遇上太空怪客以及两人之后还会联络。她查看电脑屏幕上的世界时钟,快要7点了,所以是伦敦早上7点,对鲁弗斯与阿拉斯加则是晚间10点。
她一心多用,试着和杜比勉强聊起来,同时回应来自父亲零星但强势的逼问。“刚刚无线电上有件怪事,”黛娜说,“你要不要喝什么?现在是你的晚上吧?”
“我什么时间都想喝,”杜比回答,“就别客气了。你说什么怪事?”
黛娜交代事情的经过。起初杜比听得茫然,大概是无线电术语过多,直到提起MAC地址他才进入状态。
“最简单的解释,”他分析道,“对方真的只是怪胎,想要捉弄你。”
“问题是一般人应该没办法知道这个MAC地址才对。电路板不对外供应,以免机器人被黑客攻击。”
“不是有些公关来过吗?应该也拍摄了你和工坊的照片吧,是不是那时候你打开过盒子,变相公开了电路板序号?”
“可是杜比,这里没有重力,我怎么可能随便把东西拿上桌子呢?”
“因为呢……”杜比说,“很明显对方就是希望你在私人频道与他通信——”
“——诱饵是只有少部分人晓得的序号。这个我明白。”
“就我所知,有些心机比较重的怪胎真的会想方设法,例如从NASA公开的图片里面挖出这种资料,只为了整你。”
“我懂了。”黛娜说,“但我还是怀疑。”
“那么你认为是?”
“肖恩·普罗布斯特。”她回答,“我怀疑是伊米尔团队想联络。”
杜比呆了一下:“天哪,我几乎忘了他们了。”
伊米尔号历险记好比壮阔的史诗,遭人遗忘实在奇怪,但这就是他们所处的这个时代。
第126天从LEO[8]出发,经过约一个月,伊米尔号隐没在阳光的背景当中,而且停止了通信。后来地球上的光学望远镜捕捉到它转移至日心轨道的身影,是计划成功抑或是美丽的偶然?不得而知。假设一切按照规划,伊米尔号至今应该已沿着太阳转了将近两圈。它的轨道与地球相比偏内侧,近日点位于金星、水星之间,所以绕两圈也只要地球的一年多。大概一百天前,伊米尔号与格里格骨头——正确名称是格里格-斯基勒鲁普彗星——擦身而过,该地点相对于地球,是太阳的另一侧,因此无法观测追踪。后续工作算是简单,只要将柱子插进彗核或彗星一角、启动柱子顶端的核反应堆,产生的蒸汽从插入孔喷出,就是推进力的来源。理论上,他们要点燃“熊熊烈火”,也就是大幅抽起反应堆控制片产生动力,每秒钟能修正彗星轨道约一千米,估计一百天以后就能与地球或至少跟L1交会。很多人觉得那时间点太尴尬了,质疑肖恩既然要动手为什么不找别的彗星?或者拟订更早回来的方案?了解太阳系的人则不以为然,明白有彗星出现在这么快就可以捕捉的位置,已经可谓奇迹,伊米尔号匆忙成行、土法炼钢,并不是为了引发争议,而是因为天体运行并非人力所能改变。彗星如同时间、潮汐一样不等人。纵然有可能更快将彗星拖曳回来,恐怕只显得更鲁莽,也更政治敏感——计算错误的话会不会直接撞上地球呢?考虑重重因素,伊米尔行动其实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但是可行不等于成功。计划内容如遇见彗星、核能“生火”引发蒸汽喷射等,都发生在太阳的另一侧,直到几个月前,天文观测才确认格里格-斯基勒鲁普彗星真的改变路线了——若非人力介入,绝不可能出现此现象。彗星朝地球行进,以前会导致民众恐慌,现在反正横竖是死。根据计算,彗星轨道逐渐偏向地球,到达L1时将再度没入阳光的背景中。届时,伊米尔团队必须再度启动反应堆,借由大量喷发的力道使彗星与地球同步,然后从L1沿着长椭圆轨迹返回。
“我可是每天都想着呢。”黛娜回答。
“他们什么时候到达L1?”
“随时都有可能……不过距离挺长,他们或许会分成好几天慢慢来,不会一次大跃进就定位。”
“合理,”杜比说,“移动太猛可能震碎冰块。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X波段上?真正的无线电?离开后几星期就停了,所以是将近两年前。看起来人还活着,没联络大概是器材问题。”
“就先这么假设。”杜比建议,“自制无线电发送这么长距离的信号是痴心妄想,他们能做的是近距离通信……而且只有低频宽。”
“我爸提过一种火花隙式发射机,”黛娜说,“是以前——”
“——没有晶体管和真空管年代的技术。一点也没错!”杜比低呼。
黛娜赶快发电报:QET像不像火花隙时代的旧物?
鲁弗斯回答:这么一说很像。
“伊米尔团队拿了些机器人走。”黛娜继续说,“他们只要抄下界面板的MAC地址就能当作证明。事实上……”她调出两年前的档案,里面记录肖恩等人带去的机器人与零件序号,几分钟后找到刚才太空怪客传来的MAC地址;果然被伊米尔团队征用了。
“你看的档案有什么人能调阅?”杜比依旧站在魔鬼代言人[9]的角度发言。
“你开玩笑吗?你应该知道肖恩那家伙什么东西都加密吧?档案全是机密,当然国家安全局会有办法,但绝对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找出当作恶作剧的资料。”
“确定就好。”杜比回答,“我只是觉得有点太迂回,他为什么不直接发信息说:‘嘿,黛娜,是肖恩,我无线电坏掉了’就好?”
“你不了解肖恩。”黛娜解释,“想想看,他在那个频道上面发送的信息原则上整个地球都能听见,被转载到网际网络也不意外……这么一来,大家就都知道他想干什么。可是他还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伊米尔号失去网络和无线电很久了,肖恩连人类是否存活都无法确认,更难保不会发生军事政变之类的事。假如我们被纳入克林贡帝国他还是别回来的好。”
“有道理,”杜比回应道,“可以慢慢来,试试水温。”
45分钟后,黛娜从太空怪客那里收到新信息,开头是RTFM5[10],接着是数字00001,再后来就冒出看不出意义的随机字串。
“我能猜出的只有‘读该死的手册’,”黛娜说,“后面接了数字5。”
“他出发的时候有带着手册之类的东西吗?”
“一大堆。”黛娜回答,“从西雅图工程师那边拿来的,还有些留在我这儿……”
“你眼神有点迷茫……”
“我想起来了。我之前曾经问他‘为什么要印出来,大家不都用闪存了吗’?他回答我,‘自己开公司还是有点好处’。”
几分钟后,黛娜从储藏箱找出六套三孔活页本,这便是《阿周那勘探员工手册》第一册至第六册。叠起来有一英尺高。
杜比说道:“考虑到太空货运每磅的单价,这套手册可能比上星期送来的《古腾堡圣经》还值钱。”
两人直接翻开第五册,乍一看之下,和一般企业员工手册没两样,但在性骚扰防治政策和服装仪容规范之间插进了大片乱码,页数总和达半英寸厚。乱码以无规则的大写字母构成,五个一组、密密麻麻地排列整齐。每一页上面都有编号,首先就是00001。
“又是这种臭男生的大冒险密码,拉兹玩很久了。”黛娜埋怨,“我怎么会知道——”
“真尴尬,我居然看得懂。”杜比回答,“这叫作‘一次性密码本’,虽是最简单的密码,但要是使用得当,会是最难破解的密码形式。译码需要这个。”他捻起编号00001的页面。
杜比说明如何解密,黛娜开始手工运算。过了几分钟,杜比以Python[11]语言写好辅助程序,处理起来简单许多。“原本过来明明是想喝一杯,聊聊小行星采矿的呀。”他感慨。
“哎,别发牢骚,不觉得这个有趣多了吗?”黛娜回答。
破解出来的信息是:两人生还,全力推进,请求现况。
“出发的时候有六人对吧?”杜比问。
“看来出了状况,”黛娜说,“可能撞上石头之类,所以天线坏掉,死了几个人。又或者是放射线造成的。”
“总之是回来了。”杜比说。
“嗯,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打算继续待在L1。留在那儿安全太多。我想应该没有月球碎片能飞到那么远。”
杜比重读一次信息。“说得对,”他回答,“只有提到正在推进,却没有表明要转移到近地轨道,也直接要求报告现况。”接着他双手抹了抹脸。“我得回去了,”杜比说,“要和家人视频一下。”
“快去吧,”黛娜说,“报告我可以自己搞定,而且我已经看懂怎么译码了。”
杜比伸手一推,滑到门口,但又抓着门框回头。“虽然我自己也算得出来,”他开口,“但是时间晚了,加上你可能已经有答案,假如肖恩现在从L1转换轨道,到达这边需要多长时间?”
“37天。”
“磊雨开始后17天左右,”杜比说,“尴尬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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