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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第八章 小泥鳅(上)

    从九岁那年算起,泥鳅就独自住在这里了。

    一个人住,自由也自在。口渴了,便从后院古井里打水出来,肚子饿了,便去一里外的镜湖畔钓鱼。天色暗了、困了,他便溜到妈妈的床上睡觉。

    妈妈的房舍无顶无墙,只余一张空床。只是泥鳅从不寂寞,夏日里蚊虫飞舞,秋夜里落叶飕飕,从床上仰望天际,有时月照银海、缀点繁星,有时蓝天白云、鸟翱翔,不时还会降落下来,栖在泥鳅的鼻子上。

    虽然这般快活,可泥鳅却还挂心一件事,不论他在捕鱼打水,还是读书写字,他的眼角一直在留意,留意妈妈房里的那座大衣柜。

    又大又破的衣柜,连接了地狱与人间,泥鳅始终苦苦守候,等那衣柜再次开启……让他再次见到地狱里的那个恶鬼……

    第一回背出道德经的那天,往事历历在目。

    「来!三十五!执大象!」外公捧着旧书,喊出章回号数。背诵声传来,脚打着拍子:「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国,渊于脱、可不鱼……」他摇头晃脑念道:「强刚胜弱柔,明微谓是……」

    满口胡言怪语,道德经虽以艰涩闻名于世,却非无字可解,一旁舅舅蹙起了眉头,附耳问向外公:「像是背错了,是不?」外公愁眉苦脸,一边对照古文,想来确实离了谱。他将泥鳅拉到跟前,叹息嘱咐:「来,咱俩重背一遍……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陡然间,外公咦了一声。「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倒过来便是「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国」。发觉此处奥秘,张口结舌的外公望着面前童,喃喃自忖:「泥鳅……你……你……」

    「公公像是好吃惊啊?」四岁的泥鳅嘻嘻笑着:「你不是了么?倒背才是如流啊!」

    倒背如流的泥鳅,什么都开心。

    住到这大房子以后,泥鳅更开心了,那房子好大好大,从娘的卧房瞧去,可以瞧见镜子般的湖水,窗外花树绿香香,蓝天绿地如茵,泥鳅真个觉得家里发财了。

    那天泥鳅背完了整道德经,便跟着外公来到娘的香闺里,他东瞧瞧、西看看,还没来得及问窗外那棵是什么树,便给外公拉着跪倒了。

    「乖乖泥鳅。」外公带着泥鳅,面向衣橱,他这样笑着:「一会儿记得要诵经喔。」

    面前的衣橱好大、好新,望来像是一座大宅门。泥鳅眨了眨眼,不知自己为何要背经,却听舅舅笑了起来,插话道:「家伙,背就背,你可记得,千万莫要倒背啊!」

    哈哈大笑中,泥鳅凝视着大衣柜,不知里头有什么奥妙,他更加惊讶起来了,抓了抓脑袋,还不及问话,便听姥姥这样了:「行了、行了,你父子俩出去吧,这儿男人不能留。」

    外公与舅舅相顾一笑,父子俩各从地下爬起,并肩离开,泥鳅最是懂事,一听男人不能留,正要跟上外公舅舅的脚步,却给外婆拉住了。

    「你别走。」外婆含笑搂来泥鳅,抚了抚他的聪明脑袋,道:「你得留着。」

    「不要!」泥鳅嘟着嘴,忿忿不平:「婆婆男人不能留,难道泥鳅不是男人么?」

    「你不一样、你不一样。」外婆挽着男人的臂膀,温颜笑道:「你是男人没错,可你是咱们杨家的心肝宝啊。」

    喔,杨家的心肝宝啊!生平第一回听到这样的称号,泥鳅真高兴,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外公和舅舅像猫儿般溜出去了,既是心肝宝,泥鳅也不急着走了,正要依偎到外婆怀里撒娇,忽然鼻端传来香味儿,引得泥鳅心跳加促。

    这是什么味道呢?玫瑰花儿长脚走路了么?泥鳅眯眼嗅了嗅,转头去望,赫然讶道:「娘……你……你好奇怪啊……」

    面前的娘亲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穿着奇怪的衣裳。

    真是怪衣裳……两条红线挂着一兜红布,比乞丐的破洞烂衣还少了点料子。虽是这样,泥鳅还是呆呆望娘,柔亮亮的肩头腻肤,像是擦了光漆的白羊儿……红烫烫的瓜子脸颊,看来比黄昏晚霞还要晕……她好美好美……

    泥鳅红了脸,他垂下脸,避开娘的脸庞,却不心瞧到了娘的那双白腿。

    没穿凤裙的娘,在泥鳅面前露出了玉腿,那也是他生平第一回望见女人的白腿。泥鳅害怕起来,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高声背诵:「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在外婆的笑声中,娘拉着泥鳅,三人面向那座大衣橱,一同跪了下来。泥鳅拼命背诵着,妈妈与婆婆将泥鳅夹在中间,模样像是大拜拜。泥鳅满心疑惑,只能一心二用,他一边背著书,一边猜想……

    为何要跪下呢?黑灶有灶神、古树有树神,难道衣橱里也有橱神么?

    正想间,衣橱里传来喀地一声,也打断了泥鳅的背书声。他呆呆抬起头来,娘与外婆却同时弯腰垂头,前额触到了地板。

    衣橱里有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泥鳅不由自主地站起,正要向前察看,却给外婆一把拉倒了,她按住泥鳅,让他趴伏在地。泥鳅没学娘用额头触地,他只用下巴抵着凉地板,虽然张嘴挺费力,他还是忍不住开大了嘴,就像面前的衣橱一样。

    衣橱开了大嘴,吐出了一个人,男人。

    那天泥鳅实在太惊骇了,他活到了四岁,头一回见到衣橱会吐出活人。可能是太讶异了,他不记得男人长什么样了,只晓得他有个胖肚子,身黄闪闪的,像个大赢家。

    大赢家从衣橱里走出来,他哈哈大笑,笑得挺开心、挺得意,好似怕旁人不晓得他挺快活。他走到娘的面前,笑道:「宝贝儿,喜欢这栋新房么?」

    娘垂下脸去,她搂着泥鳅,细软软地呢喃道:「只要是万岁爷赏的,臣妾都喜欢。」娘的嗓子像是给掐住了,又柔又嗲,男人更是哈哈大笑,他俯下身来,拍着泥鳅的脑袋,笑道:「得好!得好!这可是朕赏给你的龙种啊!」

    男人的大手使劲拍着,泥鳅给打得好疼,他有些不高兴了,正要开口相骂,一旁姥姥急忙推了推他的背,低声道:「快……道德经,赶紧背……」泥鳅哦了一声,启齿道:「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还没名,那男人便扛起了娘,将她拖到屏风后头去了。一声娇唤传出,男人一直哈哈大笑,娘也发出了奇怪声响,泥鳅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头去望,便给外婆拉走了。泥鳅脚下仓促,心里却满是纳闷,他一边回头瞧望屏风后的人影,一边高声背诵:「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是故……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是谓微明……

    第二次背诵这段文字,泥鳅五岁了。

    这天下午,泥鳅依旧背著书,来到了娘亲的卧房,旁边一样有外公、外婆、舅舅,只是不同于上一回,屋里还多了一个漂亮女孩子,泥鳅称她做「舅母」。

    这日泥鳅又学了一个新把戏,他一边忙着背书,一边把几罐染料倒入茶碗里,染色互混互杂,水面荡漾,慢慢晕开了一朵紫花。

    「行了!行了!真聪明!居然给他找出秘方了!」外公笑得泪水渗出,舅舅也是拼命赞叹:「染紫啊,咱们杨家硝了几十年羊皮都不成色,咱这泥鳅不过区区五岁,他便成了啊!」

    众多大人簇拥着泥鳅,齐声欢呼,泥鳅呆呆望着身边的大人,他不懂大伙儿在高兴什么,可他晓得人人都爱他,于是他又背起了书,继续讨好公公舅舅:「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于人……」正背诵间,又听舅舅赞道:「这孩子真是神童,别顺天府杨家村找不出一个,我瞧就是整个北直隶,怕也找不出比他更聪明的孩子。」

    「可不是吗?」外公眼中露出慈爱,他轻抚泥鳅的脑袋,叹道:「这般神童若能做太子,那可是万民之福啊。」泥鳅眨了眨眼,心里有些奇怪,他晓得公公叫做「杨辛」、舅舅叫做「杨契」,名叫「大成」,可谁是「太子」呢?唠唠叨叨中,他像是听到「太后」、「皇后」什么的,另有些叹息声。之后外公舅舅又退出房去,顺手把舅母拉走了。

    房里又剩下了婆婆、娘亲、泥鳅。连舅母也走了。泥鳅望着舅母的背影,茫然道:「婆婆,舅母也是男人么?」外婆脸上一红,啐道:「休泼。亏你好聪明,怎问这傻题目?舅母当然是女人。」泥鳅讶道:「可婆不是了,女人可以留在房里啊,为何舅母也要走呀?」

    这回换娘脸红了,听她啐道:「别胡,你舅母是咱杨家的媳妇,怎好留在房里?」

    「怎么、怎么?」话之间,忽然衣橱喀地一声,再次打了开来。听得一人哈哈笑道:「杨大成讨媳妇了?居然不给朕瞧?快叫她过来!」外婆干笑几声,娘亲则跪了下来,有了上回的例子,这回泥鳅抢先站起,他拿着那只茶碗,喊道:「爹爹!爹爹!他们要你瞧这个,紫花喔……」

    忘了,泥鳅真的忘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跌倒的,好似被爹爹踢了一下,还是自己撞上了衣橱,总之泥鳅醒来以后,发觉舅舅、舅母一直哭,外公一直安慰,娘也生了好久好久的闷气,至于泥鳅,他又费了五天的功夫,方才找出洗去一身紫的新法子。

    后来的事儿没什么新鲜的,衣橱里的爹爹没空见自己,每回他从柜子里现身时,泥鳅便得和外公舅舅一起离开。至于舅母那个美姑娘,每回衣橱打开,她便会逃到另一个衣柜里,然后请外婆向胖男人禀报,她回娘家了。

    这就是家里的秘密,住在衣橱里的男人是自己的爹爹,每闷得十来天,他便要溜出来,上到娘的床上睡一睡,睡完之后,他便会溜回衣橱里歇着,像是老鼠打洞一般。

    衣柜真的那么好玩么?泥鳅很纳闷了,他时常打开自己的衣橱,朝里头大声喊叫:「胖猪父皇!你在里头吃米糠吗?」喊着喊,他总要钻进橱门里东瞧西晃,几次尝试下来,却什么也没瞧见。

    聪明如他,当然娘亲房里的衣橱有些不同,泥鳅满心好奇,不知有多少次想打开衣橱来瞧,瞧瞧里头到底有多大,瞧瞧胖猪父皇在里头做什么。可娘总是不肯,逼得急时,她会这样哭叫道:「等你将来变成龙,你就可以进去了!」

    泥鳅不是龙,他是泥鳅,可他也不是寻常泥鳅,娘不给他瞧,他还是有法子。

    泥鳅很聪明,他的法子不是偷、不是闯,而是一只尺。他用标尺丈量了娘亲的闺房,算过了整个院子,如此一来,他查出衣柜后的砖墙很厚,和其它房壁相较,至少厚了六尺,泼水下地,房里的水流都朝衣柜底下去了。

    衣柜底下有东西,于是他拜托了黑鼠,请它从砖缝里溜进去,瞧它能把红线拖得多长。

    不晓得,黑鼠失踪了。十丈来长的红丝线也给拖完了。由是乎,八岁的泥鳅如此断言,衣橱后头通向地狱,泥鳅则是妖怪的儿子,只有妖怪才不喜欢儿子嘛。

    九岁那年,过生日的前几天,依稀是午夜时分,床头的铃铛再次响了,熟睡的泥鳅给吵了起来,他心里明白,爹爹又从衣柜冒出来了。铃铛连着一条红丝线,红丝线那端有个脚踏,泥鳅早就拜托了土拨鼠,请它们在地道里做了手脚。只要爹爹踩上脚踏,铃铛便会铃铃响,这样泥鳅就不会撞见爹爹压在娘身上了,只要懂得避开,他就不会挨外公外婆的骂了。

    红丝线深入地道十五丈,泥鳅只要默默数到五十,娘房里的衣橱便会打开。他懒得理会大人的事,打着哈欠,自管卷着自己的棉被,鼾鼾睡着。陡然间,铃铛!铃铛!铃铛响了第二次。

    怪了?泥鳅张大了眼,铃铛为何又响第二次?爹爹折返回去了?

    不会的,妖怪最心急了,每回只要从衣橱里冒出来,他总是急得要命,好似口渴肚饿,就是拼命找娘。

    满心迷蒙间,铃铛、铃铛、铃铛居然响起了第三回,泥鳅咦了一声,他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铃铛之前,细细察看他的丝线布置,他想查出为何会生出这般怪事?

    泥鳅太聪明了,外公、外婆都他是「广彗星」诸葛亮投胎,聪明如他,当然知道铃铛不会无故乱响,这是参照古书里做的,那段丝线用蛛丝缠绕蚕丝,最是强韧不过,事前还浸过了樟脑油,绝不会有虫鸟过来捣蛋。那为何铃铛会一直响呢?是不是爹爹在脚踏上反复纵跳?玩起了「跳加官」?

    不知道,总之铃铛不停地响:「铃铛、铃铛……」铃声催促泥鳅过去一探究竟。他眨着眼睛,赶紧奔到了院子,溜到娘亲的卧房去看,他悄悄推开了门,眯起了眼缝,他真怕撞见那头猪油油的黑爹爹又压到白羊羊的娘身上,有多丑,就有多丑。

    没有异状,房里黑沉沉的,娘还在熟睡,她也穿着平常朴素厚实的衣裳。回头望向院子,舅舅、外公、外婆也都睡得打呼。至于舅母,她今儿真个回娘家去了。泥鳅望着娘,想要和她一块儿睡,可想起那只讨厌的妖怪,他又不想过去了。

    泥鳅叹了口气,正要回转身子,陡然间,衣橱再次开启了!

    有人走出来了,那不是胖胖的爹爹,而是一个金人,他好高、好大,比爹爹高得太多了。

    大金人想做什么?他为何从衣橱里走出来?他想做什么呢?泥鳅呆呆看着,耳中传来:「轰踏」!「轰踏」!「轰轰踏」!衣橱里走出好多金甲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好多好多,数都数不完,每个都穿着金盔甲、带着大银刀……

    泥鳅怕了起来,他不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但他晓得每回只要衣橱打开,他便得急急回避,于是他拼命跑、用力跑,他逃入了古井,掩上了石板,再次低声背诵……

    是故……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是谓微明……

    下雨了,水珠再次从脸颊滑落,彷佛穹苍的泪水。黑沈夜色中,湿淋淋的泥鳅长发披面,他提起树枝,拨了拨火堆,又一次抬起脸来,凝视面前那座大衣橱。

    衣橱前有一张大桌子,另有张鸳鸯卧床,圆窗外有花树、有香草、有庭院……现下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片黑烬烬。泥鳅幽幽地道:「公公,咱们家破败了,对不?」外公没有话,泥鳅也摇了摇头,他烧烤香鱼,串了真正的泥鳅,烤得脆透香,递了过去,不忘叮咛几声:「公公,别哽刺喔。」

    香气四溢,外公嘴里衔着鱼竹签,像是呵呵笑了。泥鳅靠了过去,替外公补上泥面黄漆,雨势太大,不免把外公的泥脸儿融化了。

    废墟烂瓦,外公躺在那片火焚地上,无言无语,大雨淅沥沥落着,泥鳅提起油布,替外公、外婆、舅舅都穿上了衣裳,忙了许久许久,他回到了火堆旁,湿淋淋地低沈了眼眸,目望火里艳光。

    十五年过去了,从弱童行入弱冠,化身为今日俊美的青年,泥鳅长成了一条龙,潜伏在九幽无明下,独个人渡过春夏秋冬,烧烂的庄院成了他的家,院后镜湖是钓塘,而那座不曾开启的大衣橱,则成了心中的灵堂。因为他的家都死了。

    娘死了……外公死了、外婆死了……十五年前就都死了……二十四岁的泥鳅在黑暗中起身,长发披面,雨水从双颊滑落,此刻早已长大的他,俊美得如同地狱鬼神。

    许多年来,泥鳅还是很乖,他一直听娘的话,不曾打开衣橱来瞧。每逢夜里惊醒,瞧见那巨人般的黑衣橱时,他便会急急逃到后院的古井里,在那里睡个好觉。每逢寂寞孤单,他便会找出外公留下的书藏,奇门遁甲、阴阳五行,宋元算学、张衡年谱……一个一个字儿默记下来、一个一个字儿倒背给他们听,盼望公公舅舅再次夸奖泥鳅几声,就像当年一个模样。

    公公没醒来,舅舅也没话,无论背了多少书,他们沉默如故。不过泥鳅依旧努力背书,因为他意外发觉,每当白日里背过了经文,夜里便有人现身出来,陪他话解闷。

    第一夜来的是药王孙思邈,第二夜来的是天匠宋应星,第三天来的是兵法名家孙武,第四夜现身的是天机神算鬼谷子……每晚都有一位古人降临,谆谆教诲,殷殷指示,有的教他辨穴认脉,有的传他一身鬼斧神工,把毕生智慧送给他。

    泥鳅夜观星象,日察天机,不哭也不怕。他的兵法承袭孙武,韬略习于鬼谷,每位古人都是他的授业恩师,每篇珠玑都是他的得道引发,九岁那年围湖设栏,自此无须亲自垂钓;十岁沿田架水车,浇水灌地不费力。一年一年,泥鳅发聪明,窑烧琉璃瓦、临井制辘轳,造出一件又一件精妙器械,路过商旅震撼之余,莫不重金竞购,天机神童的美名不胫而走,也替他换来更多的经书典藏。

    有一夜,泥鳅读破了万卷书,也学完一切道藏,什么书都看完了,他也头一回感到落寞,他抱头哭泣,彷徨无助……这一晚,又有一位师父降临了,不同过往,这位师父不懂造船、不会治病,甚且不识兵法,然而他比过去每一位师父都更强更大,因为他力能屠龙。

    太史公降临了,就在宁静的湖畔,他搂着哭泣的泥鳅,告诉他许多故事,荆轲、专诸、始皇、汉武,于是泥鳅也首次明白了,他知道自己何时可以离开这座大庄院。

    「大赢家,大赢家……」自此之后,太史公的爱徒每晚都要跪在大衣橱前,轻声啜泣:「求求你、拜托你……赶紧打开衣橱,再次和我碰面吧……」

    因为那时……泥鳅会哈哈大笑……他要亲手挖出猪只血淋淋的心脏,砍下他的脑袋,提着他的骷髅头饮酒,唯有像书里的冒顿单于手刃亲父,他才能离开这早成坟场的家啊!

    哈哈……哈哈……哈哈……泥鳅掩着脸、向着天,放声大哭起来。

    雨势来大了,今夜二十四岁的青年循着往例,仍在雨夜中独坐冥想。

    仲夏夜里,黑暗中大雨倾盆,泥鳅像过去一样淋着雨,默默等候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暮色使人无惧,雨水能掩饰孤单,湖里青蛙呱呱、田边蟋蟀啾啾,雨滴拍打镜湖,宛如时听过的屋檐雨花,声声入耳。怀想往事的孤独夜晚,忽然之间,再次听到那熟悉的呼唤……

    叮铃……叮铃……

    啊……终于……泪水从脸颊滑落,泥鳅握拳发抖,这并非伤心,也非害怕,而是太高兴了,五千四百七十五天过去,从九岁到二十四岁,铃铛终于再次响了。

    上苍开眼,地道里终于有人来了,吼吼吼、吼吼吼,泥鳅高兴嚎叫。只是无论他如何喜悦,他都不曾焦躁,因为他早已做了万准备。

    泥鳅长大了,泥鳅很厉害了,泥鳅已经是「龙」了,橱门前的泥地是个深坑,埋了百来只尖钉,失足坠落,人会痛得跳起来,只要望上一纵,橱顶的刀串便会如秋千般荡来,若想摆头闪身躲避,便会引得大树毒棘追扑而来。这些计谋都是泥鳅亲手布置的。唯独如此,他才算手刃君父啊!

    天下第一刺客手舞足蹈,他将外公、外婆、舅舅请了出来,让他们一个个列队转向,他要大家亲眼看着大衣橱,看着那头猪倒卧血泊当中,一会儿泥鳅要将之切成细碎,他要记得这美好的时刻,永矢弗轩。

    一二三、四五六,泥鳅默默计数,十五年的苦候多么漫长,如今计不到十便要结束了…七……八……九,心头扑通扑通跳着,喀地轻响传过,橱门即将打开!

    泥鳅压抑尖叫,拼命睁大了眼,嘴角泛起了快活。

    黑漆漆的雨夜里,黑沉沉的橱门里走出一只黑猪,黑猪很笨,果然踩上机关,引得亮光闪起,闷哼传过,猪只坠入陷阱之中,戳戳!刺刺!杀杀!猪只跳了起来,又摔了下去,陷阱里一片凌乱。哈哈!哈哈!满地的叮叮当当,泥鳅着实喜乐,他趴到洞前,准备来瞧死尸惨状。

    「你好。」坑洞里的猪只抬起头来,朝自己一声招呼。

    猪只居然会开口话?还能朝人笑?泥鳅张大了嘴,还不及向后闪避,坑洞里便窜出一道黑影。扑天而来的人影,势道迅捷,他落在泥鳅面前,双手抱胸,胸有成竹地笑着。

    泥鳅太惊讶了,他的陷阱可以捕捉天下一切强敌,只消是人,没一个能活着躲过他的机关。可这又是怎么回事呢?眼前这人不是活着出来了么?

    鲜血从猪只的肩头渗出,剧毒从他的体内渗进去,可无论伤势如何,黑影都不曾倒下。

    「咿呀呀!」泥鳅惊怒交加,他忽然提起短刀,奋力戳向敌寇,这是最后的机会。

    刀锋刺入敌寇的肩头,他没有阻挡,只任凭泥鳅用力钻刺,好似一点不疼。突然间,泥鳅咦了一声,他发觉了一件事,面前这人其实一点也不像爹爹,他不像猪,反而庄严沉默、魁梧昂藏,那模样岂不就是一位……

    英雄。

    英雄与泥鳅相遇了,两人对面而立,雨水洒在两人的身上,泥鳅彷佛哭了,英雄也流了泪,听他低声道:「三年了……天可怜见,传是真的。」

    「你是谁!」泥鳅抽刀出来,杀猪似地纵情尖叫。在泥鳅面前,英雄俯身下来,双膝跪地,叩首道:「臣,秦霸先,拜见御弟亲王,太子千岁千千岁。」

    秦霸先,有些熟悉的名字,像是很出名的大人物。泥鳅呆滞了,他有些慌张,看着「秦霸先」从怀里取出皇榜,高展在天,轻声道:「靖江王,跪下接旨。」

    如同雷轰电闪,泥鳅咚地一声,双膝触地,呆呆听着北京圣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诏征西大都督、武德侯秦霸先扶持王室,迎御弟靖江王归驾东宫,授金宝金册,加太子号,入继大统,天悯其孤,嘉慰圣恩,钦此。」

    「太子?」泥鳅眼睛红了,凄厉尖叫:「谁是太子?」

    「你是太子。」秦霸先将圣旨折起,凝视早已长大成人的泥鳅,道:「吾奉今圣密诏,敕命寻访亲王下落,迎回东宫,为我春秋圣朝之储君。」泥鳅张大了嘴,喃喃地道:「骗人……骗人……你是来骗我的……」秦霸先并不解释,只微微欠身,将圣旨交给了他。

    武英十五年八月,朱炎、朱谨之外,隆庆帝的第三子终于现身了。三年前,袁神医密报圣上,圣君此生将无子嗣。由是乎朱炎下达密旨,他要征西大都督寻回那未曾谋面的庶出幼弟,让他回归皇家,承继东宫大位。

    御弟亲王,太子千岁,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把泥鳅当成心肝宝,泥鳅呆呆望天,突然扑入秦霸先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朝廷最悲惨的冤孽得到了平反,宽宏大量的长子朱炎,找回了同父异母的可怜幼弟,一举平复这桩冤案。在这永志难忘的一天,泥鳅受赐「靖江王」,只因父恶如猪,母顺似羊,所以他也为自己定下了姓名,称作「朱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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