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2章 虎皮

鄭學坤、鄭東海父子二人從趙軍家出來,急匆匆地推車往屯子外走。

出了永安屯,爺倆推車進到小樹林,在把自行車靠樹停穩後,倆人將鄭東海後車座上的大蛇皮袋卸下。

蛇皮袋裡,是一個個布口袋,它們有的裝大皮,有的裝黃葉子。

鄭東海手往下摸,從布口袋下抽出一個一肘長、一拃寬的黃油紙包。

“哎呦!”忽然,鄭東海捱了鄭學坤一腳,他一手拿着黃油紙包,一手捂着屁股,問鄭學坤說:“爸,你踢我幹啥呀?”

“踢你幹啥?”鄭學坤冷笑,道:“你個白眼狼,伱把你爹扔下,你自個兒跑啦?”

鄭學坤說的是,今天剛遇到趙軍、解臣時,他正向二人求饒時,鄭東海自己推車跑了。

“爸!”鄭東海一臉委屈地揉着屁股,說道:“不是你告訴我的嗎?有事兒讓我先走!”

“去你媽的!”攤上這麼個傻兒子,鄭學坤也是無奈了,他擡手指了下鄭東海手裡的黃油紙包。

鄭東海見狀一笑,將那黃油紙包打開,露出兩截槍來。

槍托是電木把的旁開襟,槍管是用鋼管自己做的,鄭東海麻利將槍組裝上,捏在手裡對鄭學坤說:“爸呀,我大舅這槍,跟人家那半自動比,白扯呀。”

“你閉嘴吧。”鄭學坤道:“背個槍,咱就是震唬人,你還真想打誰呀?”

鄭東海聞言一笑,將槍往肩上一挎,道:“這回我看誰還敢惹我?”

鄭學坤嘴角一扯,擡手往林子外一比劃,道:“行了,趕緊收拾東西,咱走。”

“咱上哪兒去啊?”鄭東海問道。

“上那叫永福那屯子!”鄭學坤沒好氣地道:“不得你睡外頭啊?”

“不是,爸。”鄭東海道:“我大舅讓收那個猞猁皮,咱不也整着了麼?這就回去唄。”

“去你媽的!”鄭東海話音剛落,屁股上又捱了鄭學坤一腳。

“八十來裡地,你現在往回走啊?”鄭學坤罵道:“你這車還壞了,不走死你呀?”

“嗚……”

就在鄭學坤罵罵咧咧時,火車汽笛聲自山間傳來。七八分鐘後,通勤小火車在永安屯外靠站,趙有財、李大勇、李寶玉、林祥順四人下車往家走。

走在當中的趙有財悶悶不樂,這人吶,要是一直沒錢也就罷了。忽然發了一筆橫財,緊接着又被打回到解放前,大起大落着實讓人難以接受。

一想到那一萬兩千塊錢,趙有財就忍不住地嘆氣。

當快到家時,眼看自己和隔壁李家都亮着燈、冒着炊煙,趙有財心裡嘀咕道:“這敗家娘們兒,又折騰啥呢?”

今天王美蘭還真沒太折騰,隔壁李家亮燈、煙筒冒煙,是因爲金小梅在家蒸餃子,而趙家這邊的大鍋在煮餃子。

除了餃子,就是幾道清淡的小菜,嗆土豆絲、嗆幹豆腐絲、糖拌冰糖蘿蔔、白菜炒木耳。

菜雖然簡單,但王美蘭也叫趙軍、解臣下窖,擡上來飲料、啤酒,要好好慶祝一番。

上班這幾人一到家,緊接着就開飯。男女老少歡聚在東西兩屋。

“啥?”飯桌上,趙有財詫異地看着趙軍,問道:“你咋賣那麼多錢呢?”

趙有財想不明白,同樣都是豹子皮,即便自己那張捱了一槍,也不至於跟趙軍那張差出一萬塊錢吧?

同時,趙有財心裡也對鄭家父子愈發不滿。一旁的李大勇最知趙有財心意,在與趙有財碰杯喝了口酒後,李大勇道:“大哥,咱那天就是收拾他們輕了。”

“媽的!”趙有財爆了句粗口,道:“等哪天我倒出工夫的,我上小楊家那邊兒,找那畫櫃兒楊,把他那張虎皮買來。等下回他倆再來,就賣給他們。”

“虎皮?”聽到這倆字,趙軍、李寶玉、解臣紛紛停下筷子。

“大爺。”李寶玉驚訝地問道:“誰呀?那麼惡(nē),還有虎皮呢?”

“惡雞毛呀?”李寶玉對面的王強笑道:“畫櫃兒楊,你不知道嗎?就你家炕櫃上那倆仙鶴,就他畫的。”

這年頭,家裡的立櫃、炕櫃都是木匠打的。有些講究的人家,還會請人在櫃子上做畫,畫什麼松柏、仙鶴、亭臺樓閣。

王強說的畫櫃兒楊,是附近畫這個最厲害的,家住楊家屯,在永安屯南邊,倆屯子相隔八十多裡地。

“那他咋還有虎皮呢?”趙軍也詫異,他上輩子也沒聽過有這茬啊。

“他那是畫的。”李大勇端起酒杯,然後話鋒一轉,罵道:“艹,他那麼是拿狗皮畫的。”

“那你該說不說呀。”李大勇話音落下,王強就接茬道:“他畫那玩意是真像,他要不自己說,CTM的,誰也沒看出來呀。”

聽了李大勇和王強的話,趙軍、李寶玉和解臣更好奇了。三個晚輩追着詢問,李大勇、王強打開了話匣子,趙有財則悶頭喝酒。

在李大勇和王強的描述中,那畫櫃兒楊也是位奇人,當年淘弄到兩張黃狗皮,然後愣是在黃狗皮上畫虎斑紋,將狗皮改成了虎皮。

當然了,他其中還用到了別的手段,讓狗身上黃毛髮生改變,與老虎毛皮底色相近。

又因爲去頭、去尾、去爪,所以他不說的話,別人誰看都得以爲那是真虎皮。

這位昔日的“藝術家”本事不小,但腦子不咋好使,他畫好虎皮以後,將其拿到山下商店去賣。

畫櫃兒楊想的挺好,想着把虎皮拿到山下,能發筆橫財。

不成想,當他拿着虎皮到山下商店,展開給收皮子的人一看,立馬被人家給扣下了。

原因很簡單,因爲從很早開始,東北虎就受保護,打別的東西行,打老虎不行。

畫櫃兒楊手藝真不錯,收皮子的人都分辨不出那張皮子的真假,但人家一摸裡層,就知道這皮子扒下來絕不超過一年。

所以,人家就認爲畫櫃兒楊殘害小老虎了。

那時候的商店都有保衛,人家直接就把畫櫃兒楊拿下了。

畫櫃兒楊也是識時務,當場就交代自己賣的不是虎皮,還請人家不要誤會。

這誤會雖然是解除了,但人家商店說了,你是沒殺老虎,你殺狗也確實不犯法,但你騙我們了,你就是壞分子。這一番話,說的畫櫃兒楊啞口無言,緊接着就被扭送到派出所。派出所的同志繼續上報,然後特事特辦,給畫櫃兒楊判了十年。

“他那前兒一堆畫兩張。”王強道:“他尋思先賣一張,完了就沒回來,剩下那張就一直擱他家了。”

“嗯吶!”李大勇接茬道:“他那年秋天前兒來的嘛,在咱們這邊幹活,我家那倆櫃都是那前兒畫的嘛。完了他要買我家那黃狗,我爹說啥沒賣他,這他纔買的張佔山家的狗麼。”

畫櫃兒楊家離永安八十多裡地,二十年前那交通也不便利,他來一趟就在這屯子住下,這屯子想畫櫃的就找他。然後他按着順序挨家給畫,畫完了走,明年再來。

“CTM的!”趙有財罵道:“我聽張援民他媽說過,他們兩家前趟房嘛,她跟我說的。說那畫櫃兒楊他買完張王八那狗,直接在張王八家院裡就給那狗勒死了,完了扒皮讓徐美華給狗肉烀了,他們晚上喝的酒麼。後來他走前兒,就給那狗皮拿走了。”

自張佔山死後,趙有財就沒叫過他張王八,但提起此事,趙有財隨嘴就那麼說了。

“該!”李寶玉道:“真特麼該呀!讓他蹲笆籬子就對了!”

蹲笆籬子是東北方言,說白了就是蹲監獄。

“來,吃餃子!”這時,王強招呼幾人道:“趁熱乎吃這煮的,要不一會兒涼了、坨了該不好吃了。”

聽他這麼說,大夥紛紛動筷夾那野豬肉大蔥餡的水餃。

與此同時,永勝屯周家。

周建軍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炕上,身體周圍圍着棉被,啃着手裡的槽子糕。

今天是胡三妹離家的第三天,第一天周建軍在薛家蹭的飯,第二天下雪,他收拾完雪在東院老韓家蹭的飯。

而那天在薛家吃飯的時候,薛萬有轉達胡三妹的話,說她明後天就回來。

周建軍以爲今天自己到家就能看到胡三妹和媳婦、孩子,沒成想到家裡還是一個人沒有。

這也不能怪胡三妹說話不算數,她走的時候想的挺好,想着到了趙家不就是做被嗎?趙軍小兩口結婚,頂多四雙被褥唄,就算趙家那些人不出力,自己帶着趙春兩天也做差不多了。

可讓胡三妹萬萬沒想到的是,她來這幾天,趙家倒也做被了,但做被的時間遠不如做飯的時間長。

所以,胡三妹今天就沒回來。

看周建軍還是一個人,薛萬有、薛中傑都喊他到家吃飯,但周建軍沒好意思,就自己回來啃乾糧。

好在薛家媳婦三點多鐘就過來,幫他把炕燒上了,要不然周建軍回來現燒炕都得挨凍。

“咳!”這屋裡白天又幹又冷,槽子糕發硬不如原來那麼好吃了,而且一咬直掉渣,周建軍拿過旁邊的茶缸喝了口溫乎水,心中暗道:“估計我媽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不行明天下班,我就跟我老丈人走吧!”

周建軍想的挺好,可第二天,也就是1987年的12月10號,趙有財請假不上班。

“來!”就在趙有財扎綁腿時,王美蘭端着一碗白糖水過來,遞給了趙有財道:“給你。”

“我沒讓你給沏呀。”趙有財看了一眼糖水,心裡對王美蘭給他沏糖水的行爲很滿意,但嘴上卻是傲嬌得很。

“你那兩回不都張羅嘛。”王美蘭把碗往炕桌上一撂,手向趙有財一比劃,道:“喝吧,喝完上山差異渴。”

趙有財端起碗,仰脖把碗中糖水乾了。等他把碗遞在王美蘭手裡後,趙有財繼續打綁腿時,卻見王美蘭還沒走。

“你有事兒啊?”此時趙有財心底無私,也不一口一個“蘭”了。

“啊,那啥……”王美蘭衝趙有財一笑,道:“你們上山吶,挑那個黃毛子、隔年沉整,少整那大炮卵子,那炮卵子肉跟木渣片子似的,沒個吃。”

趙有財:“……”

就在趙有財無語時,趙軍、李寶玉從外面進來,而趙軍進屋就喊趙有財道:“爸呀,妞妞丟了。”

寄養在李家後院的花妞妞又不見了,但它沒過來找黑虎私會,而是乾脆不見了。

“丟就丟吧!”趙有財擺手,道:“不特麼又上哪兒跑騷去了,到會兒就回來了。”

聽趙有財這麼說,趙軍咔吧兩下眼睛沒再說話。他想起來在老宋家買花妞妞的時候,人家曾說過,這小母狗跟全屯子的公狗都好過,想必是丟不了。等它在外面玩兒盡興了,應該自己就回來了。

這時,屋外的狗叫了兩聲,原來是王強、解臣結伴而來。

四人背槍帶好乾糧,拿好麻袋和繩子,在王美蘭的殷勤期待下出了家門。

解臣開車,趙有財、王強擠副駕駛,趙軍獨坐後車箱,離家往屯南而走。

從屯南頭出來,沿路往山場開的途中,經過一座座枝丫垛的時候,趙軍忽然聽到了兩聲狗叫。

養狗的人,對狗叫聲相當敏感了,趙軍好奇地往外一看,只見南邊枝丫垛前站着一條白狗。而白狗所望的方向,一隻小花狗正奮力追趕着汽車。

“妞妞?”趙軍一怔,隨即回手往車廂壁上猛拍。

解臣一個急剎車,車箱裡三人紛紛下車。

“咋的啦?”趙有財喊道,而此時趙軍已從後車箱裡翻下。

“嗷!嗷!”花妞妞撲到趙軍近前,將身往起一掀,一雙前腿摟住了趙軍小腿。

“哎呀!”走過來的趙有財,看了花妞妞一眼便道:“這咋造披頭散髮的呢?”

趙有財這句話,用了擬人的修辭手法。而此時的花妞妞也不怪趙有財那麼說,只見它腦袋上,兩個支棱耳中間那些毛,一撮一撮地豎了起來,身上還有不少草屑和細樹枝。

“這咋整啊?”王強道:“是不是不能領它呀?”

“那咱給它送回去?”解臣問道。

“還折騰啊?”趙有財道:“要不一會兒咱下車,給它拴那後車箱裡頭,反正那有麻袋,讓它鑽裡頭也冷不哪兒去。”

趙有財這個建議不錯,於是趙軍抱着花妞妞上了後車箱,其他三人還是原樣。

當汽車始動時,趙軍又看到了那條白狗,此時它就站在車後三五米的地方,搖着尾巴看着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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