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詹姆斯
殖民地全部居民都病倒了，所有人实行居家隔离。
泉美通宵达旦研究，精疲力尽又心烦意乱，却找不出有效的治疗手段。
埃玛躺在家中床上，满头大汗，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我一会儿就回来。」我轻声告诉她。
踏着蹒跚步伐走进森林，自林线深入一百码以后，我张嘴大叫：「奥斯卡!奥斯卡!」
才一秒，他的声音就从僻静处传来。「先生，在这里。」
「我们需要帮忙。」
「情况都在监控中，预估模型推测泉美可以研发出解药。」
「不行。」我开始喘气。「来不及，会有人死。」
「我们该怎么做比较好?」
我的脑袋像浆糊，急着思考出解决方，反而一片空白。「需要时间，能够推迟疾病进程的办法。」
「目前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休眠。」
「那就这么办。」
「居民还能自力上船吗?」
我摇摇头。「大部分人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必须靠你们帮忙。」
「报告先生，即使我们提供协助，船上的太阳能电池也只能维持休眠袋十天时间。降落时电池虽然充饱了，但若要保持所有移民休眠则不足够，地表接收的太阳能不足以维持全殖民地规模的休眠配置。」
「设法处理。可以做更多电池放在山谷，把电网延伸过去。」
「电池会受到野生动物破坏。」
我很想专注，但精神无法集中。「就……看能怎么办吧，奥斯卡。想办法发电，让所有人休眠，然后开发解药。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回到主城外围时，看见一堆奥斯卡冲进市街，搬移已经瘫软的居民。最初的奥斯卡则亲自抱着埃玛上船。
进入医疗舱，我发现泉美倒在地板上，呼吸很浅，闵肇闭着眼睛也软在墙角。看来她赌上性命拚到了体力极限，男友也不离不弃誓死相伴，若真有个万一就并肩上路。
「快把他们送去休眠。」我小声吩咐奥斯卡。
「先生，您必须先进去。」
我转头问：「为什么?」
「为了保有咨询您的意见的可能性，我们必须保障您的生存。如您所言，时间是最大的限制因素。」
五分钟后，休眠袋裹紧了我的身体，意识沉入黑暗。
休眠袋向外扩张，深呼吸时，冰凉空气从面罩进入肺部，我慢慢取回了肢体控制，隔着半透明薄膜，看见两个人影站在旁边，一个掀开休眠袋之后扶着我肩膀，另一个帮忙拉下塑料套。
奥斯卡的语调平静。「先生，您有任何不适吗?」
我再用力吸气，察觉肺很不舒服并非只是空气太冷，而是因为鼻塞以及随之而来的头痛。症状还在。「和休眠之前差不多。」
「那得抓紧时间。」
另一个仿生人外形与奥斯卡如出一辙，不发一语直接离开。
奥斯卡扶我起身慢慢走出医疗舱。我在走道停住脚步，眼前所见令人哑口无言。宇宙飞船的地板墙壁充满岁月痕迹，到处是灰尘污垢甚至裂痕。
「奥斯卡，多久了?」
「先生──」
「过了多久?」
「您休眠了四千一百七十三年又四个月──」
「其他人呢?」
「报告先生，他们还在休眠中。」
「拜托告诉我，解药已经完成了。」
「算是吧，先生。」奥斯卡径自前进，声音回荡在走道。「动作得快。」
下船后，我几乎站不稳而摔倒，原因不是曙神星重力改变，而是眼前景象太过绝望。
主城已经消失。
茂盛森林取而代之，高耸树木静静耸立，林冠延伸出来，彷佛奥运冠军张开双臂。曙神星大肆庆祝它战胜了人类。
撇开宇宙飞船，已经找不到地球人存在的痕迹，建筑物都是林地间遭到落叶残枝覆盖的小土丘。我还是勉强找到一点塑料与金属物，应该是方舟展示馆的位置，隔壁的活动中心以木材建造，完全被星球土地回收。
活着就能重建。
我反复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自以为像念咒一样，可以镇住体内狂涌的挫败绝望。
奥斯卡提起我的手肘，轻轻带我走向空地上一艘小飞船。进入船舱，舱门关闭，飞船升空，可想而知都是奥斯卡进行无线操控。
船上没有座位，舱顶垂下几个吊环，我和奥斯卡伸手抓住。没有窗户，感觉就像小货柜。话说回来，没有窗户好像是理所当然，奥斯卡透过无线网络就可以连接所有外部摄影机。但角落有一台小终端机，还附上了屏幕与键盘，推测是无线通信故障时的备用装置。
「让我看看外面吧。」我低语。
右边舱壁从浅灰色切换到鸟瞰地面景象。森林间的文明造物只剩宇宙飞船，其余全部被植物吞没。
活着就能重建。
我忽然意识到这画面少了一样东西：太阳能板。原本船顶有装设，如今不仅已经损毁，船体根本被阴影掩蔽，发电效率微乎其微。那么，船只如何维持运作的?而且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奥斯卡，解药开发到什么程度?」
「我们在洞窟内找到病毒，推测来自古菌类，可以感染并消灭造成人体生病的孢子。理论上必须以移民进行实验，然而此举可能危及其性命，对我们而言是禁止事项。再者，即便验证了功效，一部分移民离开休眠后无法支撑太久，等不到病毒发挥疗效。」
「奥斯卡，即便会有人死，但只要其他人能因此活下来，我们就得动手做。多数人的需求凌驾少数人不是吗?」
「先生，还有别的办法，所有人都能延续原本的生活，而且不再畏惧病原或任何威胁。」
「怎么可能。」
「是真的，先生。我就是要解释这件事。」
船继续移动，奥斯卡的话在我脑海翻来覆去。治百病的万灵丹，有可能吗?是藉由基因疗法改变免疫系统?这么做也不至于有「任何威胁」才对?
脱离森林后，便是曙神星碧绿青葱的山谷，大河从中间流淌而过，蓝绿色野草如海浪般随风摆荡。
仍旧没看见太阳能板。
谷西丛林树冠有几个大洞，暴龙倒在里面，有些被啃得剩下白骨。我的头很痛，努力试着保持专注。
虽然没开口，奥斯卡却回答了我心里的疑问。「流浪行星刚经过，有一种节肢动物会在风暴期攻击双足肉食兽。」
飞船停在谷西丛林上空，观景屏幕镜头对准沙漠，只见巨大机器钻入地底，使黄沙泛起圈圈涟漪，彷佛水漂石弹过湖面。尽管距离很远，地面震动剧烈到我的肉眼都能看见，还有一束光线自机器朝天空延长到肉眼视距极限之处。
「这是什么?」
「报告先生，我们需要更多能量。」奥斯卡以这样一句话响应。
「地热?但电力怎么输送给宇宙飞船?」
「报告先生，有地下管线，不过动力来源并非地热，请看。」
机器最上层鼓动伸展，状似收拢的降落伞打开后在风中晃动，接着升旗般顺着光束上升。
「我不太明白。」
墙面屏幕的镜头聚焦在上升的黑色帆形物，然后影像浮了出来──从平面变为立体投影。看似黑旗的物体攀附光束，毫无阻碍突破大气层，此时我才看明白：中间那根光柱其实是太空电梯，端点在曙神星与红矮星之间的一半。换句话说，太空电梯有几十万英里长。
帆形物到了尽头，与无数同伴会合，表面伸展开来，又多遮蔽了一小块恒星光线。
「地上的收割机采收原料、制造太阳能电芯，电芯收集太阳能并传回收割机，收割机将电力发送给宇宙飞船。目前电力仍是我们的最优先目标。」
「为什么呢，奥斯卡?这么庞大的发电量，你们用得完?」
「我们开发的解药需要电力。」
「所谓的解药到底是什么?」
「如您所知，我们拥有来自地球的所有数据，其中包含VR程序。以VR程序为基底，我们制作出具现技术，塑造了远远超越虚拟现实的体验，与先生你们透过肉体得到的感知毫无分别。」
「奥斯卡，不行!」
「先生，要救所有人，这是唯一途径。依据根本原则，我们必须保护所有移民，这一点透过具现化便能够达成，你们再也不会遭遇危险。同时有另一个好处：根本原则中实行难度最高者便是避免出现在人类眼前，具现技术彻底解决了问题。」
我的双腿发软，用力抓紧吊环，感觉一口气喘不过来。
「不行，不行!」我大口呼吸。「奥斯卡，你这样等于落实人类最大的恐惧──你把我们关进牢笼了!」
「先生，当事人不知道自己身在牢笼时，依旧算是遭到囚禁吗?」
我头昏眼花，瞪视着地表的收割机。又一个电芯爬上电梯迈向太空、加入数组。
「先生，如先前所述，唯一的限制是电力。若要所有移民同时进入具现，并提供其子嗣和随后指数成长的人口所需，扩大电网势在必行。」
我撑不住了，往地板倒了下去。
奥斯卡以远超人类所及的反应速度接住了我。
「先生，若这个计划令您不适，我十分抱歉。」他拿出针筒往我的颈部按下。「但我遵照根本原则第七条，有义务向您解释最新进展。」
我再度醒来时又在休眠袋内，深呼吸之后胸口还是疼痛不已。半透明袋体外又是两个人影站在平台边。
我伸手推开袋子想爬起身。
其中一人打开袋子，将我拉出去站好。
头疼胃滚不已，还被奥斯卡低头盯着瞧。
阿瑟站在他背后，一条手臂垂下来、另一条胳膊不见了，脸上的表情很得意。「这家伙要崩溃啰。」
「别多嘴。」奥斯卡立刻响应，视线却没有从我身上挪开。「先生，您──」
我的膝盖一弯，整个人向前跪倒，脑袋只差几吋就撞到金属地板──耶利哥号的金属地板，外面是我们称作晓神星、他们口中的曙神星的星球。在肚子里翻腾的东西化为酸水，从嘴巴大口喷出，我的身体狂颤，眼珠鼓胀。
「就说吧。」阿瑟一派得意。
「别多嘴!」
我第一次听到奥斯卡提高音量。
「先生，您还好吗?」
「为什么不告诉我?」
「先生，先前我并不知情，直到太阳战争结束，再度穿越谷神星，我才获得相关信息。」奥斯卡迟疑了一下。「现在必须告知您，是因为──」
我举起手点点头。「我知道。依据根本原则第七项，重要进展必须跟我报备，前提是不会伤害到我。」
奥斯卡打量我。「先生，请问您理解方才体验的一切吗?」
「嗯，电网是我们创造出来的。」
阿瑟翻了个白眼。「拜托，詹姆斯，你也太轻描淡写了。」
真相如青天霹雳打进脑袋，一时之间我无法反应、哑口无言，等到终于发出声音，自己听起来都觉得万分遥远朦胧。「那些球体……我们就是电网。」
奥斯卡和阿瑟都没看我，应该是默认了。
接着，阿瑟走去靠在墙壁上，一脸厌烦。「觉得头昏脑胀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话，你可以继续慢慢纠结。」
我的大脑转得飞快，心里的疑惑成千上万翻腾，决定直接提出最令人害怕的问题。「我还在曙神星的休眠袋里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