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原野”永存 3
B.B.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起住在“水仙原野”的了。
那时候，再没有人愿意到“水仙原野”中工作，B.B.必须在无法轮班的情况下确保设施的运转。
但独自一人运营“水仙原野”对B.B.而言并不辛苦，这是唯一能疗愈自己内心的场所。
如果乘客在某一时刻突然想到“水仙原野”来，那就让设施二十四小时开放吧……B.B.想。
他还觉得，前来游玩的人不自觉地露出笑脸，自己的工作也就获得了回报。“水仙原野”没有出现继任者。当时，B.B.几乎是以“水仙原野”之主的身份度过每一天。不管有没有继任者都无所谓。反正听人家说，不久便能抵达应许之地了。
自己只要工作到那个时候不就行了?也不需要继任者。
就在这时，B.B.突然被告知“水仙原野”将要关闭。
不只“水仙原野”，还有“人鱼礁湖”和“天堂海滨”。总统已经决定关闭所有的娱乐设施了。
瞬间，B.B.对这一突如其来的无理通知充满了愤慨。不过，委员会派出代表向B.B.详细解释了情况。B.B.没法接受解释，但不得不遵从决定。为移居到应许之地，现在是所有人必须齐心协力的时候。
委员会代表向B.B.说明，接下来他将会在俄克拉何马Ⅰ区的护理福利室中接受充分的照料。
B.B.只能接受。就算到达应许之地，他也无法降落到行星上。而在“诺亚方舟号”中，今后B.B.也不再需要工作了。“总之，请安然度过今后的人生。”代表不断向B.B.重复这些慰劳的话。
于是“水仙原野”关闭了，建造起乘客的生活区。如今这里房屋鳞次栉比，一点儿也看不出曾经的“水仙原野”的痕迹。
但不知为何，管理室并没有遭到拆除。八年过去了，管理室仍保持着原本的样子。
结束“水仙原野”的工作后过了八年，B.B.身体依旧健康。但他没有从每日的生活中感受到任何活着的意义，无非在护理福利室中无聊度日罢了。
没有希望，没有梦想，也没有家人前来探望。B.B.想，自己的人生会像炭火逐渐熄灭一般，就此走向终结吗?即便乘客移民到应许之地，自己的肉体也早已被宣告无法前往新世界。
不过，护理福利室中无依无靠的老人不只B.B.，还有不少无法活动自如，仅靠设备维持呼吸的人。无须借助机器或他人的帮助，能够独立生活的B.B.等人或许还算幸运的。但他想，自己迟早也会变成那副模样。无法选择有尊严的死亡，只能被动地活着。
在过剩的时间中，B.B.有时会去“水仙原野”的旧址。他担心如果老是跑出护理福利室，会被当成徘徊2老人对待。万一如此，也许自己想去“水仙原野”时就会被关禁闭。因此，只有在实在想要回顾人生的时候，B.B.才会征得负责人的同意而造访旧址。
如果“水仙原野”全被拆除，挪用成生活空间的话，B.B.或许不会有这样的念想。
可是，唯有“水仙原野”的管理室没有遭到拆除，原封不动地留存了下来。所以B.B.才会来到这里。
管理室留存的原因不详。是因为它毗邻飞船外壁，空间不大不小，所以无法挪用吗?除了管理室以外，其他地方分明都密集地建起了生活住房，住进了从其他区域迁入的乘客。
那天，B.B.时隔数月再次来到“水仙原野”的管理室。平时没有人会来这个屋子，出入口的门扉也上着锁。不过，B.B.私下设定了自己能打开的大门密码。那是他以前还在工作时，考虑到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身为“水仙原野”的负责人都必须能够应对而设置的。设施关闭后，再次造访此处的B.B.得知，那个密码仍然有效。
B.B.打开灯。这个房间虽然无人使用，灯却还发挥着作用。
操作面板积了一层薄灰，B.B.在面板前的座位坐下。
前方无数块显示屏映出黑白二色，屏幕中什么都没有。但B.B.不在乎。
自己在这里、用这样的方式，为“诺亚方舟号”上的人带来过乐趣。让小孩子们惊讶地瞪大了眼，让情侣们感情升温，还为少年少女幻想地球尽了一份力，不是吗?
至今为止，我做的一切并非徒劳。只有这个想法在B.B.的心中不断盘旋。尽管身处让人怀念的场所，昔日光景却无影无踪。B.B.专心致志地将过往的回忆一一填补进去。
如此他便十分满足了。
B.B.坐在座位上，好一阵都沉浸于感慨中。“水仙原野”不是无用之物，每个乘客都理应到过“水仙原野”，并在里面度过了快乐的时光。
这时，B.B.不小心弄掉了自己还不习惯佩戴的N-phone。这是他年轻时绝不会用的东西。不过，现在他也没有使用。只是负责人同意B.B.外出的条件，是要带着N-phone出门，以确保无论他在什么地方都能联系上。B.B.最怕自己不习惯的东西了。他弯下腰寻找N-phone。N-phone落在墙沿为遮盖沟槽而铺设的镶板之间。B.B.小心翼翼地揭下镶板，一下子就发现了N-phone。但同时，他还发现了一些奇特的东西。由于老视严重，B.B.看不清那是什么。他连忙碰了碰挂在耳朵上的小型视觉设备，这种新型设备可以在眼球前方制造出空气镜片。
墙上密密麻麻地长着什么东西。是银色的伞状物体。大一点儿的伞约有数厘米。看上去似乎是从墙壁与地板之间的金属交界处冒出来的。B.B.摘下一朵拿在手上。伞的内部也呈银色，有许多褶皱。
眼前传来“嘭”的一声。墙壁表面长出了新的伞，还带着一根细柄。B.B.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小时候在地球故事中见过……在《爱丽丝梦游仙境》中出现过……这是蘑菇吧?它们的形状完全一致。叫作爱丽丝的少女吃了蘑菇后，身体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这就是那种蘑菇吗?
蘑菇怎么会从“诺亚方舟号”的金属墙壁上长出来?
这意味着什么?
在B.B.的认知中，没有更多关于蘑菇的信息了。他第一次拿起N-phone，对准那个蘑菇状的物体拍摄了视频，接着开口询问：“这是什么?”
N-phone马上给出了解答。
“这是未知蘑菇，是菌类的一种。在地球上，蘑菇寄生在植物上繁衍生息，从植物中吸收养分并分解……”解说滔滔不绝，还播放了各式各样的视频。视频中的蘑菇有一些与眼前的很像，有一些则完全不同。有的可食用，有的则存在剧毒。
B.B.完全不知该如何判断蘑菇的类型，他左思右想，如果这种蘑菇有剧毒怎么办?解说中提到，蘑菇是在食用之后才发挥毒性，但也有一些会分泌出能够挥发的有毒物质。然而N-phone并没有提到菌类寄生在金属上的例子。这个蘑菇状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如果会给“诺亚方舟号”的船体造成巨大损伤呢?万一没有任何人发现这种菌类的侵蚀，又会怎么样?
自己该怎么办……
一瞬间，B.B.有点儿眩晕。不行，这个金属蘑菇可能有毒，刚才的眩晕不就是它造成的吗?
必须尽快告知区划长，让区划长派遣这方面的专家过来。
对B.B.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积极地使用N-phone。他联系了区划长，并附上了从各个角度拍摄的视频。随后，他突然有些心虚，自己不会被责问为何潜入了管理室吧?但区划长完全没有就此事质问B.B.。
调查小组来到管理室的速度超乎想象。似乎是由于出现了未知生命，这件事被当作最优先的事项来处理。小组由菌类专家、治安官、防灾部门的人员组成，据说是在接到B.B.的联络后，以最快速度组成的。
一名治安官听取了B.B.的说明。当然，B.B.也被问及为何到这种冷清的地方来，但问法并没有让人感到不快，他甚至感受到了治安官对老年人的敬意。
B.B.诚实作答。他说：“我曾经是‘水仙原野’的管理负责人。直到设施关闭之前，我都在这里工作。没有比这里更令我难以忘怀的地方了。”
接着，聆听B.B.说明的治安官抬起脸，睁大眼睛说道：“真是太了不起了。我记得很清楚，‘水仙原野’以前就在这里。”治安官连语调都变了，话中带着对B.B.的尊敬，“这是我从小就喜欢的地方，不知道缠着父母带我来过这儿多少次呢。”治安官放下往N-phone中输入内容的手，对B.B.如此诉说道。他还感慨：“现在哪儿是完成治安官工作的时候，我遇上了多么厉害的人呀!”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B.B.回过头，发现区划长就站在后面，身旁跟着一个年轻人，气质和当下的环境有些不符。
“你立大功啦。”区划长说，如慰劳B.B.般拍了拍他的肩膀。“哎?”B.B.十分困惑。区划长向他介绍了那位年轻人，说年轻人正是菌类学者，而B.B.所发现的毫无疑问是极其稀有的蘑菇。
“宇宙飞船内如何产生了蘑菇状的物体，其经过不得而知。但这种菌导致飞船外壁的强度劣化了。”年轻人说明道，如果发现得晚，菌群肯定会扩散到整个“诺亚方舟号”。
“那要怎么办?”
“只能丢弃这部分外壁了。幸运的是，菌群只存在于这面墙壁附近。要是再晚几个小时发现，或许整个‘诺亚方舟号’都会发生大破碎。”
年轻的菌类学者说完，害怕得打起寒战。
他还主张，B.B.理应得到船上所有人的感谢。区划长颔首称是。
“不过，为驱除宇宙菌，整个管理室都要丢弃到船外，然后补强缺失的外壁部分。因此这间屋子将会消失。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请您理解。”
B.B.只能理解。但他确信，“水仙原野”的回忆永远存活在“诺亚方舟号”乘客的记忆中。治安官这样说过，区划长也点了头，年轻的菌类学者也不忘告诉B.B.他自己的回忆。每个人心中都拥有各自孩提时代的“水仙原野”。
B.B.回护理福利室的路上有些失落。将来自己想去“水仙原野”的时候该怎么办?从今以后，那间管理室便成了再也无法踏足的禁忌之室。而自己在“诺亚方舟号”上生活至今的证明，不就只有那间屋子而已吗?
不过，这种失落感在回到护理福利室的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在福利室中生活的人们，或坐着轮椅，或借助机器护理犬的支撑，一同迎接B.B.回来。
大家还挂出了一面紧急赶制的条幅，上面写着：感谢拯救了“诺亚方舟号”的英雄!
B.B.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今天早上，邻室的老婆婆全身还被生命维持设备所覆盖，现在竟只戴了一个面罩就出来迎接他。“奇迹出现了!”前来迎接的护理福利室室长叫道。据说，依赖着生命维持设备的邻室老婆婆，在听到B.B.从异常情况中拯救了宇宙飞船后，病情就出现了奇迹般的好转。
护理福利室中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之情。
这种幸福感是自己带来的吗?B.B.没有什么真实感。可是，没想到大家竟如此为自己感到高兴。
在那之后，B.B.过上了什么样的生活呢?
“诺亚方舟号”全体乘客都认识了拯救宇宙飞船危机的B.B.。甚至N-phone和饮食广场上都不断播放着对B.B.的介绍。同时也是在讲述“水仙原野”的过去。乘客开始通过N-phone谈论“水仙原野”对自己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水仙原野”的管理室已经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B.B.已然满足。大家永远不会忘记“水仙原野”，在那里度过的时光已经成为他们的珍贵回忆。
此外，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找B.B.。
B.B.马上就认出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与希娜·罗兰交往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但她仍维持着昔日的面容。虽然年岁增长了，优雅和魅力还是一如既往。
B.B.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希娜却向B.B.道歉：“我可以再次回到你身边吗?”
她说，自己与那个男人分手后，至今一直独自生活。她无数次想拜访B.B.，却始终无法鼓起勇气。
现在她没有一天不在N-phone上看到B.B.的消息。每看见一次、听闻一次，想见B.B.的心情便热切一分。于是，她出现在了B.B.面前。B.B.并不生气。只要希娜期望，他也愿意和希娜共度余生。
希娜与B.B.住到了一起。两人之间虽然隔着数十年的空白，B.B.却没有感到任何不便。只有仿佛从前就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幸福感。B.B.也丝毫没有责怪希娜的意思。
他想，事情就是这样的。一旦有了转机，一切都会变好。
没必要特地逆流而行。
B.B.与希娜过着甜蜜的日子。这时，意料之外的消息飞到了他身边。
区划长亲自通知B.B.，他已确定将会获得总统表彰。
据说，这是由于B.B.奋不顾身从未知生命手中保护了“诺亚方舟号”，如此丰功伟绩值得大范围隆重表彰。
听到这个消息，最为B.B.感到高兴的是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希娜·罗兰。
总统表彰将在“诺亚方舟号”全体会议的开头举行。仪式过程会在整个宇宙飞船中直播。
表彰仪式在饮食广场中央举行。B.B.走向总统，心想，自己绝对不会忘记这场仪式。
B.B.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奇斯·兰伯特总统的脸庞。仔细想想，他其实连总统的容貌都不甚明了。
B.B.停下脚步。向左右两侧看去，政府高官们排列整齐，注视着B.B.。后方的希娜·罗兰开心地朝他挥着手。B.B.刚要举手回应，却赶忙收住动作。
因为总统开口了。
总统没有准备稿子，而是直接与B.B.交谈了起来。他的语调柔和，却又充满力量。意外的是，总统还言及B.B.的人生。
B.B.如何出生，后来如何承担起管理“水仙原野”一职，“水仙原野”又如何获得“诺亚方舟号”全体乘客的喜爱。
听着总统的一言一语，B.B.十分满足。他想，自己的人生已然得到回报。
不知不觉间，视野扭曲了，那是因为B.B.自身的泪水。总统的表情如冻结般静止。
大破碎发生了。“水仙原野”的外壁遭到腐蚀，其劣化已到达极限。
当时身处“水仙原野”原管理室的只有B.B.，即本·伯法一人。
B.B.被吸入宇宙，瞬间死亡。但他应该不会感到痛苦。因为管理室镶板背后的蘑菇状子实体在空气中分泌出了与鹅膏蕈氨酸及毒蕈碱性质相似的挥发性物质。这种物质既能带来幻觉，也能让人产生欣快感。因此B.B.无法将出现未知菌类一事告诉任何人。
由于这场事故，“诺亚方舟号”无法停留在卫星轨道上了。
1 改编自苏格兰民谣《友谊地久天长》的日本歌曲，作词者是稻垣千颖。
2 指患有认知障碍的老人总是坐立不安，到处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