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詹姆斯
即使没人明讲，我也明白迦太基号屯垦区的情况对所有人造成了不小打击。是疾病?猛兽?还是环境中有其他威胁?
或者是电网搞的鬼?这念头如鲠在喉，我看见移民营地空无一人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去叫醒阿瑟、问个清楚。可是找他之前，我必须自己先收集情报，了解究竟要面对什么。而且阿瑟露面前，自然要对其他人好好交代清楚，真相瞒不住的。
目前阿瑟躲在货舱一个储存箱内。我脱离休眠以后，将货舱从外侧锁上，还加了门闩。他没有动作和声音，不过应该知道自己遭到监禁。
后来检查硬件纪录，一如所料在我休眠期间，出了更多大大小小的机件故障，每次都由阿瑟处理好，恐怕动用了电网的载具或机器。或许原本就有针对收割者的维修船也说不定，相比之下，耶利哥号可能只是小菜一碟。
自地球来到晓神星，花了将近六千年，难以想象的时间规模，超过地球文明的一半。
就算只比迦太基号慢上百分之一，也是长达六十年的差距。倘若慢到百分之三、四的程度，就是间隔几百年。
换个角度思考，既然电网确保两艘宇宙飞船平安抵达晓神星，为何不干脆调整航程进度让我们会合?合乎逻辑的结论是迦太基号先到达有其意义，而且是电网乐见的结果。
我需要找到答案，其中一部分就在迦太基号上。
两艘船都有对接埠，之前停靠国际太空站使用过。现在则有个问题，我们没有准备这个规格的对接管。一方面货舱装不下了，另一方面之前没想过会有这种需求。还好其余工具没漏掉，否则总不可能再跨越银河回去拿。
早就预想到可能会有舱外活动，因此备妥了太空装。
闵肇成功让耶利哥号与迦太基号平行，对接端口呈一直线。
埃玛、桂葛里和我着装完毕，站在气闸口望向深渊。下面就是晓神星，云层覆盖沙漠，沙漠走到尽头却变得天寒地冻，苍翠河谷隔开了前后两半球。
从这里远眺像是身处梦境。右手边有颗巨大橘红色恒星，底下是一片未知大地，两艘船好像垂挂在宇宙空间，动也不动。
埃玛朝我淘气地笑了笑，然后转身跳向迦太基号的气闸。随着她的身子掠过太空，牵引绳在背后展开。接近气闸时，埃玛启动喷射器，轻巧地落在目标上。的确，若是桂葛里和我，大概会像只虫子一头撞上去。
她启动船身两侧装设的磁扣，将牵引绳接上去拉紧，如此一来两船之间便有了类似飞索的交通方式。
接着埃玛取出控制盒，嵌进气闸凹槽，一秒后门滑开，她飘了进去。控制盒是特地设计的钥匙，考虑点是密码锁或远程遥控都有被骇入的可能性。
还靠牵引绳留在耶利哥号的桂葛里和我也开始移动，抓着埃玛拉好的飞索一点一点地爬过去。
三个人都到了对面气闸内，关闭外门、舱内加压后，开启了内门。
我们不敢大意，所以依旧不使用无线通信，直接在三人的太空装牵了数据线。
耳机传来埃玛的说话。「环境控制系统应该正常运作中，指挥舱有加压，维生设施都在在线。」
见她伸手要解开头盔，我心里涌出一股恐惧，出手制止她之后，我自己先摘掉。若能在晓神星定居，她对人类社会的价值比我更大。如果非得在这里先死一个，我宁愿是自己。
空气从缝隙窜入，冰冷沉闷，没有任何气味，反倒有点不自然。
等了几秒钟没有异状，我朝两人点头。
三人以纵队走在狭窄通道间，靴子踏着地板的脚步声十分响亮。所经之处，头顶与地面的LED灯会自动开启。
没有打斗或其他事故的迹象。通道上什么也没有。
「哈啰?」我叫着，但毫无反应。
进入舰桥，照明和屏幕同时亮起来。
系统立刻播放一段影片。画面中，哈利坐在总指挥位置，夏绿蒂和佛勒还在他背后窃窃私语。
「嘿，大家好。」哈利语气快活。「看样子我们的动作比较快，早跟你们说过别一直假装上厕所翘班。我们侦测了当地环境，选择在二号休息区开营火晚会。」他笑了起来。「会留一些晓神星暴龙肉等你们过来烤。」
说到这儿，哈利敛起笑意。「之后会在地面装设通讯板尝试和你们联络，希望你们只是因为谨慎小心才登船看到这段影片。期待赶快碰面。」
他伸手关掉录像。
埃玛、桂葛里和我愣了一阵子，思索影片内容的意义。哈利等人确实都平安抵达，而且当时的晓神星可以居住。
桂葛里走到工作站查看。「五年前录的。而且录像之前，他们已经在轨道等了两年。」
「是为了侦察环境吗?」我问。
桂葛里点头。「数据都还在，他们彻底研究了下面的状况，连天气规律、生态系统平衡度都调查清楚。能用的太空舱都放出去了，休眠舱和货舱是空的。」
「他们出发之后还有没有录像?也许能看到底下发生什么事?」
桂葛里摇摇头。
「好吧。先下载数据库，然后四处看一看。」
我们解开数据线分头行动，埃玛负责医疗舱，桂葛里检查反应炉，我搜索货舱。既然阿瑟在耶利哥号，我就直接去找同一个地方，屏着呼吸，伸手转开塑料门。
空的。
电网是设法安插密探在迦太基号，还是远程监控?如果不是远程，大概也趁迦太基号到达晓神星前就将探子撤出了。
搜完货舱之后，我回到舰桥，桂葛里已经在那边等我，脸上满满诧异。那种神情我很熟悉，我自己看到硬件纪录文件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反应。只是我居然忘了他在反应炉那边也能调阅。
「詹姆斯……」他慢慢开口。
「回去耶利哥号再谈。」
他听了仰起头。
「谈什么?」埃玛进入舰桥。
「引擎效能。这边的反应炉状况还很好，可能因为这样才比耶利哥号快一些。」
桂葛里瞪着我的模样好像快爆炸了。
「货舱是空的，」我装作没看见。「医疗舱呢?」
「也是空的，纪录里没有重要事件，抵达之前休眠袋都完好无损。看起来只有指挥团队脱离休眠，既然货舱也没东西，应该就是用太空舱把所有人都送到地表了。」
「嗯。那我们先回去耶利哥号。」
我在舰桥隔壁小房间准备上床休息，但桂葛里忽然现身。虽然他没讲话，但来意我心里有数。
桂葛里直接走出小房间，穿过舰桥门口，我跟过去同时心里预演如何响应接下来的轰炸式发问。
最后到了反应炉控制室，他关上舱门，一转身狠狠瞪着我。「六千年!纪录文件里面有好几十次重大故障事件，几百次系统警报!」桂葛里打量我。「然后我看过了，詹姆斯，耶利哥号这边是同样的状况。休眠苏醒纪录我也看过，大概一千年之前你清醒过，而且调阅了硬件纪录文件，也就是说──你知情。」
等他终于停顿，我叹口气。「对。」
「怎么回事?」
「是电网。它们帮了一把。」
桂葛里的眉毛几乎连成一线。「你说什么?为什么?」
「我不确定。」
「电网要我们到达晓神星。」
「显然是这样。」
「怎么做到的?派机器人侵入?」
我摇头。「其实出发的时候，电网就在船上。」
「什么意思?」
「阿瑟找到了奥利佛的身体。」
「不是被小行星砸掉了?」
「一开始是。不过阿瑟有奈米机器，就是我们看过的那种黑色黏液。他靠奈米机器修好了奥利佛，然后等待合适时机，找到机会就让奥利佛潜入发射控制站。当初那两个士兵就是他杀的。后来奥利佛躲在补给箱混上了船。我们离开太阳系途中，阿瑟将自己的人工智能传送到奥利佛身体内，之后他──阿瑟──一直保护着这艘船。」
「他还在船上?」
「嗯。」
桂葛里转身走向舱门，我赶紧拉住他。「等等。」
「能量武器还在吧?」
「不能杀他。」
「詹姆斯，我们现在还活着就是被对方当成工具，它们不怀好意，保住我们性命是别有所图。你知道它们到底要干嘛吗?」
「不知道。」
「所以太危险了。阿瑟也一样。」桂葛里试着挣脱，被我牢牢扣住。
「你等等。我们可能需要他。我同意你说的，必须调查清楚电网为什么要救地球人，但也只有阿瑟能回答，必须先盘问他。」
「武器──」
「在我这里，但我现在不会给你。」
等其他人都睡了，桂葛里和我才悄悄摸到货舱。他上前转门把，我站得比较远，手持武器戒备。
阿瑟膝盖顶胸、抱着自己双腿，坐在地上，面无表情但语调淘气。「幸好我能在自己脑袋里玩接龙，不然这里也太无聊了。」
我退出门外，也朝桂葛里招手。「出来。」
阿瑟往前一跳起身，东张西望之后问：「恭喜新居落成，要来个击掌庆祝吗?」
桂葛里和我紧盯着他。
「还是你们流行击拳?」阿瑟举起手臂。「难道要熊抱?」
「我们要答案。」
阿瑟的手放下，闭眼垂头。「空欢喜一场。」
「迦太基号的人呢?」
阿瑟猝然睁开眼睛。「我不知道，我自己也才刚到。」
「电网总该知道才对。」
「这不确定，詹姆斯。我的通讯范围内没有网络连接点。」
「鬼扯。」桂葛里咬牙切齿。
「我干嘛骗你们?」阿瑟淡淡说。
「接下来就知道了。」桂葛里上前。「你有没有痛觉?」
阿瑟挑眉。「这个答案你不会满意。」
「够了，你们两个。」
桂葛里暂时别过视线。
深呼吸之后，我尽可能维持语气平静，希望桂葛里也能按捺情绪。「你们让地球人活下来总有个理由。目前看来电网也保住了迦太基号和船上的人，可是他们平安抵达之后，你们却又让他们死在晓神星上。」
「那与我无关。负责迦太基号的是其他人工智能。」
「他在哪里?应该也有个身体吧。我们搜过迦太基号了，没找到。」
「我猜他不想下去晓神星度假，人之常情嘛。我的任务只是把你们平安送到，事情办完了，接下来要怎样随你们。」
「但是你知道电网为什么帮助我们到达晓神星。」
「嗯。」
「那就告诉我。」
「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
「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詹姆斯?这对你有不良影响，所以我没获得授权披露相关讯息。」
桂葛里冷笑。「直接把你脑袋拆开解碼，不就一清二楚。」
阿瑟也笑了起来。「你教得会松鼠拆解内燃机然后重组回去吗?」
桂葛里朝我伸手。「詹姆斯，枪拿来。」
「得到答案再说。」我转头问阿瑟。「接下来你要怎样?」
「这由你决定，詹姆斯。我就像个军人，任务结束了却还困在敌阵内沦为战俘。我自己当然是想回家，不过看这局面，比较有可能死在你们当作宇宙飞船的这团废铁里。」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这位朋友准备拿枪轰我，把我塞进太空舱，用曳引器一路送进那颗红矮星，烧得连渣都不剩。」
「要是我们不那么做的话?」
「我会自己启动休眠，然后慢慢等。运气好的话，这副原始躯壳彻底坏光光之前，或许会有电网成员经过，我就把程序代码发送出去搭便车回家。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但我是有知觉的个体，还有人等着我回去团聚。」
「这是你最有人性的一次发言。」
阿瑟翻了翻白眼。「过期程序代码。我老早联络过客服要他们处理，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你懂吧?」
将阿瑟重新锁回货舱后，桂葛里和我回到反应炉控制室，关好舱门。
他板着脸不肯看我，想必压抑了一股很庞大的怒气。
「杀他对我们没好处，桂葛里。」
「怎么没好处，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只要控制住他就好了。」
桂葛里摇摇头没讲话。
「把他关在一个太空舱，外头放炸药。设定成没有我们破解的话，任何人操作太空舱都会引爆。太空舱就用缆线绑着，垂在货舱外面。」
他耸耸肩。「然后?」
「如果之后真的确定他会造成威胁，用通讯板指令让耶利哥号松开缆线，派曳引器把太空舱推到红矮星里。」
「他当然是威胁啊，詹姆斯。」
「但也或许帮得到我们。现在不知道底下什么情况，如果迦太基号成员全灭的原因还存在，说不定只有阿瑟能处理。」
两人都沉默片刻，我继续试着说服他。「桂葛里，没有阿瑟，我们根本到不了这里。如果电网的目的是要害死我们，航程里就有千千万万种办法，不会等到现在。」
桂葛里紧咬下颚，牙齿都摩擦出声音。「要公开吗?」
「先不要。」
他转头望着我。
「就算公开也只是换来更多疑问，我们却给不出任何答案。大家煎熬这么久才爬出地狱，长冬后人类第一次看见未来，没必要打碎得来不易的希望。他们需要的不是提心吊胆，而是挥别阴霾、重建家园。我也希望自己的妻子孩子在新家能住得安稳。」
「即使事实上危机四伏?」
「如果真的存在我们无力对抗的威胁──没错，我宁愿大家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