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埃玛
我们继续待在轨道也无法更进一步了解地面发生什么。探测器能收集的资料，已经全部收集到了，照片多得数不清。
船员分成两派，一派认为我们可以继续休眠几年，长期观察是否存在异常气候形态，或是小范围生态系变迁──当初迦太基号也是这样做。但另一派认为我们已经取得迦太基号的观测资料，也不过七年历史，晓神星看起来没有任何差异。
更进一步的考虑是：或许迦太基号的人没死，只是陷入了危机。如果我们空转几年袖手旁观，他们未必撑得过去。
所以到了上地表的时刻。
首发队伍包括泉美、布莱韦上校及她的三个部下，再加上我。原以为詹姆斯不会答应，但他听说名单时只是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他又有烦恼说不出口，神情就像太阳战争刚开始那段日子，彷佛脑海内的拼图始终缺了一片，苦寻不到。
又或者，他仍旧对九号营内战的伤亡感到内疚。
无论如何，我希望詹姆斯能将忧愁留在耶利哥号，到了晓神星开始崭新人生。
靴子踏过通道地板咚咚作响，我到货舱时，泉美已经着装完毕，只差头盔，闵肇站在旁边对她耳语。
布莱韦与三名护卫身着大西洋联盟军服立正待命。船上只有四套太空装(我找过了，迦太基号的全都不见)，我们决定留两套下来以防万一。
詹姆斯拉我过去紧紧拥抱，在我耳边呼出温暖气息。「妳要小心。」
「你也一样。」
「我爱妳。」
「敢不爱你试试看。」
他微笑点头，我转身走进登陆艇。事前准备了两架，针对清醒状态穿越大气层加以设计，落地之后还可以变形为小型住房，以供调查队使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空气和饮水过滤，以及最重要的是墙壁强度能阻挡猛兽攻击。
舱门关闭，我站在中央走道，看着摄影机画面。三个男人退到货舱外，然后詹姆斯与闵肇并肩靠在气闸内门小窗，目送我们出发。
登陆艇内设置凹龛，可以做为床铺，也是降落时的座位，同时备有氧气面罩，若穿越大气层途中船舱破损，也不会有立即危险。布莱韦他们四个需要，我则将面罩推开，隔着太空装手套点击铺位上方墙壁按钮，代表准备就绪。
一片隔板落下形成隔间，座位、左右墙壁与头顶上的软垫开始膨胀，内部充满凝胶。太空装自动调整，减压后服贴身体。软垫膨胀结束之后，我整个人像是被塑料布裹着、埋进果冻内，其实感觉有点可怕。但这个设计是为了确保登陆艇急速下降、接触地面的时候，我不至于变成乒乓球。
很长一段时间毫无动静。想象中，货舱应该正在抽空气体，结束后外门开启，机械手臂抓住登陆艇，慢慢放进太空。
忽然晃了一下，应该是机械手臂扣住了艇身。接下来的一次冲撞更猛烈，轨道曳引器连接到登陆艇。
登陆艇本身没有引擎，靠曳引器调整向量，决定落点。希望闵肇的计算没出错，要是掉在沙漠或冰原，恐怕就回不来了。
开始震动，跟着隆隆声一起逐渐增强，不过隔着缓冲凝胶，无论声音还是震动都模模糊糊的。
我心跳加速，跟进入大气的机身震动同样快速，赶紧深呼吸集中精神。
终于来到这一刻。
即将踏足距离地球很远、很远的另一颗星球。原本这就是我的梦想，而且我从前以为绝不可能离开自己的太阳系。
震动停止，我的心跳却还没慢下来，浑身冒汗，太空装内侧变得又湿又黏。
最后登陆艇咚一声触地。降落检查应该没几秒，我却觉得过了好久才等到软垫收缩，重获自由。
拖着笨拙手脚爬出凹龛，重新在地板站好，布莱韦小队已经站在屏幕前面待命。
「路径上没发现大于狐狸的动物。」布莱韦报告。「大气数据和探测机收集到的资料相符。」
我的双腿微微颤抖。尽管晓神星的重力比起地球还弱了百分之八，太空装仍旧沉重得像铅毯披在我身上。
控制面板显示外部镜头拍摄到的画面。四面八方都是蓝绿色野草，比我预期得更高，至少三英呎。之前从轨道观察，还以为像高尔夫球场那样平整短矮。
缓和登陆艇速度的大降落伞还连在上头，在半空中迎风飘扬。
草原外是茂密森林，五颜六色、明亮显眼，彷佛画家将能用的彩料全拿了出来。
我意识到布莱韦盯着自己，眼神询问是否可以出发。这才想到事前该写份讲稿的──现在的发言有可能成为日后的史料，好比「这是我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之类。可惜完全没准备，脑袋也一片空白，心里唯一念头就是赶快查出夏绿蒂、哈利、佛勒和迦太基号上其他人究竟怎么了，也担心我们是否得面对同样的困境。
我朝布莱韦点头，她按下舱门旁边的圆形红色启动钮。啪的一声，门开了，空气流入，拂过太空装。橘金色阳光穿过缝隙，门板缓缓放下，压倒一片草丛。
护目镜染上橘红色，布莱韦等人举着手臂遮掩阳光，小心翼翼朝那片迎风摇曳的野草，迈出第一步。
前锋士兵蹲姿提枪下坡道，走到边缘回头朝我笑了一下，有着雀斑的年轻脸庞神情紧绷，短红发在强风中轻轻晃动。路易.史考特大兵踩上地面──也正式踏入了新世界。
躺进休眠袋那天，史考特看上去很害怕。
今天的他却欢欣鼓舞。
大兵朝草原多走了几步，枪口左右摇摆。
然后转身点头。
我解开头盔深深呼吸，空气温暖清新。味道与地球的稍微不同，比较湿润，感觉山谷下过大雨还没晒干。
这片开阔平原即将成为我们的新家。布莱韦对地点相当坚持，她认为全方向能见度良好、有足够空间设置警报系统，和对付猛兽的陷阱都是必要条件。
泉美与我脱下太空装，换穿适合探索的装备。士兵四散开来，挥舞长柄镰刀一波波砍倒荒草，清出一大片空地后拉下降落伞，熟练地折迭整齐，收进登陆艇内。
接着士兵们抬出六口大箱子下坡道回来空地，其中两箱零件可以组成小型全地形越野车，类似四轮驱动车，不过采用履带而非轮胎。其余空箱拼起来是个大车厢，让越野车拖着走。看他们要动手组装，我开口说：「这个交给我们。」
他们抬头望向布莱韦，她点头示意。
「那要不要组通讯板?」史考特问，布莱韦转头看我。
「也不必，同样让我们来吧，你们先出发才对。」
从这里到迦太基号建立的营地有十英里远。即使考虑到晓神星重力较低，对我的腿仍旧颇有负担，所以泉美和我组装车辆，完毕后联络宇宙飞船，让军人先行开路才有效率。草原部分没太大问题，但前面那座浓密丛林可就不同了。
布莱韦开口问：「我们现在出发吗?」
「再一下就好。」
我打开登陆艇储藏室，取出新家园的第一个建设项目：纪念碑。它以3D打印硬化塑料制成，当时打印材料与宇宙飞船空间都不足，做纪念碑带来其实有点奢侈，但我说服了詹姆斯，这么做是值得的。
我将三个组件分开放在草地上(原本类似俄罗斯娃娃那样一个套一个收起来)，底座插入泥土，安装中段。最高的部分我构不到，只好转头示意请士兵帮忙。士兵两人手臂交叉撑起史考特，由他完成纪念碑。
我稍微后退，望向青铜色雕像。一男一女彼此拥抱，膝盖以下埋在雪中。雕像下面有一段铭文：
献给安杰拉.史蒂文斯下士，以及太阳战争中每一位奉献生命的大西洋联盟勇士。
泉美和我花了三小时组合越野车，接下来是通讯板。四块大型白板，拼起来放上硬化塑料支架，然后固定在地面。
完成之后，我看看时间，耶利哥号还要一小时才进入通讯范围。「饿了没?」我问。
「一点点。」
我拿一包即食口粮，与泉美坐在登陆艇坡道分着吃。两个人满身大汗，好像体力劳动者已经工作多年，中间偷闲休息。很正常的气氛，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正常的生活感。清风掠过原野，彷佛鬼魂走过，弯曲了草叶。我看着风景，想象以后山姆、亚黎和卡森在这里的日子。
耶利哥号进入范围，我启动平板输入讯息。
「登陆艇一号呼叫耶利哥号，收到请回答。」
白板闪过黑色图形，像是打翻的墨水。墨点停留不到一秒就会变形消失。
平板喇叭传出合成音效。「呼叫登陆艇一号，收到，请问现在情况?」
「基地清理完毕，一号队开路前往迦太基号居住区。」
「收到。祝好运。」
穿越草原的道路又直又宽，好像用大除草机刷出来那般。我驾驶越野车载着后座的泉美，途中小心观察草丛中会不会有野兽突然跳出来。
从明亮清爽的草地驶向浓密树海，这番景色让我联想到地球的热带雨林。树叶在上面交错成厚实的林冠，底下阴暗湿冷，几乎是个树木和花草构成的洞窟。
不同于平原道路笔直宽敞，先发队伍在丛林开拓的路径狭窄曲折，地上散落砍断的藤蔓、细枝，甚至小树与灌木的根株。
大约每一百英呎，窄路会绕过一棵特别巨大的树木。我从树叶缝隙间观察，树皮粗糙，呈暗红或暗褐色，很类似地球的红木。这片森林是个幽暗的生态系统，除了动物啼叫、彼此响应外，没有太多声音，看不见的猎食者和猎物游走行经时，才听得见草叶沙沙作响。
森林西边比邻沙漠的草原有着本地的巨大爬虫类栖息，我们就直接称作晓神星暴龙。到目前为止没在树林内看见牠们踪迹，但调查队时时刻刻提防猛兽袭击。布莱韦评估认为遇上一只的话不成问题，然而大家都明白计划未必赶得上变化的道理。
穿过森林，我终于见识到晓神星与地球有多大不同。
前面有条小溪，溪边除了黑色岩石还有紫色苔藓。
布莱韦等人站在小空地喘息，看来也才刚到。
「有碰上麻烦吗?」我停车后问。
「没有。」布莱韦面无表情，旁边士兵交换眼神，看来在丛林开路十分辛苦。
泉美到溪畔蹲下，取了样本测试。
「水很冰。」她看着连接试管的平板。
「溪水源头应该是东边高山，在结冻的那半球。」我说。
「挺提神的。」史考特大兵弯腰掬一捧水就送进口中。
泉美正要阻止，但平板刚好也哔了一声，检测都过关。
她叹气。「大兵，下次先等我检测完。」
「好的，医生。」
装满水壶后，四人涉水到对面。史考特与布莱韦提枪戒备，另外两人从背包拿出长刀片与长杆，刀片装在塑料杆上，杆子再插进前臂绳圈内，于是有了从手掌向前延伸将近四呎的利刃，感觉他们变成了以双臂为武器的怪物。
他们劈开藤蔓灌木，继续开路，我们慢慢跟在后头留意野兽。过不久又进入草原，白色圆顶屋就在眼前。
从太空侦察时，屋子上的破洞像弹孔，到了现场才知道都是很大的裂痕。有些裂口挂着腐烂的肢体，也看得到大型动物的骨骸，就外形判断是暴龙没错，彷佛有一大群暴龙冲进这个营地。来吃人?可是侦察结果显示暴龙出没地带还在很远的距离之外。
如之前录像所见，营地内没有半个人影。
两个士兵卸下刀片，改以九十度角重新装在杆子上，就变成了方便剃草的镰刀。他们在这片草地上放慢脚步，担心迦太基号移民团曾经设置地雷、捕兽夹、自动兵器之类。但走到第一栋屋子都没动静。
「有人在吗?」布莱韦扯开嗓门叫着。
除了风声和远方森林的动物叫声，什么反应也没有。而且我意识到除了声音，气味也不对──空气干净新鲜，没有一丝腐臭。周围确实也没有尸体，至少没有刚死亡的尸体。
走到第一栋营房入口，士兵收起镰刀，拿出步枪一齐指着里面。史考特伸手拉开大门。
中央走道空空如也。
我们逐步深入，推开一道道门检查房间。床铺乱七八糟，平板掉在地上。看得出有人居住过，可是离去得极其匆忙。是碰上了大风暴?还是其他东西?
走到底部，史考特在房间地板捡到玩具车。「他们还带这种东西来?」
「不是，」布莱韦说。「迦太基号上有拆散的3D打印机，耶利哥号也有。他们应该是组装起来，回收了登陆艇材料才做成玩具之类。」
史考特点点头。
「3D打印机组装至少要一个月，」我分析。「在那之前会先盖房子。也就是说他们至少来到地表好几个月。再搜搜其他地方，尤其找一下有没有通讯板。」
经过几小时搜索，可以肯定所有营房都是空的，但都有居住过的痕迹。泉美检测了水源与营地土壤，没有找到已知病原。当然有些昆虫不太友善，还好搜索队众人目前为止没发生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自己该期待找到什么，但觉得总该有什么蛛丝马迹能用来推测事情经过，可是找不到字条之类东西，平板计算机上没有录音录像，反而都被删光。彷佛移民团某天早上醒来就这么走了，还故意留下不解之谜给我们。
我、泉美、布莱韦站在营地边缘准备离开时，树林那头传来史考特的叫声。「上校!找到东西了!」
穿过高草跟过去，史考特拿着一块通讯板在丛林前等候，上头有个怪异符号。布莱韦转头问：「妳认得吗?」
「不认得。」
她拿出平板，镜头对准符号。「不知道是不是通讯板的编码。」等了一会儿以后，布莱韦摇摇头。「解不出来。」
「应该不是。」我自言自语。「太规则了，通讯板用的图形比较不规律。这是营地居民画的，再不然就是……找到的。」
史考特捡起另一块碎片。「这里都是同样符号，大概被风吹到树林外围。留着不动吗?」
「不，」我立刻回答。「带回去。」
这是解开谜题的唯一线索。
越野车回程时快上许多，四个军人站在后车厢上手持步枪，时时戒备。
即使晓神星重力低，回到登陆艇时，我仍累得半死。搜索队透过通讯板做了现况报告，并提出下一步计划：明天搜查迦太基号营地周边森林。其实我不抱太大指望，移民团的人就是消失不见了，也想象不到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我再端详一次碎片上的符号。这代表什么呢?是调查的线索，还是警讯?
搜查队其他人爬上斜坡，回到艇内休息，我站在如海的草原上，抬头眺望山顶后的红色恒星。这里终究与我们舍弃的故乡十分不同，最大差异在于没有日出日落。
不过也没有冬天──这一点我欣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