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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亡悲苦地思索着,为什么就他没人要?他一直努力摆出高尚的样子,每看见一位可能成为自己师父的人,他都直直地盯住他们的眼睛,好让对方深刻理解自己上佳的天性和各种极其可爱的品质。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没能产生正确的效果。

  “想来块热肉派吗?”他老爸问。

  “不。”

  “他在减价促销呢。”

  “不了,谢谢。”

  “哦。”

  勒泽克犹豫了半晌。

  “我可以去问问他,看他是不是需要学徒,”他热心地说,“很可靠的,餐饮业。”

  “我不认为他需要。”

  “嗯,很可能。”勒泽克说,“我猜那多半是个单干的行当。反正他现在也走了,这样吧,我的留点儿给你。”

  “我其实不怎么饿,爸爸。”

  “里头基本上没啥软骨呢。”

  “嗯,不过还是谢谢你。”

  “哦。”勒泽克有些泄气。他在附近跳了几下,好让脚上的血管活动活动,接着又咝咝地吹了几段听不出调子的小曲。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说点儿啥,比如提些建议什么的,指出生命中难免会有起起落落,然后伸出胳膊搂住儿子的肩膀,大谈特谈成长的烦恼,由此说明——简而言之一句话——世界不过是根好笑的旧鞋带,人永远不应该,打个比方说,太过骄傲,竟然拒绝一块上好的热肉派。

  现在只剩他俩了。这年的最后一场雾攥紧拳头抓住鹅卵石。

  在他们头顶,高高的钟楼里一个嵌齿轮“叮当”一声,牵动杠杆释放了一个棘齿,沉甸甸的铅球随之落下。金属摩擦发出可怕的噪声,钟面上的活门滑开,把敲钟的小人放了出来。两个小东西抽筋似的挥动锤子,仿佛感染了机器人的关节炎。它们开始敲响新的一天。

  “那,得了。”勒泽克满怀希望地说。他们得找个地方过夜——圣猪夜你是别想在山里赶路的。也许能在哪儿找着个马厩……

  小亡心不在焉地说:“敲完最后一下之前都不是午夜。”

  勒泽克耸耸肩。这个儿子固执得很,他也无计可施。

  “好吧。”他说,“那咱们就再等等。”

  正在这时,他们听见了马蹄的嗒嗒声,它回荡在清冷的广场上,其喧哗程度绝非一般的声响可比。事实上,用“嗒嗒”这个词来描绘这动静可谓异乎寻常地不准确——“嗒嗒”让人联想到一匹欢蹦乱跳的小马驹,很可能还戴着顶草帽,帽子上专门为耳朵戳了两个洞。而这声音却明明白白地暗示着,草帽是绝对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的。

  马从中轴方向一路跑进了广场,它一身白毛,高大威武,潮湿的肋下冒出蒸汽,四蹄踏在鹅卵石上激起点点火星。看它奔跑时那骄傲的样子,简直把自己当成了战马似的,而且显然没戴什么草帽。

  马背上有个高大的人影,避寒的斗篷裹得紧紧的。一人一骑来到广场中央,骑手慢吞吞地下了地,开始在马鞍后头东翻西找。过了好一会儿,他——或者是她——终于掏出个马粮袋,把它拴在马耳朵上,还怪友好地拍了拍马脖子。

  空气带上了厚实、油腻的感觉,在小亡周围,深色的阴影突然有了蓝色和紫色的边角。骑手大步流星冲他走来,黑斗篷随风飘舞,双脚叮叮地踏在鹅卵石上。四周唯有这么一点点声响——寂静像大块大块的棉絮一样往广场压了下来。

  如此震撼的效果,可惜被路面上的一片薄冰搞砸了。

  哦,见鬼。

  那不完全是声音。词倒是有的,没错,可它们直接传进了小亡的脑子里,根本没费神从耳朵通过。

  他飞快地朝地上的人跑去,伸手想拉对方一把,结果发现自己手里握的不过是磨得发光的骨头,还有些泛黄,就好像用旧了的台球似的。那人的兜帽松开来,一个赤裸裸的骷髅头把空荡荡的眼窝转过来对准了他。

  只不过,倒也不完全是空的。它们仿佛是两扇窗户,通向空间的渊薮,在深处竟能看到两颗细小的蓝色星星。

  小亡突然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惊恐万状才是,于是不由得感到有些心慌,因为他发现自己一点害怕的感觉也没有。坐在他面前的是一具边揉膝盖边嘟嘟囔囔的骷髅,是有点恐怖没错,但它是具活生生的骷髅,不同寻常,令人难忘,而且古怪得很,可就是不怎么令人害怕。

  谢谢你,孩子,骷髅说,你叫什么名字?

  “呃,”小亡道,“亡沙漏……先生。大家都叫我小亡。”

  那可真是巧极了,骷髅说,拉我一把,谢谢。

  人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还拍了拍衣服。小亡这才看见它腰上系着条沉甸甸的腰带,上头挂着把剑,剑柄是白色的。

  小亡彬彬有礼地说:“希望您没伤着,先生。”

  骷髅咧开嘴笑了。当然,小亡暗想,它就算不想笑也没辙不是?

  一点也没有,我敢肯定。骷髅四下瞅瞅,似乎看见了勒泽克。当爸爸的好像中了定身法,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呢。小亡觉得有必要解释解释。

  “我父亲。”他尝试移到一号展品身前,既要起到保护作用又不能冒犯对方,“请原谅,先生,不过,您是死神吗?”

  正确。洞察力可以得满分,好小子。

  小亡咽了口唾沫。

  “我父亲是个好人。”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挺好的人。我宁可您不要来找他,假如这对您没什么所谓的话。我不知道您对他干了什么,但我希望您立刻停止。我无意冒犯。”

  死神退后一步,脑袋歪向一边。

  我不过是把我们俩放在时间之外一小会儿,他说,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这是为了他好。而且,孩子,我是为了你来的。

  “我?”

  你在这儿找活儿干?

  小亡突然看见了希望之光:“您是在找学徒吗?”

  眼窝转向他,里头的小光球闪烁着。

  当然。

  死神抬起一只骷髅手挥了挥。随着一道紫光——就好像是能用眼睛瞧见的“砰”的一声——勒泽克解了冻。在他头顶,敲钟的小机器人继续宣布午夜到来——时间接到了许可,现在可以悄悄爬回原位。

  勒泽克眨眨眼。

  “刚才没看见你,”他说,“抱歉——肯定是我发呆来着。”

  我正提出给你儿子一个职位。死神说,我相信你对此并不反对。

  “你说你是干啥的来着?”勒泽克跟黑袍骷髅聊起天来,一丁点吃惊的样子也没有。

  我带领灵魂前往下一个世界。

  “啊,”勒泽克道,“当然,抱歉,看打扮就该猜到了。非常必要的工作,非常稳定。自己开业?”

  我已经干了一段时间了,是的。

  “很好,很好。从没想到小亡能干这个,你知道,不过这是个好行当,挺好的行当,一直都非常可靠。你叫啥名字?”

  死神。

  “爸爸——”小亡急切地叫了一声。

  “老实说,我还真没听说过这名头。”勒泽克道,“你的店具体是在哪儿来着?”

  从最深的海底直到连雄鹰也无法抵达的高处。

  “很不错,”勒泽克点点头,“嗯,我——”

  “爸爸——”小亡拽了拽老爸的外套。

  死神伸出一只手放在小亡肩上。

  你和你父亲的所见所闻并不相同。他说,别让他担心。你以为他会希望看见我吗?——原原本本的、活生生的我?

  “可您是死神,”小亡说,“您到处杀人!”

  我?杀人?死神对此显然难以接受。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人被杀死,但那是他们自个儿的事。我不过是从那儿开始接手罢了。毕竟,要是人被杀了却又不死,世界会蠢成什么样子,嗯?

  “呃,这么说也对——”小亡还是有些疑心。

  小亡从没听说过“着迷”这个字眼,他家的常用词汇表里压根儿找不到它。但他灵魂深处有一点点火花对他说,这眼前有些古怪、迷人的东西,并不仅仅是恐怖而已,假如错过了这一刻,他准得后悔一辈子。然后他又记起了一整天的羞辱,还有回家的漫漫长路……

  “呃,”他张开嘴,“干这活儿我用不着先去死,对吧?”

  死亡并非强制性的。

  “那个……骨头呢?”

  除非你愿意。

  小亡吐出一口气,他开始动心了。

  “只要父亲同意。”他说。

  他们看了眼勒泽克,发现他正搔着自己的胡子。

  “你怎么想,小亡?”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易碎的兴奋,跟发高烧似的,“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干这行。我得承认,当初我想的也不是它。可话说回来,人家都说殡葬业是个好行当呢。你自己看着办吧。”

  “殡葬业?”小亡道。死神点点头,抬起一只手指放在嘴唇的位置,做了个咱们心照不宣的姿势。

  “是挺有意思的,”小亡缓缓说道,“我想我很愿意试试看。”

  “你刚才说你的店在哪儿来着?”勒泽克问,“远不?”

  不比一层阴影之隔更远。死神道,当第一个细胞出现时,我在场。有人的地方就有我。当最后的生命在冻结的恒星下蠕动时,我也会在场。

  “啊,”勒泽克道,“这么说你还真到过些地方。”他露出迷惘的样子,仿佛拼命想要回忆起某些重要的事情,最后显然放弃了努力。

  死神拍拍他的肩膀,态度很友好,然后又转过头去问小亡:

  你有什么东西要带走的吗,孩子?

  “有的。”小亡这才想起来,“只不过,恐怕我把它们忘在店里了。老爸,我们把包落在了裁缝的铺子里!”

  “肯定已经关门了,”勒泽克说,“圣猪节铺子是不开门的。你们只好后天再回来——呃,应该说明天了。”

  这没有关系。死神道,咱们现在就走。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来公干的,毫无疑问。

  “希望你很快就能顺道回家瞧瞧我们。”勒泽克似乎还在跟自己的脑子较劲。

  “恐怕还是不要的好。”小亡说。

  “行吧,再见了,伙计,”勒泽克道,“好好听话,明白?还有——请原谅,先生,不过,你有儿子吗?”

  死神似乎很吃了一惊。

  没有,他说,我没儿子。

  “我再跟这孩子说一句就好,要是你不反对的话。”

  死神显出十分老于世故的样子:那么我去看看马怎么样了。

  勒泽克伸出胳膊搂住儿子的肩膀,鉴于两人的高度差,这一动作很有些难度,不过他还是成功地扒住儿子的肩,并且轻轻把他推到了广场的另一头。

  他开始窃窃私语:“小亡,跟我提起学徒这码子事儿的是哈米什叔叔,你知道吧?”

  “嗯?”

  “好吧,他还说了些别的。”老头对儿子推心置腹,“他说,学徒没准也能把师父的生意搞到手,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你怎么想,啊?”

  “呃,我不太确定。”

  “值得好好考虑考虑。”

  “我正想着呢,父亲。”

  “好多小伙子都是这么开始的,哈米什说。好好干活,赢得师父的信任,然后,呃,要是家里有女儿什么的……那个,呃,那个什么先生提没提到过女儿?”

  “哪个先生?”

  “那个……你的新师父。”

  “哦,他啊。不,没有,我想没有。”小亡慢吞吞地说,“恐怕他不是居家型的。”

  “好多机灵的年轻人,他们的成功都靠联姻呢。”

  “当真?”

  “小亡,我怎么觉得你没用心听呢。”

  “什么?”

  勒泽克猛地把儿子扳过来面朝自己。

  “你今后也这么着可不成,”他说,“你弄不明白吗,孩子?要真想在世界上混出点名堂来,你就得好好听人家说话。这可是你老爸告诉你的。”

  小亡低头看着父亲的脸。他有好多话想说:他想说自己是多么爱他,又多么担心;他想问父亲刚才看见、听到了些什么;他想说他以为自己踩上了一个小土堆,结果却发现那其实是座大火山。他还想问问“联姻”到底是什么意思。

  最后他说出口的却是:“好的,谢谢你。我最好赶紧了。有机会我会给你们写信的。”

  “过路的人里头肯定有谁能把它念给咱们听。”勒泽克擤擤鼻子,“再见,小亡。”

  “再见,爸爸。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一旁的死神很有技巧地咳嗽起来,只不过那声音更像子弹打穿了长满蛀虫的横梁。

  咱们最好现在就动身,他说,上来,小亡。

  小亡笨手笨脚地爬上华丽的银马鞍,死神弯下腰来跟勒泽克握手。

  谢谢你。

  “这孩子其实心地不错。”勒泽克说,“有点爱做白日梦,没别的。咱们不都年轻过嘛。”

  死神琢磨了半晌。

  不,他说,我看不一定。

  他拾起缰绳,掉转马头,踏上了通往边缘向的那条路。小亡坐在穿黑袍的人影背后,绝望地挥着手。

  勒泽克也朝儿子挥手告别。等到马和骑手都消失在视线之外,他才把手放下来低头瞅了瞅。刚刚的握手……感觉有些奇怪。可是不知怎的,他就是想不起到底怪在哪儿。

  小亡倾听着马蹄落在石头上的嗒嗒声。等他们走出广场之后,马蹄踩在结实的泥土上,又发出柔和的砰砰声,再后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低下头,发现大地在脚下展开,夜晚被银色的月光侵蚀着。要是他摔下马去,唯一能撞到的东西就是空气。

  他更加用力地抓紧了马鞍。

  这时死神问:你饿吗,孩子?

  “是的,先生。”这几个字直接出自肚皮,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的干涉。

  死神点点头,拉住缰绳,马在空气中站住了。碟形世界像个巨大的圆盘在下方闪闪发光,城市是一片片光点,稀稀拉拉地分布其间;在靠近世界边缘的温暖海域,几点磷光隐约可见,而在几处深谷里也还困着些光线——碟形世界的光线一向磨磨蹭蹭,还有点儿发沉[3],现在它们正像银色的水汽一样蒸发着。

  “真美,”小亡轻声道,“那是什么?”

  太阳在碟形世界下头。死神说。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吗?”

  每晚如此,死神道,自然就是这样。

  “大家都不知道?”

  我,你,还有神知道。挺不错,不是吗?

  “老天!”

  死神在马鞍上弯下腰去,俯视世上的王国。

  不知道你怎么样,他说,反正我准能谋杀一整盘咖喱饭。

  尽管早已经过了午夜,可双城安卡-摩波还是生机勃勃。小亡本来觉得绵羊岭老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可比起周围的这些街道来,绵羊岭至多只能算是个,呃,太平间。

  无数诗人曾试图描绘安卡-摩波,他们都失败了。这或许要归咎于双城热情的生命力,又或者原因其实很简单——对于那些喜欢水仙花的诗人而言,一个住着百万居民却没有下水道的城市实在过于雄壮了些。咱们这么说吧,在安卡-摩波,生命气息之浓烈好比大热天里的奶酪,声音之嘈杂仿佛在教堂里讲脏话,光线之明亮有如水面上的浮油,色彩之缤纷堪比满身的瘀痕,而那跑前跑后、熙来攘往、丰富多彩的忙碌劲儿,活脱脱就像是躺在蚁丘上的死狗。

  各种商店把古怪的货物一直摆到了人行道上。许许多多的神殿全都敞开大门,往街上发送铜锣、铙钹的声响。当然,那些比较保守的基要主义宗教不搞什么锣啊钹的,它们提供的是牺牲品短促的尖叫声。街上似乎还有不少友好的年轻女郎,经济比较困难,买不起太多的衣服。此外还有火把、变戏法的和各种兜售白日成神妙方的贩子。

  而死神就那么大步流星往前走。小亡疑心他会像烟一样从人家身上穿过去,但他错了。事情很简单,无论死神走到哪儿,其他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晃到一边儿去。

  小亡自己可没那个运气。人群在死神面前轻轻分开,又在他身后合上,刚好堵住小亡的去路。他的脚指头被踩了又踩,肋骨被撞了又撞,不断有人想卖给他难闻的香料和形状极具暗示意味的蔬菜。还有位年纪挺大的女士,完全不顾眼前铁一般的事实,竟然说他看起来像是个手头宽裕的小伙子,肯定想好好乐一乐。

  他对她非常感谢,还说他希望自己已经在乐了。

  死神来到了街角,火把发出的光芒在锃亮的骷髅头上映出明晃晃的亮点,他嗅了嗅空气。一个醉汉跌跌撞撞地朝死神走过来,又莫名其妙地绕开了些,连他自个儿也没弄明白究竟为啥这么干。这才叫城市啊,孩子,死神说,你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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