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掣签

月球崩解头几天,杜比时常观测蛋头、转转先生、橡子、桃仁、勺子、大男孩、腰豆这七个大裂块。如同之前完整的月球,白天依旧看得见它们的踪迹。即便帕萨迪纳市偶尔阴天,或者恰好不方便到户外,在电脑开个实时影像视窗还是能持续关注。
等杜比发现这些裂块会害死留在地球上的人后,他就不再喜欢瞪着瞧了,有时连着好几周,就连抬头看看持续扩散的残骸云他都不肯,夜里在停车场或公路上,若眼角余光捕捉到天空中的影子,他也故意转过脸。注视裂块时,杜比心里一阵恐慌,甚至有些羞愧——自己居然曾经认为那是不可思议的科学奇景。他不想回忆那愚昧,只随研究生和同事通过算式表格追踪分崩离析的缓慢过程,努力将其简化为两个数字:其一,火流星碎片指数,缩写BFR,代表大石头分裂的速度;另一个更简单,就是剩多少天会看到白宙。
第七天,与阿米莉娅邂逅后几分钟,两人一起目睹腰豆折断为豆一与豆二(当时有人想给它们取别的名字,但没流行起来)。三周后,勺子与大男孩相撞,分裂为勺一、勺二和勺三,男孩一存活,男孩二继续碎散出整个家族。至此,碎片命名模式固定下来,例如“大男孩二一三”,开头是起源,或者说氏名,后面数字代表它是从初次碎裂后的第“二”大块再碎裂出的最大“一”块,接着又碎裂成第“三”大块。通常只会计算到第三位,继续追踪下去很困难,也没有太大意义。转转先生十分威风,先敲碎很多伙伴以后才断成转转一、转转二,两截朝不同方向分散,最后沿着残骸云的质量中心呈偏心轨道,时不时从外围闯入,并冲撞移动较缓慢的石块。杜比进入椭圆形办公室和总统对话的三天前,转转二把橡子打成了三块,其中一块大小媲美游轮。在他搭机回洛杉矶的途中,碎块坠进印度洋引发了海啸,夺走印度西岸4万条人命。自华盛顿特区返家后,他和阿米莉娅订下帕萨迪纳市内朗廷酒店的豪华套房。杜比之后要进行一趟环球旅程,在此之前,两人想好好相处几天。晚餐在阳台上,气氛相当浪漫,过程中,他尽力避免自己望向月球残骸。餐后进了房间做爱、又搂搂抱抱二十分钟,阿米莉娅翻身睡了,本来希望杜比可以拥她入眠,可惜杜比无法放松,还是拿平板电脑放腿上,戴好阅读眼镜,上网消磨时间。阳台落地玻璃门没关紧,夜风吹来后,阿米莉娅缩进毯子里,杜比自然而然起身去关门,结果残骸云挂在洛杉矶无尽街灯的夜空中,避无可避,面积有以前月球的4倍左右。那画面摄人心魂,一部分也因为杜比太久没有正眼瞧过了。他注视了好一阵子,发现除了桃仁变化很小之外,最初的七姐妹已经不见踪影。
杜比出于好奇,开启应用程序查询伊兹何时行经此区域,发现不过再有十分钟,于是就站在原地等候。等待期间,他的注意力反反复复回到月球碎片。未来会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岩石会持续分裂成数不清的碎片,并演变为白宙和磊雨。而最后分布范围多广,大的几颗?小的几颗?现有运算模型都假设所有月球裂解出的石块性质一致,但这显然有误。
研究团队已经针对最初那批岩块做过分析,想了解为什么只有桃仁特别不易碎裂,后来推测它是旧月球的内核。质量分析也印证了这个想法:桃仁与其他碎片相比密度特别高,也就是说,其主要成分不是石头而是铁。月球内部蕴含大量铁元素,然而从体积比例来看,不会比地球内部来得高,整体而言,还是冷冰冰的石块居多。
但无论如何,科学家认为月球具有固态铁组成的球状核心,周围包覆着熔化的铁,并掺杂其他元素。由于动因炸裂月球,内部构造曝露于太空。最初几小时,桃仁发出强光强热(至少大家是这样想象的),但实际上因为扬起大量灰尘,根本无法观测到。核心外面的液态金属在这阶段如雨滴或黏液溅洒到残骸云里,并且冷却凝固,后来火流星掉在地球上,被挖出来检验,证实其中富含金属。尘埃落定,待世人能够看清楚七姐妹,桃仁表面附着的熔浆在太空中快速散热固化,形成坚硬的外壳。冷却过程至今仍未结束,都超过一年了,但桃仁——或者代号桃仁一的这颗天体的温度依旧比其余裂块高。别的石块撞上桃仁会弹开甚至碎裂,桃仁二、桃仁三之类的大家族成员,则是月崩后不久由原始桃仁相对较软时剥离形成。现在的它裹着厚度一英里的精铁装甲,除非再来一次动因等级的灾害,否则很难被破坏。
杜比太专注在思考,差点儿错过注意伊兹飞过天空。它的角度就在残骸云上方,乍一看仿佛钻进巨石阵内,当然那只是错觉。在很久以前,伊兹就是天空中最闪亮的人造物,如今增添了许多配件,更加耀眼。方舟计划的宏大令人赞叹甚至感动。然而与月球留下的惨况相比,杜比又忍不住自问意义何在。方舟计划的远期目标究竟是什么呢?群行概念很棒,寿命绝对能比单一大船更长久,不过存活之后,又怎么样呢?
似乎没有人想要讨论这件事。他也理解其原因:生存是第一优先,更长期的策略得摆到后头。
桃仁一蕴含的铁矿量实际上可说等于无穷尽,人类要数万年才会用尽。
问题是它位置太高,很难开采。
然而不开采不行。
它已经比肖恩·普罗布斯特心心念念的阿周那小行星要近、要容易了。
他脑海中逐渐有个计划成形,就像月球深处那颗熔铁核心般逐渐凝结。不过杜比赶紧镇定心神,强迫自己思考更为急迫的问题。几天前在椭圆形办公室内,他下定决心上太空贡献一己之力,这个决定本身没错,可是还有三个月才会出发,应该先面对身在地球应尽的责任。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孩子、阿米莉娅以及冷冻胚胎。除此之外,还得顾好目前的工作。倘若所有心思都放在半夜的旅馆阳台以及桃仁一上究竟有多少铁,结果搞砸眼前该做好的事,说不定连方舟都去不成。原本杜比并不想去,但意识到自己可以做什么后,他反而满怀期盼,担心机会遭人剥夺。更麻烦的是,如果对方察觉他心怀恐惧,就能利用情绪操控自己。他必须跳脱对方的预期,要演就演到底,装作完全不在意。
72小时后,杜比从美国海军直升机的窗子望向云雾缭绕的喜马拉雅山,谷底的蜿蜒是不丹的一条飞机跑道——嗯,此话不够精准,应该说那是不丹唯一的一条飞机跑道。
这个国家有75万人,换言之,按照规定可派两人进入云方舟。这种算数方式令人头大。假如相同比例适用于全世界,那么最后总计会有两万人。每艘元舟容纳五人,所以需要4 000艘元舟进入群集。但是每艘元舟都需要重型运载火箭才能前往轨道,伊兹那边也需要对应的组装与整备。
真的能做到吗?倾全球之力生产火箭、元舟、宇航服和各种必备物资?或许是有机会,却没人敢保证。杜比从幕后得到最近数据,看来完成率仅有四分之一。
更何况,元舟真的可供五人居住?空间是没问题,但有问题的是粮食可否自给自足。在铁道油罐车大小的空间内建立永续生态系统极其困难。以亚利桑那州沙漠知名的生物圈二号实验来看,虽说背后有政治与类形而上思想的势力介入,但几个橄榄球场大小的土地供应八人生活所需的方法,却无法长期运作。相对来说,苏联政府执行了更现实的计划,得到的结论是:8平方米的藻类——两张乒乓球桌面积的水藻层——就能提供足够一个人所需要的氧气。元舟外层采用充气式,内层有硬壳,两者之间空间充裕。不过如果连食物生产也算进去,就又变得复杂了,更不用说最终目的应当设定为维持数万人在太空生存许多年。要是能呼吸却会被饿死,那根本毫无意义。此外,方舟世代需要医药、营养、娱乐、感官刺激,生态系统也会失调,得靠杀虫剂、抗生素或更难制造的化学物质来挽救。元舟想回避撞击,得使用推进剂,硬件也有维修的考量。云方舟完全去中心化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没有母舰囤积补给品与硬件元件,元舟无法支撑太久。现阶段唯一能担此大任者就是伊兹,但伊兹的原始设计不符合这一方向。虽然现在大家努力找“维生素”塞进去,也只能延缓资源耗竭的时间点,并未给予方舟世代自行生产的条件,一旦危机降临,死亡人数将相当可观。然而此议题过于敏感,完全没人敢提出。杜比猜测舟议会已经察觉并着手处理,但不想引起无谓的争议和恐慌,所以闭口不谈。他其实也该佯装毫不知情。总之,今天的任务是从位于喜马拉雅山区的不丹王国接走两个年轻人。
等会儿的小型演出是否代表全世界真有两万人能顺利进入云方舟、好好活下去?他知道自己得放下内心那个小小雨人——“多疑杜比[63]”——别想那么多。
两小时之前,他们从驻守在孟加拉湾的布什号超级航空母舰起飞。杜比看着巨大船体,暗想自己几个月以后就要永久住进类似的设施,只不过那是位于太空轨道上。航空母舰可以说是人工岛,数万人挤在科技的结晶上生存。舰上团队的专业能力与效率令人极为赞叹。换作世界各地由不同遴选方式征集而来的人,只接受一年营队训练就要在太空复制出同样规模的运作机制,会不会太强人所难?
他知道再过半小时后自己便能得到更多洞见。
海军直升机飞进山峰间那片迷蒙,在雾霭内钻了几分钟后终于能够看见机场那唯一的一条跑道——距离实在近得有点吓人。虽然平安降落,但直升机距离塔台简直是丢块石头就能砸中的距离。杜比察觉自己忍不住咬紧了下巴,便马上试着放松。早知道就别先在Google上查资料,但他已经了解这国家被18 000英尺高山环绕,全球仅八位驾驶员有资格在此起降——而且那八个人只愿意于阳光普照时在此作业。看样子海军直升机驾驶有自己的游戏规则。总之,这对杜比来说是胆战心惊的体验,他不免怀疑到时要让会爆炸的化学药剂推上太空会有什么反应。
他在座位上挪动身子,牛皮纸袋从大腿滑落到地板,发出结实的咚一声,几乎惊醒了塔维斯托克·普劳斯。航程中,塔维就坐在对面,直到最后半小时他才好不容易入睡——都是因为时差。他身材颇为壮硕,虽然不高,但有摔跤手的外貌,后脑有块地方还秃了。其实他那发量在大学时代就稀疏,随着岁月的流逝无情扩大了,现在那颗子弹形脑袋顶了个中世纪僧侣的圆圈发型。不知道塔维是否为了转移别人对他头皮的注意力,总是戴着特粗的黑框眼镜。他以前很认真地做重量训练,但近十年没那么勤劳了,所以肌肉稍微有些松垮,原点之后尤其明显。但一个平常本来坐不住的人这会儿一脸昏迷,还是挺稀奇的。
杜比明白友人为何疲累:塔维希望自己也能获选。他认为只要自己够努力,出现在更多报道上、推特有更多人来订阅,也许会有大人物灵机一动,想到云方舟需要专业媒体人——一个最初也可能是末代的太空记者。在杜比看来其实觉得希望渺茫。世上有太多博士和诺贝尔奖得主排在前头,但说老实话,事态将如何发展,谁也无法预料,总不能叫他连试都别试。
杜比弯腰捡起牛皮纸袋。那是个一厘米厚的信封,大写字母印着不丹王国帕罗市字样。黏合处还没被打开,里面装有杜比该趁航程的几小时仔细阅读的信息与工作流程,但他大半时间都盯着窗外云下的青葱原野,还有几条交汇在孟加拉国土地上的大河。
直升机舱门开启前还有几分钟,他捡起信封没事做,就撕开来取出文件。塔维被一串声音吵醒,但还懒得动,只是睁开眼睛看着杜比读资料。
“要是看见穿着红色、黄色或者红黄双色衣服的人,代表对方是喇嘛,”他说,“记得要鞠躬。”
“你说的是南美洲那些像骆驼的动物吗?”
“那是美洲驼[64],不是喇嘛。喇嘛是圣人。反正你双手合十、轻轻点头就对了。”
“但我不信教——”
“也死不了吧?如果看到左肩披着很大一条黄色围巾的人,那就是国王,头记得要更低。”
“谢了。还有什么要注意?”
坐在杜比隔壁的是摄影师玛利欧,三十多岁、蓄着短而黑的胡子,说话时纽约腔明显,对于进入云方舟没有任何妄想。这几小时来,他有时读同一份资料,有时玩玩手机游戏。玛利欧参与相关活动次数较多,决定分享一下经验,就收起手机开口说:“会有人给你们东西,有些看起来可能很旧、很不体面,说不定还有怪味道,但是记得收好。一定要收好。”
“为什么要给——”
“因为大家都相信你会帮忙拿到太空保存。”
“噢。”
“所以,如果有人递东西过来,就算你看不出究竟是什么鬼玩意儿,也请一本正经、郑重其事地接过来行注目礼,然后交给旁边的小跟班。”
“小跟班?”
“有些人被选出来跟着你到处跑,会帮你运送民众送上来的无价之宝。要是不靠他们接手搬回直升机,你会提着大包小包,别说要合十礼拜,连与国王握手都没办法。回到航空母舰以后那些东西都会被扔进海里。”
“你似乎很习惯了?”
“这是我第73次的绑架行动。走吧。”玛利欧起身时小心翼翼地拿起摄影机和装备包,每样东西带好时,他会拍一下示意。塔维和杜比解开安全带等待指示,摄影师朝门口走两步,司机正好开门,湿冷的山风带着松树与煤炭味一下涌进来。
杜比跟过去,却差点撞上前面的人。玛利欧突然停下,转身直视他的眼睛:“还有一件事。”
“嗯?”
“现场气氛会悲哀到难以置信,应该会是你们此生见过最哀痛的场合。保持镇定,尽量别崩溃。”
他凝视杜比,直到杜比点头回答:“谢谢。”接下来他才转身往外跑。玛利欧要抢先一步才能拍摄到哈里斯博士下机的瞬间。
哈里斯博士在舱门停下脚步。外面至少有二十几个穿红黄衣服的人迎接。
他赶快双手合十于胸口,行鞠躬礼。前面是玛利欧的快门“唰唰唰”闪不停,后头是虚拟键的滴滴声,塔维在通过手机网络发布现场直播。
国王亲自开着休闲旅游车载杜比上山,他坐在左侧——原来不丹是右驾国家。玛利欧从后座抓角度让两人都入镜,隔壁的塔维继续对着手机喃喃自语,留下语音备忘录。陛下开口表示天气不佳,可惜没能看到四周壮阔的山景。
“但都这种时候了,看风景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他最后改口。
在帕罗一个十字路口,国王停车,让三个踢足球的男孩子先过去。后头跟着车队,都是丰田汽车,里头坐满了喇嘛。
“追着一颗球就能过得那么开心,”国王沉吟,“可是他们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大灾难即将降临,每次回想就难过。不过如你所见——不去想就没事了。”
男孩们离开道路,国王继续驱车向前。市区出乎意料地与阿尔卑斯山小镇神似,两侧历经风霜的深褐色木造房屋盖在石头地基上。
“几天前,”国王又说,“他们可能还安慰自己,运气好的话会被选走。”
“是说掣签吧。”杜比回答。
“嗯。”国王忽然朝他露出锐利眼神,“你知道吗,负责挑选的是我。”说完回头瞥了塔维一眼,“这段话请别传出去。”
“抱歉,陛下,这我不知情。”杜比说。
“先前收到……我想可以称之为简章的东西吧,内容明说,别真的照字面意义用抽签的,放手任概率决定——计划重点是要将最优秀的人送上去。不丹在云方舟只有两个位置,若交给无法充分代表我们民族的人太过愚昧了,所以最后变成由我主观任命。”
“多数人应该都猜得到。”杜比回答,“可以先将适合人筛选出来,集中以后再从中随机决定,这样就不必独自揽下所有责任。”
“身为国王,无论想不想要这个责任,时常都是免不了的。反倒在这件事上我还可以找几位喇嘛商议,因为这跟寻找转世活佛的过程有些类似。我们还曾经从骨灰坛抽签。”
后座上,塔维忍不住开口问:“轮回转世的教义如何解释现在这种局面?”国王微笑:“普劳斯先生,这车程才十千米,我已经尽量开慢。倘若有个一万千米,我可就开心了,能慢慢解释和讨论我国人民怎么看待轮回转世。”
“说得也是,抱歉。”塔维一直盯着屏幕,但脑子捕捉到国王语气停顿,赶快抬头,“会想请教陛下是因为我负责和极客一族[65]沟通——就是那种满脑子数学公式的人——所以我刚刚在想——”
“70亿人死亡,只有几千几万人活下来,那么多灵魂都去了哪儿?”
“嗯。”
车子从杜比猜是主干道的地方转入岔路,绕过河边的小木屋上桥。湍急溪水上泛着寒光,自头顶数千米冰川落下的石粉不断在其中冲刷,所以水面浊绿。他心理上还是很难接受再过一年多所有冰川将从地表消失一事。经过几百万年,终于曝露出冰川下藏着的是什么,但却没有科学家能在场记录。
“我们并不相信单纯的投胎,也就是灵魂从一个身体转移到另一具躯体。轮回对我们而言不是那种意思。”
“那么你们的信仰实际上是什么样的?”杜比问。塔维已经没兴趣了,拇指在手机屏幕上疯狂敲打。
“比较简单的比喻是燃烧树干生出的火焰能点亮其他蜡烛,不过我没办法提供你满意的答案,哈里斯博士。这是密宗里不外传、避免外人解读错误的部分。高僧眼中,七十亿灵魂要归向何处,对我而言就像你在论文中提到的量子力学理论一样,完全无法理解。”
过河以后,两侧几乎垂直隆起。谷地如刀如锯齿,切过陡峭山壁后攀升,经过急转弯拐上悬崖顶,耐寒常青树一丛丛在石头缝隙中扎了根,雾气如丝如缕,轻抚岩层表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高处一座白塔,竟坐落在绝壁之巅。希腊、西班牙也有这样的建筑,其存在的意义就是朝下界宣告:“我们远离红尘俗世的决心有这么高。”
驶过两旁青葱碧绿,直到地势太倾,四轮难以通行,国王便停在路边,拉好手刹:“你心肺功能如何?”
“不算强,”杜比说,“但没有心脏病之类的问题。”
“这儿大约海拔三千米,你可以留在车上等我带获选人回来——”
“谢谢好意,但我也想走走。”杜比往后头瞟一眼,玛利欧像是参透一切般耸耸肩,塔维斯托克·普劳斯好像正咬着舌头。
沿着山径向上,那群保持礼貌距离跟在后面的队伍由喇嘛、孩童、摄影师与不丹军官组成。国王告诉杜比,目的地名叫“虎穴寺”,相传公元8世纪时第二佛陀咕噜仁波切坐在虎背,自西藏飞来,因此当地宗教视之为至高无上的圣地。之后,当地人在贝玛桑巴哇[66](显然是同位圣贤的不同称谓)静坐冥想的山洞周围建造了寺庙群。
杜比庆幸自己可以按捺下冲动,没和国王争辩老虎能不能飞这种事。空气稀薄只是原因之一,这片山林震慑人心的美则是另一层因素。此情此景下,他并不在意故事合不合理,反正不是被困在空无一物、毫无景致可言的沙漠,还被强迫灌输莫名其妙的神话故事。能与香格里拉的国王在人间仙境散步几小时,要听什么荒诞或形而上的东西都好。
几分钟后,云雾中浮现出小庙和供坛,途中大家在一间小茶馆稍事歇息,享用印度奶茶,并眺望虎穴寺奇景。塔维没力气了,说要留在这儿不上去,所以再启程时剩下杜比、玛利欧和国王三个人。接下来的山路更是崎岖难行,但总算到达了修道院正门。国王事前对杜比解释了:寺庙内部原本就是禁地,更何况也狭窄阴暗,像座古老的迷宫,并不适合作为仪式会场。隐居高山的僧人并不需要庄严隆重的大广场。
所以他们停在白色寺院前方岩台的开阔空地上,两名未来的方舟世代已经久候多时。一男一女,都二十出头,杜比猜想他们身上穿的应是传统服饰:男的是及膝布袍,以及肩膀到腰际的白色大围巾;女的以一捆色彩斑斓的布缦从腰部缠住,自然垂下至脚踝,形成圆柱状的裙子,上半身套着黄丝外衣,衣服上绣了以绿松石等珠宝串成的链子。
如果阿米莉娅在场,只要一眼就能看出女孩衣物上的各种细节:织法、刺绣、饰品、褶垂乃至于用色。她一定能和国王成为好友,说不定还能将那袭藏黄丝巾借过来鉴赏。而之前在帕罗市内,阿米莉娅一定会下车陪那三个踢足球的男孩聊天嬉戏。该来的是她,不是杜比。
然而,要上方舟的却不是阿米莉娅,是他。
男孩叫作多杰,女孩叫作吉美,两人身后有几位满身皱纹、穿着类似服装的老人,想来应是家人。除此之外也有几个喇嘛。经轮转动,寺院内传出敲钟与诵经声。
接着,所有人都哭了。
他们纷纷朝国王跪下。
杜比庆幸塔维没跟上来。
他们操着当地语言对话,杜比连这种语言的名字都不知道。玛利欧已经见怪不怪,情绪平静无波,四处穿梭拍照,时而跪下,甚至趴在地上,只为了能将山峰或寺庙屋顶放到背景内。
杜比还不明白眼前是什么状况,但眼睛离不开那些老人家。他们在君主面前努力保持镇定,可是压抑不住内心激昂酸楚的情绪。因为和多杰、吉美这一别,就是天人永隔。杜比暗想,这比看两个年轻人眼睁睁死在面前还难受,因为死亡是个终点,有个墓地做依托。但他们只能听着直升机嗡嗡带走两个孩子。一定有人出面安抚了,表示多杰和吉美会带着不丹文化传承,在太空过得很好,然而杜比清楚得很:那些承诺都是虚假的。两个孩子的亲人只能抓紧缥缈的慰藉,以迎接15个月以后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于是他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更深的认识。为什么末日将至,地球人没有陷入动乱?不能说完全没有,违法乱纪事件频传,但大部分人的态度算是出乎意料的冷静。
原因就在于,无论都市乡村,各地都有数万以至于数十万人参与这样的仪式,而且每一场都经过精心设计,世人已经打从内心相信,云方舟是最后的希望。
杜比小时候读过希腊神话里忒修斯和牛头人的故事:雅典人相信,每隔几年就要以抽签方式选出七个童男童女,丢进克里特岛迷宫让怪物吃掉。撇开后来那个线团到底是有多巨大不谈,光是前提就令他啧啧称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愿意这么做?谁会以抽签强迫孩子接受那种命运?
答案是不丹、西雅图、乌拉圭南部卡内洛内斯省、卢森堡大公国以及新西兰南岛的居民。接下来两周,杜比要拜访这些地方,接走掣签获选的年轻人。人类愿意,也相信仪式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事物。
如玛利欧提醒的,有人送上历史悠久的古物。僧侣看来也历尽沧桑,他们老泪纵横,却嘴角上扬,杜比接过转经轮、经书与雕刻品,他们便鞠躬后退。
国王牵起多杰和吉美的手,转身背对前来饯别、祝福的人群。他对杜比点点头,仿佛意思是“轮到你了”。
于是杜比也最后一次鞠躬,转身领大家下山。
第306天
元舟一号在第285天升空,初期产品果然在推进器操作上出现瑕疵,于是,方舟史上首次链球模式由二号与三号执行。二号与三号分别在第296天和第300天发射。前三艘元舟代表三种不同设计逻辑,因此外形稍有差异。元舟本来就由不同工厂制造,配合不同运载火箭和太空港,造型势必要调整。然而,所有元舟的基本形态都是圆筒,两端加上圆顶盖,此构想来自实际的需求:元舟内部要住人就得加压,时间久了,气压会让所有东西变圆。黛娜看到这种加压舱,立刻联想到小时候居住过的郊外矿区、活动室住宅、小木屋之类的旁边都摆着类似形状的瓦斯桶。其他人则说很像铁路油罐车,或者比较粗的热狗。
本质上,那只是两端焊上圆顶的大锡罐,罐体墙壁厚度一毫米,两个盖子坚固一点,厚度与强度最高的部位是圆顶和罐体交接处,可以想象成汽水罐,盖子打开以后单手就能将其拗折,可是内部充气时会变得非常硬。至少NASA用这种比喻去说服社会大众,否则很多人根本无法接受身体和真空之间的防护层仅一毫米。
头三艘元舟光溜溜地上了太空,预计数百后继机种发射时会裹着皱褶的半透明纤维套,穿过大气层时靠玻璃纤维整流罩保护。到太空后,纤维套会充气膨胀,在元舟船壳外形成新的空间。纤维透光,所以能在这里生产粮食。目前无法肯定元舟能否自给自足(不能的概率较高),但即便低产量也比零产量来得好,而且植物能降低二氧化碳过滤系统的负载,人体和太空中间有水分缓冲,也能降低吸收的辐射量。
其中一个圆顶设置对接埠,NASA公关部门顺理成章称之为“前门”,但严格来说不大对,元舟实际上只有一个门。进入加压舱后,乘员必须找到可对接的载具,要彼端也有可呼吸空气才出得去。
元舟另一头被戏称为“锅炉室”,外面是垃圾桶大小的核电装置,周边有很多开关、管线、冷却设备等。基本上用不到,除非有一群元舟决定彼此连接,形成半永久社区。
圆顶与舟体重合、厚而坚实的内环是结构承载区域,任何对元舟施力的附加物都装在这里。
自内环伸出八根辐条顶着外环,乍一看像是天使头顶的那一圈,推进器和挂钩设备安装于此,不过航程中收在元舟内,等抵达轨道才由航天员自对接埠取出,并在零重力环境中锁上螺丝。外环的另一个功能是固定船壳外那层充气纤维膜,但既然前三艘元舟没有那个配备,看起来就成了挂有推进器小喷嘴、缠着一堆管线的脚踏车车轮。
“前门”光环和“锅炉室”光环间搭着一条细长物,关节在“前面”,下指令后会往元舟旁边甩出约十米。这只手臂末端有摄影机、瞄准点和机电钩,加起来被大家称为“爪子”。爪子延伸出缆索,沿着手臂回到对接埠,里头滚轮上还存有250米长的绳子,看起来像是纺织用的卷线筒。手臂、爪子还加上缆索,为的是这前所未有的太空活动,NASA官方文件标记为链球配对作业,但外界总说那叫“击掌”(High Five)。
第306天,元舟二号、三号组装完毕,完成检查,启动首次链球配对,位置在距离伊兹数千米处。作业低调隐秘地进行,以免一旦失败会传遍天下。但过程中依旧会拍摄大量影片,若成功就可用于宣传。故障模式很多,这句话是工程师语言,翻译过来就是“什么都能出差错”,没办法全部解决。以防万一,两艘元舟都配置了合格驾驶员,意思是“了解轨道力学和太空舱推进机制,若是不慎飞出去,能手动操作返航的人”。符合条件的人本就不多,伊兹里头只有四个。目前地表上有几千个掣签选出的年轻人正借由模拟电玩学习如何驾驶元舟,但尚未出现足够上轨道实操的驾驶员。于是艾薇负责元舟二号,黛娜跟在旁边,既是助理,也是乘客。元舟三号交给新人马库斯·洛伊克。他原本是瑞士空军飞行员,后来转职航天员,以前曾到伊兹执行过两次任务,也曾驾驶高性能战斗机穿越阿尔卑斯山谷,感觉应该足以应付链球模式才对。助手王福华是几个月前首批先驱部队里的中国籍航天员。
一晚好眠加上轻量早餐之后,四位作业员在香蕉房集合,最后一次与地球上的工程师复习各项细节,之后从辐条爬进H1的无重力区,再滑进“栈道”——国际空间站的中央轴;穿过工作区和暂时堆在此处的货物后,众人到达对接口,再弯来弯去转了几回,进入仓鼠管。四人排纵队钻入,黛娜排在第三位,跟在马库斯后面,发现要跟上他的速度好困难,只见那双鞋跟越离越远。“和爬岛本峰差不多,”半路上他开口,“不过少了讨厌的重力!”
“岛本峰……是座山吗?”黛娜问。仓鼠管很长,她心想聊聊天应该能让自己比较不想吐。
“对,是我故乡那边很有名的铁人路。有机会你应该去试试看。”马库斯回头说。
刚抵达伊兹的人常改不了口,讲得好像大家还能回地球,像以前那样任务期限一到就结束了。
黛娜没讲话,马库斯迟早会意识到——说不定他已经察觉了。
“啊,这话不大对……”他补上一句。果然。
“铁人路是什么?”黛娜不想停在那个话题。
“事先搭好了缆绳、梯子这些设备的攀岩路径。”
“所以比较简单。”黛娜猜想。
“唔,不对,不是简单,而是没有这些东西根本没办法上去。就算有设备还是非常艰苦。”
“原来如此。”黛娜回答,“那确实跟我们在这儿做的事情很像。”
“对啊!我就说吧!”马库斯挺开朗的。
到了仓鼠管里的路口,确认了之前旅客在墙上留下的签字笔迹,两队各自行动。黛娜领艾薇向右,王福华与马库斯继续前进。过了三个被占用的对接埠,与太空舱里的人招手寒暄,最后爬到管子末端,两人钻了出去。
接着要在直径4米的管状空间中游泳了。前后长度12米,照明的LED是冷冽蓝白光,铝制舱壁十分平滑,印有出厂认证的条形码和序号;一条焊接痕迹笔直跨越整个舱身,深处镶着一堆电路和管线的“锅炉室”圆顶曲面前方,加装有玻璃纤维格栅,就像工厂中常见的高架走道,颜色是有点恶心的绿。同样材质的梯子从里面延伸到“前门”,也就是两人进去的入口。黛娜看了马上想到刚才马库斯说的铁人路。没有重力也无法模拟的地方就不需要阶梯。元舟内部加装格栅其实是为了充当地板。
更精确地说,也许只是最下面的一层地板,因为元舟的长度足以分割出五层楼,只要多插些格栅就好。舱壁本来就在固定间隔处设有楔栓供隔板固定,只是目前没有安装完整。
黛娜推了下梯子的顶端,朝“下面”飞去,碰触锅炉室格栅后抵消惯性,将身子翻转,头能朝着“上面”,也就是前门。现在她的姿势和位置正好能看见墙壁上有几个屏幕。除了显示装置状态,那也是操作圆顶外面那些机具的控制面板。这时两人在意的其实只有那颗小核弹,它有自己的屏幕。黛娜轻轻按了以后唤醒系统,画面更新为图像界面,显示内核球体状钚元素当下的温度、功率,斯特林发动机[67]将热能转为电能的转速与运作状态,还有储存多余能量,留待需要时释出的电池与超电容储存量。放眼望去,都很正常——当然也该是如此。所有零件都是全新出厂。
她飘到旁边查看另一个面板,上面有外环推进器阵列信息。元舟没窗,想要看外面得去前门,只有那儿圆顶上靠近对接装置的地方有两扇小舷窗。其中一扇下面放着工程师口中的“沙发”,但一般人看见通常会问为什么要带草坪椅上太空。艾薇已经就座,系好安全带、开启操作面板。黛娜听得见她对耳麦喃喃自语,耳机线插在几个塑料盒组合而成的物体上,目前元舟的控制台就这模样了。艾薇对着任务检查表一项项核对,同时与马库斯互相确认状况。对方应该也在元舟三号就位。
东张西望的黛娜忽然看到镜头反光。摄像头还不到大只乌鸦的眼珠子尺寸,嵌在元舟舱壁中间部位的小塑料罩内。
莫名其妙地,她哭了。
她很少哭。偶尔鲁弗斯打过来的摩尔斯电码才会开启她的水龙头,另外艾薇与黛娜说好,两个人私底下相处、没别人在的话才可以掉眼泪。后来包括路易莎在内有几个人加入了她们的俱乐部。不过总有事要忙,总有紧急状况,也总是有人在旁边看着盯着,一点隐私也没有。黛娜乘坐联盟号从拜科努尔上来至今一年半了,这条还没隔间也无人占据的小船是她见过最宽敞的空间。她忽然感受到了空旷,也因而觉得孤寂,于是有些情不自禁。摄像头是看得见的,而且所有画面都会留下数字影像保存下来。黛娜心里都明白。也许此时此刻休斯敦那边的心理学家已经开始分析她是否胜任今天的工作。可她不在意,她老早就无视休斯敦那边的意见了。泪水溃堤也具有惯性,不排遣一下停不住。她的心思从家人和自身的处境飞到了未来的方舟世代,生老病死都在这种地方。假若云方舟如某些人猜想,只是一帖止痛剂而非救命解药,那么人类最后残存的思想和感受也将受困其中。或许,最后逝去的生灵说不准就是黛娜。
零重力下流眼泪的问题在于,泪水不会沿着脸颊滑落,而是会在眼眶周围不断堆积,直到甩头或擦拭它们为止。黛娜没有东西可以擦,她们的塑料材质连身工作服完全不吸水,只能直接划向元舟的末端,泪眼蒙眬地看着屏幕上的光点。
“你这助手还真可靠!”艾薇让她哭了几分钟才回头叫道。
“对不起啦,”黛娜随口说,“等到任务开始时才哭会更惨吧。”
“你别搞得电器短路,眼泪也能导电的。”
“我记得所有装置都有防水设计吧。这些东西是提供给初学者用的。”
“说得好,”艾薇闷哼,“界面简化过度,我根本什么也不能动。”
没什么重量的物体轻轻打上黛娜的脑袋,泪眼汪汪中,她看到一团白色从核反应堆那个非常亲切的控制面板上弹开,伸手抓回来才知道是一包面纸。现在面纸可是黑市上的奢侈品。黛娜拆开包装,拿几张出来小心翼翼地吸干泪水,免得让它们洒出去成为机器故障的元凶。
“而且你这德行给马库斯看到该怎么办呢?”艾薇问。
黛娜愣了几秒钟才会意:“我和他?你觉得?”
“很明显不是吗?”
几星期激情过后,她和里斯渐行渐远。其实无妨,好聚好散,黛娜心里也没将他看作长期的交往对象,两人相知相遇的时空环境并不真的适合发展浪漫关系。戴着人类学帽子的路易莎旁观伊兹几对情侣热得快,但冷得也快,除了觉得好笑,然后从科学角度深入研究一下之外,也毫不掩饰心中的嫉妒。
“是吗,”黛娜回答,“我懂你为什么那样说,可是现在我只觉得他像《星际争霸》的寇克船长。”
“你的确是需要一个寇克船长进入……”
“进入什么?”
“进入你的人生。里斯太活在自己的世界。”
“这是什么委婉的说法吗?”
“他有忧郁症。”
“天哪,不至于吧。”
“唔,不是你想的那种,和世界末日或至亲好友即将死亡没关系。我观察到的是:他工作时全心投入,可是一旦工作告一段落整个人就像要崩溃似的。”
黛娜差点脱口说出艾薇真是观察精准,这完全吻合里斯的做爱模式。但最后话又吞了回去。
“你知道现在有录像吧?”
“习惯了。”艾薇这么说的时候,黛娜隔着12米远,却能感觉得到她在耸肩,“抓好,推进器要‘砰’地一下倒车出库。”
没错,可真不是开玩笑的。元舟移动时推进器确实发出“砰”的一声。黛娜没真的抓住什么,船身移动,自己却静止,于是造成了几秒晕眩。绿格栅远离,前门靠近,而且她一伸手就能搭上梯子,控制相对位置。几秒钟后元舟前段到了黛娜身边,她扣住艾薇座位的支柱,隔壁有团纠结的束带和软垫,乍一看很像攀岩装备。她花了几分钟解开,钻进去时背景音乐是推进器的砰砰响、机器和管线的嘶嘶咔咔,以及艾薇对着麦克风在不停地喃喃讲话。终于就座了,她戴上耳机,总算听见作业小队与伊兹指挥部之间简短如军事行动的对话。休斯敦那边有个工程师每隔几分钟就提出问题和观察反馈。
离开伊兹够远后,他们开始执行预设程序。引擎点火几秒钟就抵达较高的轨道,起初窗外一片空荡,不过太阳应该高过地球边缘了,舱壁上能看到白色的光点。
艾薇开口:“雷达已显示三号位置,现在执行MAP。”MAP即Monitored Autonomous Piloting,有人监控的自动操作模式。现在要进行的“击掌”作业牵涉技术很多,不可能让刚特训出来的太空驾驶员自行处理,往后也会交给程序计算,不过由于算法和侦测现场状况的感应器都是新的,得先让有经验的驾驶员在面板和窗户监控,如果程序行动不如预期,就切换为手动。
推进器的声音变成另一种节奏(很微弱的啪嗒啪嗒声),不是人类操作会有的感觉。窗外的星点和墙上的光影旋转更迭,片刻后,元舟三号进入眼帘,相距仅几百米,同样处在MAP模式下,船身掉头,以前门对着二号。黛娜压下想朝马库斯与王福华挥手的冲动。除了这么做看起来不专业以外,人家根本无法从那么小的窗子看清楚她。
元舟三号侧面伸开一只细长的白色机械手臂,锁定角度后朝前伸长。片刻过去,黛娜与艾薇听到也感觉到了二号这边的动作,通过平面屏幕监控着机器的动作。
“启动爪子镜头。”黛娜低语,点了虚拟键后,屏幕上出现从机械手臂尾端望远镜头传回的高分辨率影像。一开始画面是黑的,后来角落才浮现出地球大气层那抹蓝色。接下来,类似打靶瞄准的图示晃过去又缓缓晃回来。推进器声音变得更微弱急促,影像随之接近且清晰起来。通过舷窗以肉眼观察比对,黛娜明白,画面正显示元舟三号机械手臂末端的靶心,从她的距离望过去很小,可是电脑系统通过镜头搜寻识别以后……
“锁定成功,”艾薇说,“可以看见了,三号。”
“我们也能看见了,二号。”马库斯回应,“继续处理程序。”
船尾推进器这次助推时间较长,船体向前之后,黛娜感觉得到后侧传来的压力,身上安全带也绷紧了些。影像上的靶心转来转去,但几秒钟以后就重新锁定。元舟三号变大了,屏幕上的数据显示出了彼此的距离——更正确的说法是:两船爪子的间隔正不断缩短。
“其实根本和我们无关。”艾薇这么说的时候,最后几个字被元舟颇原始的广播公告系统打断,合成语音自耳机传出:“链球配对作业进入最后阶段,推进器将加速。”再来是典型的NASA倒数,“五、四、三、二、一,进行抓合。”
数到一的时候因距离过于靠近,摄影机也无法对焦,屏幕上也看不到标记。元舟二号与三号的爪子互拍,就像两个人跑步擦身而过时进行击掌,力道顺着手臂传至船壳,然后冒出一阵奇怪的咻咻声。
“抓合完成。”语音提示。
黛娜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那是缆索从转盘飞出的声音。元舟翻转了半圈,最后又对准搭档,不过她已经觉得有东西从肚子里往上冲了。
这几周来,她研究链球模式的运作机制,知道这阶段两艘元舟以缆绳连接,擦身而过后缆绳张力会将两船往回拉扯,使其再度面向对方——黛娜瞥了窗外一眼,确认能看到元舟三号的鼻子。友船缓缓缩小,也就是正在“退后”。对接埠旁边转盘不停地滚动,缆绳延长的同时,双船距离越来越远,中央连接缆绳的配对装置可以通过遥控操作,解除锁定以后元舟就重获自由。
“恭喜,链球一号。”来自休斯敦工程师的声音,“你们是第一组自动配对系统的使用者,现在可以进行转动,模拟地球重力了。”
地球在链球一号对面下方转动,黛娜也意识到再过五分钟那股异物感会涌入喉咙,到时就再也挡不住了。两条元舟面对面地缓缓旋转,制造出极其微弱的模拟重力——香蕉房相比之下还明显些。但MAP系统不因此满足,等到距离拉远、推进器排气不会伤及彼此时便点火更长时间。然而,由于缆索继续放长,两人内耳一阵不适。转盘声音变了,制动系统试图减缓缆索伸展的速度,避免最后力道过猛而引起断裂。安静片刻后,推进器再次点燃——这回持续得更久,不过方向是侧面,目的是加快链球旋转。
“该死的!”头一两分钟,黛娜只讲得出这几个字。
她们再次体验到1G,也就是地球标准重力,一年多没体验过了。
才来到太空轨道几天的马库斯语调十分愉悦。从耳机传出的对话判断,他已经解开安全带在元舟三号内爬上爬下,真的当作是在爬岛本峰。
艾薇和黛娜却好几分钟动都动不了。黛娜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会死在这里。
“倒地的时候昏过去怎么办?”她后来开口问。
“留在座位上。”休斯敦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仿佛来自隔着400千米的扩音器,“以元舟的高度摔下去会导致重伤。”
摔下去。黛娜已经很久无法区分上下了,摔坠更是个早就失去意义的概念。在太空轨道生活就是不断朝这儿、朝那儿“摔”,却撞不到东西。她忍不住转头望向“下面”的绿色栅栏,也终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赶紧伸手取来呕吐袋。
第333天
杜比早意识到自己不是特别好相处,不过在地球上的最后十周,他总说要一起去露营,因为他担心家人快被逼疯了。
以前的杜比认为美好的户外体验就是走到欧洲旅馆的阳台,边抽雪茄边喝白兰地。身为天文学家,他有时也得去毛纳基火山这种真正偏僻的地方。他不得不站在外头几分钟,忍着天寒地冻说几句风景漂亮、空气清新之类的赞美话,之后速速躲回工作站内盯着屏幕。露营,或者真正的户外生活,从来不是他们家族文化的一部分。杜比习惯头上有天花板、温暖又随时能锁门的空间;有现代化功能完备的厨房,不停有菜肴和点心出炉。看到研究生命与地球科学的同行动不动装满背包,前往穷乡僻壤去冒险,杜比虽心里羡慕,但又觉得远远欣赏就好。
可是上回与亨利去了摩西湖市,杜比在这把年纪竟渐渐向往起了户外生活,采买了很多最新工具与装备,总想着拿出来用。不丹之行也是催化剂,他转几次机跨越太平洋后,上航母稍做逗留,逐渐意识到自己后半生将剩下狭小拥挤、只有人造物的环境,下直升机一钟头却仿佛上苍赐予的礼物,沉浸于不丹冷冽的松林气息,随国王兜风后爬上云雾缭绕的高山,景色像是20世纪70年代的唱片封面照片。杜比察觉自己竟连享受美景也办不到,非得将眼前所见与流行文化做连接,不由得又反省了一番。几小时后,他和多杰、吉美一起回到航空母舰,在场的还有约百位经过同样仪式从缅甸、孟加拉国、尼泊尔、印度各省、斯里兰卡和海上岛群选出的方舟世代。在悬崖上初次见到那两个不丹年轻人时,那画面浑然天成,他们与故乡合而为一。但一进到钢铁包覆的船只,即便身边有那么多同样来自南亚各地、衣着艳丽的少男少女,大家却都满脸失落疏离,因为与故土断了联系,一心只想找到安全的地方存放国宝文物。
回程中,杜比生出念头:他也应该多和这片土地亲近,否则上了方舟后,自己的处境并不比布什号上的多杰与吉美来得好。与塔维在航母食堂喝咖啡时,杜比向塔维提起这想法,没想到对方的反应是:“你对泥巴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塔维喜欢扮黑脸,两人有过很多类似的谈话。杜比耸肩说:“就假设你说得对好了,我趁还能碰到泥巴的时候多碰个两下会怎样?”
“破伤风?”
“周游列国之前,政府已经逼我把所有疫苗都打了一轮。”
“随便啦杜比。总之我是不吃那一套的。”
“你现在是说哪一套?”
“你刚才那番话的意思就是,人类身心需要自然的状态与适合的环境。‘泥巴是好的’就基于这个假设上。”
“但人类演化很明显发生在野外,将那种环境视为自然状态很合理。”
“问题就出在人类演化了啊,杜比。我们和其他动物不一样,已经成为能够制造出这种东西的生命体。”塔维一手往周围航空母舰的涂装钢板挥了挥,“还有这个。”他拿起自己那杯咖啡碰了杜比的杯子一下。
“所以你觉得这样比较好。”
“和被鬣狗大卸八块相比吗?这样很明显比较好。”
“唔,我并不会被鬣狗大卸八块,我只是去露营而已。”
塔维那抹笑容像是挤出来似的。他似乎想说: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对不对?“嗯,你应该知道我对于奇点、对于上传的观念?”
“我还帮你打书呢。”
“是,谢了。”塔维赞同的那派思想,主张人脑可以转换为数字资料,并储存于电脑,而且相信总有一天会大规模进行,甚至有可能早已成真——所有人可能都活在巨大的模拟程序内。
杜比忽然想起:“你是因为这缘故才向国王问起轮回转世的话题吗?”
“是有相关。”塔维承认,“嗯,但我要说的是,假如你像我一样好好思考过整件事——”
“——你是说加入科技奇点论的邪教吗?”
“对,杜比。像我一样,加入之后就和大自然切断血缘关系,我这辈子不可能回头去崇尚自然。我相信人类心灵的可塑性近乎无限,大家会在几天到几周内适应云方舟的生活模式,然后建立一个和我们成长过程截然不同的新文明。现在所谓的自然最终会被彻底遗忘。一千年以后的人类如果说要‘露营’,意思是学他们的祖先睡在元舟里面喝果珍[68]、对着管子尿尿。”
“对他们来说,”杜比回答,“这就是回归原始。”
“到时我们会这样觉得。”塔维说。
杜比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很有名的笑话:“‘我们’是在说谁啊,白人鬼子[69]?”但他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后面几周,他出公差到世界各地执行摄影师玛利欧口中的“绑架行动”,负责迎接目标人员到方舟世代训练营。这些孩子在地球上最后的这段时间必须通过精致的模拟游戏学习轨道力学。有时塔维斯托克·普劳斯会跟着一块儿去,如果没参与,他就继续做社交平台和媒体更新,内容诸如两人在航母上的那段对话。杜比有空会看看他的新文章,也赞叹其阅读人数竟如此之高。塔维带动了新风潮,大众乐于讨论即将诞生的太空文明会建立出何种社会形态,而他是其中重要的思想家。
只要有几天休假,杜比就会赶快前往孩子所在的地方,拉他们出去露营。
小儿子亨利已在摩西湖市定居,至少世界毁灭之前不会离开。二女儿海莉就读于伯克利,目前为奥克兰公益组织做义工,时间比较多。于是杜比就拉着她去爬塔玛尔帕伊斯山,甚至在内华达山脉住了几天。大女儿赫斯珀住在华盛顿特区外头,男朋友是军人,任职于五角大厦。
杜比最后一次露营的行程安排在十月初。虽然还剩下几星期,但他知道必须花很多时间参加训练,或者上电视分享训练甘苦谈。当然他也有机会可以跷掉,利用下午时段出去散步,但无论如何,他清楚自己下回再窝进睡袋就会是在零重力环境下,以及没有窗户的锡罐中了。
或许是心有灵犀,阿米莉娅于最后一刻搭机前来会合。平常这时节她还要到校教课,但目前学校课程表很有弹性,大众无法催眠自己相信那些没机会长大、等不到高考的孩子有必要乖乖念书。据她说,若换个角度看,这反而引起了教学法的文艺复兴,既然不再局限于考高分、进名校,学生终于能单纯为了学习而学习——回归教育的本质。照表上课的课程表松绑后,每天都有教师和家长安排活动,像是登山踏青、以云方舟为主题的美术专题、与心理学家讨论生死话题,或者读读大家最喜欢的书。对阿米莉娅和同事来说,真是成就感大增。这下终于能够拿出所有的教学秘籍,同时也因为行程没受到那么严格控管,她也能请几天假飞到华盛顿特区给杜比惊喜,跟他、赫斯珀以及安立奎三个人上山欣赏落叶萧瑟的秋景。
杜比和女儿的男友一直有点疏远。安立奎是混血儿,一半黑人、一半波多黎各血统,在纽约布朗克斯长大后进入陆军,级别是中士。如今,杜比坐在租来的休闲旅游车后门,和阿米莉娅裹着同一条毯子,大家在等着炭火盆上的香肠烤熟,他觉得自己和谁都同样亲近,安立奎也不例外。对方似乎也察觉彼此之间那层冰在此刻融化。
“你们在上头会怎么做?”他开口问。
杜比没有立刻发出冷哼,可见一年下来他改变了多少。他觉得自己连表情都没变,但仍转头望向身旁的阿米莉娅确认。这段时间里,阿米莉娅一直在协助杜比转换心境。她说都是为了孩子。杜布,你怎么想、怎么觉得,其实并不重要,甚至与科学也无关。现在重点是让我教室里那些孩子的心灵有个寄托,所以别发牢骚,做就对了。
她说得没错,与个人感受无关,而且只要埋藏那些负面情绪,最后自己也会跟着转变。要是几个月之前,杜比一定忍不住内心那些冷嘲热讽,即便只在脸上出现几秒钟,也很难不被安立奎察觉。接下来他还会按捺不住冲动,试图解释为什么自己这样愤世嫉俗,然后拼了命指责云方舟只是仓皇赶制的试验,方舟世代的生存概率微乎其微。
结果他担心的状况都没发生。杜比看着安立奎与赫斯珀半因暮光泛青、半因炭火明亮的脸蛋,娓娓道来,仿佛站在摄影机前对着电视和网络观众说话:“太空中基本上也有用之不竭的资源,月崩之前就是这样,现在更像皮纳塔[70]破了一样精彩。我们要做的是将那些材料制成适合的建筑物,也就是密闭的居住空间,往里面灌气,以传承来自地球的基因遗产进行培育。当然,这需要很长时间,初期会非常辛苦,尤其磊雨开始以后,和故乡的一切告别时,情感层面会特别煎熬。磊雨之后,方舟世代得学着互助求生,面对很多不得已的抉择,生活辛苦是必然的。但面对人类历史上最艰巨的挑战,我们会生存下去,还会利用上头的资源制造培育设备,供遗族繁衍、发展壮大,改良我们送上太空的一切。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磊雨迟早会结束——虽然要历经无数世代,与现存的人类文明同样漫长。届时地表将剩下灼热崎岖的荒原,不过已经有许许多多代遗族投入所有心力、创意,拟订重建世界的计划,地球会跟现在一样——甚至更加美好。安立奎,我能给你的答案就是:人类将会重返大地。生命会不会延续?会。虽时时面临灭绝危机,但是我们会撑过去。能不能在太空中建立居住地?可以,初期当然会很小,规模会慢慢扩大。而且那还不是真正的目标,眼光要放在几千年以后。我们期待重建地球,一个更棒的地球。”
他第一次用这种方式表达,却不会是最后一次。在接下来几周(他仅剩的地球生活)杜比会一次又一次地对摄影机、对总统、对整座体育场的方舟世代训练生说出同样的话。但露营这天,他只见安立奎不断点头,意思仿佛是没事了,有杜比在,女儿将头靠在他厚实的肩膀,眼睛闪着泪光,凝望父亲口中描绘的未来。
赫斯珀背后,一颗流星划过黄昏的天空,在大西洋上空炸裂碎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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