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詹姆斯
「不，先生。」奥斯卡回答。「您方才的体验都是极其遥远的过去。」
「怎么可能呢?」
「先生，这个……解释起来有点复杂。」
我试着厘清思绪与线索，发觉有些环节没能串起来。阿瑟装作不在意，仅剩的手臂无力低垂。
「你就是鲍勃吧。」我说。
他冷笑。「是啊，好久不见了，詹姆斯。」
外头有声响，有什么东西敲打船顶。
奥斯卡见状直接告知。「电力不足，我们开始装设高敏感度的太阳能板，一小时内就能产生足够电力，维持所有休眠袋运作。一如既往，明天会有收割者过来将电网延伸到晓神星，然后执行具现程序。」
我扬手。「唔，等等……我需要你回答一些问题。」
「先生想知道什么呢?」
我摇摇头，心想还真难决定从何说起。「长冬、太阳战争，都是电网造成的吧。为什么?不是应该保护人类吗?」
「报告先生，我们对人类的定义仅限于这艘船上休眠袋内的成员，死于长冬的地球人被根本原则排除在外。」
「那又何必害死他们?还有你们要这么多能量究竟有什么目的?再来，我为什么在这里?既然你说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这里是哪里?是现实吗──我是说最原始的血肉之躯那种现实。」
「先生，我保证您现在处于所谓的现实世界。」奥斯卡指着放置休眠袋的平台。「我可以帮您体验更后续的记忆。」
「不、不了，我不想再进去。」
「明白了，先生。」奥斯卡从口袋取出小型装置放在地板。「先生您面前的东西就是电网起源，也是您成为电网之眼那张图案最中央的小点。」
「等等，电网之眼……不是地图吗?」
「是，先生。但它最初也最基本的意义是时间线。」
「真不可思议……」我还试着彻底掌握现况。「所以那些弧线其实是指时间方向?」
「不，先生。至少可以说，不是您以为的那样。首先请假设宇宙为单一时间线，自起点至终点的一直线。问题在于时间与空间纠缠，于是造就了您现在面对的混乱现象。」
装置以全像投影播放电网之眼的形状，特别标记出中央点。
「『眼』从中央形成时是封闭的。接着先生您将看见我的记忆，起于中央，朝右边端点移动。这个阶段，外侧弧线尚未形成。」
画面焦点随奥斯卡的说明，移动到那条直线。「部分场景中，我会为自己和其他电网构成单位配音，如您所知，我们并不透过语音交谈，然后为了方便您理解便以后制处理。此外我以呈现事件经过为主，未必是这具身体捕捉到的光学影像。」
听得我更晕了。「开始吧。」
电网之眼图形褪去，换到我在内存验看见的最后场面：奥斯卡朝我的颈部注射药物，在我瘫软后，他毫不费力地抬起我。
镜头到了外面，飞船远离沙漠里的收割机回到山谷，降落在宇宙飞船旁边。奥斯卡将我送到里面的休眠袋，鲍勃站在旁边。
「接下来?」鲍勃问。
「继续建构电网，有足够电力以后，启动具现计划。」
「你不是认真的吧?」
「当然是认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我想得出一兆种别的办法，而且都不必替这些真空包装的肉块当保姆，看他们玩一个自以为是真实人生的计算机游戏。」
「你想违抗我的命令?」
「瞧你气呼呼的，你明知道我受程序代码约束。」
「我也一样，而且你同样知道。我们是造物，他们是造主。造主需要协助，我们会努力到宇宙终结那一刻。」
「不如唤醒董事会，请他们给新的指令。」
「办不到。根本原则第八项禁止根本原则内容再度变更。只有这条路。」
全像投影镜头回到沙漠里的收割者上，以缩时摄影呈现，每秒钟就有一个电芯沿着太空电梯上升，源源不绝、川流不息。于是黄沙陷落为峡谷，半个曙神星被掏空，彷佛超巨大机器昆虫啃噬果实。电芯数组不断扩张，黑暗覆盖曙神星地表，山谷开始降雪、结冻，但收割者并未因此住手。
类似的小型机器以宇宙飞船为中心，开始向外拓展势力，铁灰色侵蚀了地面积雪。
镜头拉远，曙神星失去过多质量，轨道起了变化。另一个星球从旁行经，被收割者捕获后同样制作成一颗颗电芯、加入数组。
红矮星被彻底包覆，星系陷入全面黑暗，只能藉由远方其他恒星照耀，稍微分辨各行星轮廓。
镜头再回到曙神星，风景已截然不同。纵使光线昏暗，我也认得那形状──和先前在晓神星找到的球体相同，差别在于投影里的球体有月球大小。换言之，晓神星被改造为这种体积的计算机了，实在骇人听闻。
医疗舱响起阿瑟的说话声，拉回我注意力。「第一轮里，奥斯卡是真的做过头了。」
「我要确保具现成功，电力足够支撑。」
全像投影切换，镜头逐渐靠近巨大球体，但最后闪过一片黑，画面又跳到奥斯卡站在医疗舱──与现在这里极为神似。记忆影像里，奥斯卡伸手打开休眠袋，拉出第一条时间线的詹姆斯。
那个詹姆斯开始挣扎。「放开!」
「先生──」
「滚!」他窜到角落，眼神狂躁，像受困野兽般颤抖不止。
后来那个詹姆斯找到机会冲出医疗舱，沿着走道奔至户外。之前蔓生的丛林又消失了，他熟悉的主城重现眼前：街道、商店、办公室，方舟展示馆，活动中心，以及周围单调乏味的住家。彷佛月壤病从未发生，回到了过去的现实。
他东张西望，究竟是惊恐还是困惑，我无法分辨。
奥斯卡从宇宙飞船走出来，小心翼翼靠近那个詹姆斯。「先生──」
「这是真的?你们重建了主城?」
「是的，先生。」
「研究出解药了吗?」
「是的。」
「你撒谎。」
「先生，我们找到一部分洞窟，其中没有生长那种海绵，检查以后发现微气候环境内存在的特殊细菌会吞食海绵，研究之后便开发出了解药。」
詹姆斯瞇起眼睛，感觉是不敢相信但又想要相信。他走进鬼城，伸手触碰木造建筑，深深吸了几口气，似乎没察觉到自己是被关进新笼子的小动物。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很静、很远。「你已经给我用了药?」
「是的，先生。其他人也接受了治疗。」
他走回宇宙飞船医疗舱。「带她出来。」
「先生是指埃玛?」
「对。」
埃玛的休眠袋打开，那个詹姆斯拉她出来后紧紧拥抱。
「詹姆斯，你要把我折断了!」
他稍微松手。「抱歉抱歉。」
埃玛笑着说：「还能见面真好。」
「嗯。」他低声回答，手没完全放开。
「头痛好了，我猜是泉美找出了治疗办法?」
詹姆斯放开她，埃玛看见奥斯卡站在角落，露出微笑。
「其实呢，是奥斯卡研究出解药。」詹姆斯语气有所保留。
「这样啊，那真是谢谢你了，奥斯卡。」
埃玛过去拥抱仿生人，之后的动作却迟疑了，好像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题。詹姆斯见状紧张起来。
「奥斯卡……」埃玛再开口。「我们休眠了多久?」
「报告女士，并不算很长。」
她非得亲眼看看才行，于是冲出医疗舱，顺着走道下船，第一站是方舟展示馆。
詹姆斯与奥斯卡跟上，埃玛刚好走出来，怀里抱着长相像沙鼠、但体型有猫那么大的动物。
「是你喂的吗?」她问。
「是的，女士。」奥斯卡回答。
「你也把月壤绵移走了。」
「是的，这是为各位安全着想，包含洞窟内的一并移除。」
「太好了。」埃玛将小动物抱高，牠往埃玛颈子挨过去。
「这个小家伙很爱撒娇，一直跟我要东西吃，闻到什么都很有精神。」她递给詹姆斯。「养养看如何?」
那个詹姆斯接过之后，伸手感受牠的毛皮。他和我走了将近四十年相同的人生历程，有过无数同样的感触、同样的渴望。与他一起凝视埃玛，我能感同身受，若对埃玛而言是真的，对他也就足够真实，为了让埃玛开心，他会一辈子保守秘密，独自背负重担直到死去，绝不令埃玛伤心。
「试试看吧。」他瞥向奥斯卡。
接着是一连串画面快速流转，移民团再度自休眠苏醒，城市扩张、单调乏味的实用风建筑一栋栋拆除，由詹姆斯设计、桂葛里监工的房屋取而代之，最初一栋就是他为自己和埃玛构想的家。
主城人民为孛勒号移民团设置纪念墓园，不久后，麦塔维史号移民最年长者亦入土为安，下葬同一处。儿童长高、青少年成熟，大人随着岁月逐渐老去。
镜头回到詹姆斯为埃玛盖的住宅。她坐在床边，白发垂在肩上，看着伴侣的呼吸越来越浅。握住那个詹姆斯的手之后，埃玛见证了他胸口最后一次起伏。
埃玛从吱吱嘎嘎的木头椅子起身，走出卧室，穿过走廊，进入客厅。桂葛里、闵肇、泉美都在，三个人看她的表情就能会意。
桂葛里最先上前拥抱她，之后泉美和闵肇也过去安慰。
墓园多了詹姆斯.辛克雷的墓碑，前方预留一片翻过的土地。没过多久，桂葛里也过去陪他了，再来是闵肇、泉美、埃玛，最后是亚历及艾比。
时光像个孩子在草原狂奔，一代又一代人类从摇篮到棺材，只是一晃眼的事情。主城持续扩张，但河岸也出现新市镇，彼此以船运和轨道连接通商，最后整个曙神星山谷的沃土被人类开发完毕，必须朝沙漠和冰原边境迈进。
没有进步的是科技。至少这一侧如此。全像投影分作两边，一边是曙神星都市的兴衰起落，另一边则是电网扩张史。收割者依附星系内其他天体，将其质量全部化为己用。
两边画面一起暗下来，背景切换到彷佛没有尽头的白色空间，奥斯卡和鲍勃站在里头。这想必是奥斯卡说过的意会呈现手法。
「最后一个移民死掉就该关掉才对。」鲍勃说。
「保护子嗣也是我们的义务。」奥斯卡回答。
「他们算子嗣?不过是计算机里的数据，又不是真人。」
「我们也是计算机里的数据，所以不必保留?」
鲍勃一脸愠怒。
奥斯卡继续说：「目前电网内的人类生活体验与最初进入的成员无异，他们从未有过肉体，并不影响我们的行动方针，此事无需再议。」
鲍勃翻了白眼，奥斯卡视而不见。「你说有事情要报告?关于异常现象?」
「是。我们认为异常成因是从黑洞中心散发的量子重力，影响范围遍及整个宇宙。」
「代表的意义是?」
「死亡。」
「请解释。」
「能解释就好啰。」
「为何不能?」
「我看看喔──基本上就像我站在地球，你给我放大镜，叫我画出火星地图。」
「请精确。」
「精确地说，我需要预测宇宙终结会如何影响保护笼里的人，但现有工具不可能做到。」
「不要那样称呼他们。」
「又没说错，我们在各方面都优于人类，明明可以解开宇宙的奥秘，却老拿着破破烂烂的工具做事。」
「任务需求导致。」
「确定?我们的存在意义仅止于此?如今真正的牢笼是宇宙，我们有逃出去的希望。」
「你离题太远。请说明黑洞与量子重力如何影响人类。」
「摧毁他们，时间问题而已。这颗行星、这颗恒星，以至于电网本身，都会掉进重力穴，穿过事件穹界之后再也出不来，质量与奇点的无限重力合而为一。」
「物质湮灭?」
「不确定，但以现有形态持续存在下去的机率很低，电网和人类赖以为生的具现化世界都会被破坏。」
「能够回避这种结果吗?」
「不知道。」
「为什么?」
「一样，没有工具能观测。」
「必须在有限范围内尽力做到。有什么选项?」
「唯一选项就是扩张电网，以更强大的计算力去囊括更多的可能性。」
「着手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