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陸舟抵達一號報告廳的時候，報告會已經開始了。
站在放映着幕布的PPT前，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正用不緊不慢地聲音講着一些陸舟完全聽不懂的東西。
不過，雖然他是完全聽不懂，但臺下的學者們卻聽得很認真，甚至於如癡如醉。
這倒是讓陸舟想起了他自己的報告會，每當他在開報告會的時候，臺下的聽衆基本上也是這個眼神，這個狀態。
是個高手啊。
心裡如此想着，陸舟沒有在門口多待，很快在最後一排的位置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
事實上，那個叫威斯爾的博士的說法還是誇張了點，雖然報告廳裡的人確實很多，但還不至於多到一個位置都找不到、必須坐在走廊上的程度。
而寥寥不多在講臺下席地而坐的幾個人，也基本上都戴着很厚的眼鏡，並且模樣非常非常的年輕。這類人都是帶着問題或者目的來聽報告會的，無論報告廳裡有沒有位子，基本上都是坐在那裡。
找到位置之後坐下的陸舟伸着脖子四下望了一眼，隨後便翻出了手機，一邊找出以前自己和小彤合作的那篇論文回顧，一邊分出一部分精力聽兩句約瑟夫教授的講解。
Lu-Bewley模型部分的理論，他基本上已經忘了。雖然這玩意兒對經濟學界似乎有點重要的樣子，但對他自己而言，也就是隨手弄出的小玩意兒，因此也根本沒有擱在心裡頭。
不過現在把論文拿出來重新回顧了一遍，他還是很快便將論文的核心內容——即數學模型的部分，給成功地撿了起來。
這種一心二用的方式對於一般人來說，最大的可能就是兩頭不討好，哪邊都沒顧上。
但對於經常爲了節省時間而這麼幹的陸舟而言，他幾乎都已經快要習慣了。
還記得以前在普林斯頓當教授的那會兒，不只是一心二用，他甚至能一心三用，在聽得時候提出問題來。
站在臺上慢條斯理的講着，從講臺的後排看見一抹光點的約瑟夫教授，忽然皺了皺眉頭。
那手機屏幕發出的光芒其實並不明顯，甚至於可以說如果不是特別往那裡盯着看的話，都不一定會注意到。
然而，在所有人都一絲不苟盯着他，期待着他繼續往下講的報告廳中，一個人卻一直埋着頭對着手機屏幕刷個不停的小動作，就算是隔着再遠、哪怕是坐在了最後一排，在他的視角里也是如此的顯眼。
雖然在報告會上玩手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情，但他一直都很反感這種行爲，這會讓他產生一種自己的研究成果還不如手機有吸引力的感覺。
不過，約瑟夫也僅僅只是皺了皺眉，然後便無視掉了那個令他不爽的人。
如果這是在他的課堂上，他肯定會請那個玩手機的人出去，但這裡是學術報告會，他不可能因爲這點小事兒耽誤其他學者的時間，更沒有學分這種東西能作爲威脅……
此時此刻的陸舟，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竟然因爲這個不起眼的動作，被某個經濟學大牛給討厭了。
不過若是他知道緣由的話，肯定會對這位老先生的眼力哭笑不得。
更何況摸着良心說話，他這可不是在玩手機，而是回顧前文啊！
不過，就算是讓他知道了，陸舟恐怕也不會太放在心上。
一來是他又不是經濟學領域的學者，二來到了他現在這個程度，惦記着他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根本不差那麼一個兩個……
將論文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無論是數學模型的部分，還是理論部分。
看完了之後的陸舟將手機收了起來，正饒有興趣地打算聽聽這位約瑟夫教授是如何評價自己的數學模型的，結果沒想到他剛剛將注意力放在了臺上，這位老先生的下一句話卻是差點讓他沒吐血。
“我們都知道，最近經濟學領域誕生了一個相當新穎的數學模型，它的創作者是知名菲爾茨獎得主陸舟教授，通過在經典的Bewley模型的基礎上進行了改進，節省了大量繁瑣的計算，並且讓模型計算的結果更加精確……”
“我不否認這個數學模型很漂亮，諸位，我並不否認。”
環視了一眼報告廳的現場，約瑟夫教授用嚴肅的語氣，繼續說道，“雖然我自己就是新經濟貿易理論的支持者，也經常用數學作爲輔助工具，來輔助我對經濟學理論的量化研究，但我必須得再次強調的是，在經濟學中數學僅僅只是輔助工具而已，就好像我們這是‘宏觀經濟論壇’而不是‘會計金融論壇’。”
會場內響起了友善的笑聲。
對於老先生開的這個玩笑，不少人還是很認同的。
確實，現在的新經濟學者越來越依賴計算機，越來越依賴數學工具，甚至就連諾貝爾經濟學都越來越有變成“諾貝爾數學獎”的趨勢。
在保守派的學者中看來，這簡直是太愚蠢了。
停頓了片刻，約瑟夫教授繼續說道。
“經濟學的意義是研究人類經濟活動的規律，即價值的創造、轉化、實現的規律，而不是數字遊戲。我們是經濟學家，也不是什麼金融會計師。”
“這場報告會雖然是以Lu-Bewley模型爲主題，但我接下來要講的內容或許會讓不少人失望，”深深看了一眼坐在靠前座位的克魯格曼教授，視線在這位大力推崇Lu-Bewley模型的同爲諾獎得主的學者身上停留了幾秒，約瑟夫繼續說道，“我會將報告會的重心，放在對Lu-Bewley模型的缺點的揭示上。”
“在我看來，這些缺點是致命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報告廳裡頓時傳開了竊竊私語的聲音。
對於約瑟夫教授的這番批判，陸舟雖然剛開始差點沒吐血，但聽到他後面說的那些內容之後，表情倒是恢復了正常。
他本身就是一名數學家，對經濟學領域完全是個門外漢，就算真的存在致命的缺陷，那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何況這位約瑟夫教授批判的只是他那個Lu-Bewley模型的經濟學價值，並沒有說他的數學理論是存在問題的。
對此陸舟完全不在意。
隨他說去吧。
就在他將後腦勺重新靠回了椅子上的時候，正好聽見坐在他旁邊的兩個模樣看起來很年輕，像是在讀博士的學者，正小聲竊竊私語交流着。
“克魯格曼教授不是在他的新論文中就討論了Lu-Bewley模型的嗎？看他的態度似乎和約瑟夫教授正好相反？”
“這還用說嗎！克魯格曼教授和納什教授的關係一直不錯！算是數理經濟學理論的支持者。他最經典的觀點就是，認爲優美的經濟學模型一定具備着數學意義上的美感……不過他本人好像數學能力很一般的樣子。”
“這場報告會看來有點意思了。”
“是啊是啊，克魯格曼教授就在現場吧！約瑟夫教授的這句話，沒準就是說給他聽的……對他前段時間那篇論文的迴應！”
“可惜，比起約瑟夫教授來說，克魯格曼教授的咖位還是低了一點！就連《經濟學》的作者薩繆爾森，都表示自愧不如！”
聽着這些人的小聲交流，陸舟的眉毛輕輕向上挑了下。
克魯格曼教授也在報告廳裡？
這些話是約瑟夫專門說給他聽的？
雖然不是很懂經濟學界的爭論，但總感覺事情似乎正在漸漸變得有意思起來……
坐在報告廳裡，克魯格曼教授的表情有些僵硬。
約瑟夫教授的那些話，無疑是打了他的臉。
有些沉不住氣，小彤終於還是忍不住小聲問道：“教授，Lu-Bewley模型……真的存在缺陷嗎？”
“不好說，”克魯格曼教授搖了搖頭，“我認爲是沒什麼缺陷的……但約瑟夫這老傢伙，他對於經濟學的數學模型卻是比我更有一套，也許他發現了什麼我沒有發現的問題也說不定。”
安迪斯教授也是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自己的老朋友克魯格曼教授的說法。
“還得再聽聽，也許情況沒那麼糟糕。”
克魯格曼教授表情凝重。
“是啊，還得再聽聽。”
臺上的約瑟夫教授繼續講着，同時用手中的記號筆在白板上時不時地板書着講解的重點部分。
“衆所周知，Bewley模型由於克服了隨機動態一般均衡框架的內在缺點，因此而逐漸成爲宏觀經濟研究的主流方法，Lu-Bewley模型在此基礎上加以了改進，比如利用‘內生網格法’等諸多數學工具，代替了拉格朗日乘子法對優化過程中的每一步進行求解這些繁瑣操作……”
“然而，這同時也讓Bewley模型失去了他本來的嚴謹性。”
【f（x，y，z）=ag3，1+bg3，2+cg3，3……其中x，y，z≥0……】
【……】
隨着他的講解持續進行着，一行一行算式也印在了白板上。
停下了手中的記號筆，約瑟夫教授回頭看向了報告廳，繼續說道。
“如果對於式3引入KPR效用函數進行檢驗，可以明顯的發現模型中存在的問題。”
“也正如我剛纔所說的，Lu-Bewley模型在理論上存在着致命的缺陷，至少需要進行大幅度的修改。”
“我的講述已經結束了，如果有疑問的話，可以提出來。”
會場鴉雀無聲的安靜。
彷彿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
說這句話的時候，約瑟夫教授看了一眼克魯格曼教授的方向，見他看着黑板一臉懵逼的樣子，不禁輕輕扯了下嘴角。
高下立判。
這傢伙甚至都沒跟上他的講解速度。
雖然他本來也沒打算和這傢伙比較什麼，只是對於這傢伙推崇Lu-Bewley模型的論調相當不滿。
原本還以爲這傢伙能講出什麼東西來的，沒想到連個問題都問不出來。
想到這裡，約瑟夫的臉上，浮現了一絲淡淡的失望，以及幾絲高手的寂寞。
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就在他拿着論文在講桌上摞了摞，準備再等一會兒沒人舉手，就不浪費時間了的時候，一隻令他意想不到的手，卻是從後排舉了起來。
“我有點問題想問。”
隨着這聲音從報告廳的後排傳來，偌大的報告廳，瞬間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