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詹姆斯
探望过埃玛，我在指挥站停留几小时，监视钱德勒那边部队的扎营情况。他们在雪原上散开，连成环状实行包围策略，只在四个角落有小空隙。地雷坑在敌营后方，黑色褐色的凹洞已逐渐被积雪填平。
我朝倒数计时瞥一眼，数字降到零。
「启动北四三，」技术员报告。「开始引爆。」
地雷爆炸，雪水带着泥土洒溅半空。这些爆炸不太可能真正伤到敌军，但能让他们睡不着。剥夺对方睡眠、无法好好备战，是目前我们少数能实行的战略。敌人的数量是绝对优势，还能自由选择进攻时机，反观我方必须二十四小时枕戈待旦，兵力还远逊于对方。若是能造成敌军疲累焦躁，或多或少便对我们有利。
「显然他们要就地过夜了。」尔斯开口。
「没错。」布莱韦附和。
「去战情室吧。」我告诉领导团队，率先走出指挥站，两名武装卫兵跟了过来。
途中我再绕去探视埃玛。她们母女俩其实很惊恐，我只能尽量安抚，但看样子只有亚黎信了我的表面说法。即便如此，我心里知道埃玛完全信任我，这样就够了。她的信任彷佛一股从背后吹来的清风，使我也对自己有了信心。更何况她有她的烦恼，埃玛目前最关切的当然是腹里的胎儿。
在走廊散散步有助于我的思考，肌肉活动能促进大脑运转。
我到达时，大家已经在战情室里头等候。尔斯与布莱韦挺直身子站在门口两侧，哈利偷空泡了咖啡，闵肇坐着闭目养神。桂葛里靠着椅背凝视天花板，或许正在回顾过去种种，思考我们怎么走到这步田地。佛勒坐在主位右边，以前都是我坐那儿，现在主位空了出来给我。
我招手示意随员在外面等待之后关上门，走到主位旁边几步没坐下。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计划是有了，得先争取时间，需要大家帮忙。动作必须快，没有太多讨论空间。」意思应该很清楚，但为表尊重，我还是补上一句。「这样可以吗?」
佛勒最先点头。
「我从不抗命，」尔斯开口。「也没打算这时候破戒。」
「你应该最清楚，」布莱韦淡淡说。「就算我不赞成，也以任务为优先。」
「我也学到了教训，上校。然后我先前在指挥站是认真的，接下来要展开反击，而且会获得胜利。」
「请问博士打算怎么做?对方兵力优势太大了。」
「等正面交战的时候，他们就没优势了，不是势均力敌就是我们占上风，而且可以发动奇袭。」
布莱韦真的笑了。「这我有兴趣了。」
「包妳满意，上校。请妳确保时机成熟时，我军处于最佳状态。」
「请问时间点是?」
「大约两周，但可能增减一、两天。」
「博士，粮食存量很吃紧。」
「那个问题我也会处理。」
「我们这边要做什么?」哈利问。
「麻烦你们维修那些车用喇叭和无线电，这次要反将他们一军。」
「用不了多久。」哈利说。
「还有几架无人机?」我问布莱韦。「要能降落在屋顶，实行轻量部署。」
「四架。」
我心算之后转头朝哈利、闵肇、桂葛里说：「请你们做八十个小型炸弹外支架，每架无人机要二十个。」
哈利缓缓点头，好像正在推敲我究竟如何盘算。「制作外支架不难，可是我们没有炸弹本身的材料，都用在地雷上了，现在也不可能出去回收爆裂物原料。」
「没这个必要，里面不用装东西，看起来是炸弹就可以了。需要多少时间?」
哈利往闵肇瞥了眼，耸耸肩说：「二十四小时内就能打印完成。」
「3D打印机有别的用处，你们得用仓库现有的工具。」
「这样啊，那要三、四天吧。」
闵肇开口：「还有个问题是电力。屋顶的太阳能板供应暖气都很勉强，如果想用打印机，又要为无人机充电的话，绝对不够。而且前提是发电效率要达到百分之百，现在为了保护太阳能板，上头都盖着东西。」
「之后不必对整个仓库提供暖气，面积可以缩到很小。这部分我马上会解释。」
他点点头。「好。」
「桂葛里，麻烦你做个炸弹──当然只有仓库和工厂找得到的东西能用。」
他身子向前倾，终于有了参与感。「多大?」
「很大。」
「携带式?发射式?」
「都不必，摆着就好。」
「很大是多大?」
「大到能炸掉这一整个仓库。」
桂葛里盯着墙壁，思考一阵。「小型可运输的反而没办法，单纯够大的炸弹?行，用化学药剂。给我两天。」
佛勒望过来。「你是打算躲到工厂?空间不太够。」
「不必，我们要去别的地方，但必须先控制住仓库内的人心再说。这件事情就得靠你了，罗伦斯。大家都信赖你，在这种彷徨迷惘的时候会听你指挥。现在民众一定很恐慌，或许比城塞那时还严重。」
佛勒摇摇头。「上次靠的是埃玛。」
「那这次就看你了。」
「交给我吧。」
我环视众人。「还有件事情得说。我们可以靠自己，但有阿瑟协助的话，成功率会比较高。我想跟他交换条件，不过需要你们的信任支持。」
大家的反应并不热烈，只是点点头。桂葛里和布莱韦望着地板，神情很复杂。两人心里一定不情愿，但愿意默许就很好，我不敢奢求太多。
「嗯，那计划就这么定了。现在最大的敌人是时间，有人需要帮忙的话，就告诉我一声。」
其他人离开，布莱韦停在门口。「博士，要我把阿瑟带过来吗?」
「好，就我们三个。」
她嘴巴张开想提出异议，我立刻打断。「别让士兵进来，我们的谈话内容不能离开这房间。」
五分钟后，阿瑟踩着轻盈步履进来，布莱韦尾随在后。她迅速关门、就警戒位置，手搭在枪上，视线锁定阿瑟。
阿瑟先朝她后朝我露出微笑。「这是要干嘛?」
「你应该很清楚。」
「是没错。」他左看右看，彷佛品味这甜美时刻。「风水轮流转，换你想跟我谈条件啰。」
西边远方传来地雷爆炸，隔着墙壁的声音朦胧如闷雷。
「阿瑟，我们不靠你也能赢，但有你助阵，当然胜算会更大。」
他的笑意褪去。「洗耳恭听。」
我解释完自己的计划后，阿瑟打量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与他接触至今，首次看他这样面无表情、不发一语，似乎内部正在处理数据、努力计算极其复杂的方程式，过程中不想泄露任何讯息。然而他再开口时，又回复到戏谑冷漠的语调。
「不得不承认，我有点吃惊，几百万年没这种感觉了。你们的处境只有两种解法，你不仅挑出成功率高的那边，唔──更妙的是你还加上两个连我都没从模拟发现的策略，也就是所谓的跳出框架思考，微乎其微地再增加了一点机会。」
「那叫做创意。」
阿瑟忽然又一脸空白，彷佛正在记录学习。「不对，詹姆斯，这叫做统计学上的不可能。」
「什么意思?」
「你的头脑确实不属于你们族群的时代。」阿瑟直盯着我，在我脸上寻找着什么。同样是第一次，他居然表露出困惑，语气变得平板飘忽，简直像是运算能力耗尽，所以放弃了人格，回归毫无情绪的计算机。「不对，还有其他变量，目前无法评估的异常。」
「有电网算不到的异常?」
阿瑟僵了片刻，我不禁怀疑难道他就这么脱机了，还是人工智能算法故障?这对我们可不是好消息，现在正是需要他的时候。
好不容易等到他又有表情，就好像刚醒过来，他还是那种傲慢刻薄的口吻。「你想太多了，詹姆斯。电网的计算能力远超过你们理解的粗浅数学，我只是有局部运算力限制罢了。」
「不愧是我们熟悉敬爱的人工智能大魔王。」
「大魔王想问问，你们拿什么来和我交易?难不成是让我用行为良好换取假释吗?这个你可比我熟。」
「你猜对了，就是要让你出狱。想想看，无论如何都有一部分人类要离开地球，但不会带你走。然后呢?你要自己做个太空舱，自己发射进太空返回电网做报告。这要花多久时间?」
阿瑟耸耸肩。「对我有分别吗?我不老不死。」
「没错，可是时间对电网很重要。你早点上传报告，或许电网能根据情报增进别项任务的效率，甚至告知你如何处理地球人。总而言之，提早对电网做报告，对你绝对有益无害。让我活着也一样，你跟我接触得够久，能肯定我倾向和平地分道扬镳，你再跟别人谈判就很难保证结果，可能要耗费大笔能量收拾烂摊子，一点都不划算。」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可以带你上船，经过小行星带的时候再把你射出。而我们穿越期间，你就可以上传资料，不需要等个好几天或好几星期。」
布莱韦飞快地瞪我一眼之后，目光回到阿瑟身上。显然她很不喜欢我这个想法。
「你们的人知道了可不会高兴。」阿瑟故意嘲讽。
「可是他们信任我，我代表大家提出这个交换，对你还有另一个好处。」
阿瑟挑眉。
「外头敌军冲进来的话，见到你会立刻开枪。」
「我不好杀。」
「我很清楚，那具身体可是我做的。但不好杀不等于杀不死。」沉默几秒后，我补充一点。「你并不是单纯的人工智能程序吧?」
阿瑟不讲话。
「你那种轻佻的态度言语乍看之下，好像是为了刺激对手反应，以数学公式推导的行为模式。但事实不然，其实那就是你，是你的人格吧?无论你真的叫做阿瑟还是有别的称呼，本质应该是电网内部的独立个体?具有特定经验与专长的意识，扮演的角色……就像是间谍，跳伞空降到敌人后方，进行扰乱或其他任务。如此说来，其实你受困在地球上，可以比喻成搁浅在孤岛的水手，岛上的原生种充满敌意。所以你也很想赶快逃离这鬼地方、不必再跟我们打交道。同样的，我们也希望能够摆脱你。」
「这个比喻太粗糙了。」
「听起来，虽不中亦不远矣?」
「你早知道答案是什么。」
「很好。还有一件事，我需要你确保过程中，埃玛不会有生命危险。」
「要保护的是她，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都要。」
「好吧，詹姆斯，她会活下来的。」
「你最好别食言。她有事的话，所有交易都立刻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