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詹姆斯
宇宙飞船没有会议室，我们只能屈就于货舱。董事会成员坐在地板上，桂葛里、闵肇、泉美站在旁边，一群人像观众聆听奥斯卡、埃玛和我陈述事情经过，以及目前面对的抉择。我们说完之后，董事会最初面面相觑、沉默以对，不知道该由谁代表发言。
雷蒙.麦塔维史依旧一脸不耐，像是真的打算睡上千万年却莫名其妙被人吵醒。
「明明外头那么多大船小船的……」他的话还说不太清楚。「哦，叫辅艇对吧，嗯。而且不是有一堆厉害的太空科技，居然连张折迭椅都做不出来吗?我非得坐在又冷又硬的地板?」
埃玛与我交换眼神，心有灵犀。这是他第一个问题?
「先生，」奥斯卡回答。「我立刻请最近的辅艇打印椅子出来，然后经由──」
「就这么办。」雷蒙打断他。
又一阵短暂沉默，林女士凑近雷蒙低声说：「你要等椅子来再继续吗?」
「不必不必，开始吧。」
「考虑目前状况，」林女士望向我们。「任务执行团队认为有什么选择?」
「林女士，老实说只有三个选项。」埃玛回答。「首先就是按照计划进行。曙神星能够居住这点已经得到确认，孛勒号人员在此历经了九个世代，而且目前并不知道他们灭亡的原因是否会影响我们，我们能在地表存活却毋庸置疑。」
她等了一会儿，董事会成员都陷入沉思，没人提问，于是便继续。「第二个选项是继续移动，前进到第二个具备殖民条件的行星。这选项背后的问题在于，我们不确定那边是否适于人居，或许环境比曙神星更恶劣危险。」
「第三呢?」林女士问。
「返回地球。」
雷蒙又惊又怒。「开什么玩笑。」
「我只是陈述能保证各位存活的选项。原始计划的安全条件必须进行大幅度修正。人类可以在地球存活是已知事实。」
「可是我们抛下的地球，」雷蒙接话。「是将近三万年前的地球。我们当初就预估地球会成为核战废土、水世界，又或者被冰雪覆盖，或是化为荒芜沙漠。就算地球环境与我们离开时一样好了，地球人可是另一回事。启航前的短短两百年里，文明就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地球人从骑马进步到能够登月。现在的地球人会是什么模样，根本无法想象吧?愿不愿意承认我们是同胞都很难说，搞不好把我们当作什么侵略者、外星威胁，或者嫌我们麻烦想除之而后快。」
货舱再度陷入沉默，最后是奥斯卡开口：「还有一个状况，请各位纳入考虑。航程中我们制造、派遣超过四万侦察无人机，其中许多架执行长期任务，搜索路径上是否有威胁存在。先前提过，我们确实找到一个可能的威胁物体，但对方对无人机接近并未做出任何反应。然而我必须告知各位，仍有四十九架长程侦察机并未抵达任务指定的集合坐标，也因此舰队行进时避开了这些区块。无人机为何消失，我们无法判断。」
「几架无人机不见有什么好在乎的?」雷蒙说。
「是该留意。」埃玛提醒。「因为我们不知道无人机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就不知道，有什么关系?」雷蒙很不耐烦。
埃玛深呼吸，保持语气平静。「无人机没回来的理由很重要。当然有可能只是机件故障，或者遭到自然现象损毁。但另一种可能是无人机被外星文明劫走了。果真如此的话，无论无人机落入谁的手中，对方都已经察觉我们的存在了。」
看雷蒙哑口无言令人心旷神怡。
「无人机上有关于我们的信息吗?」林女士问。
「报告女士，这倒没有。」奥斯卡回答。「无人机采用单纯的操作系统，装置内部只有收集到的数据。问题在于从数据可以反推出舰队发射无人机当下的位置坐标。航程中，我们做出六次大型航道变更和无数次小调整，因此若有外星文明也不太可能单纯靠无人机数据追过来。然而若对方搜索科技的距离范围够强大，最终仍能锁定我们。」
「由此也衍生出另一个考虑，」埃玛说。「即便我们走不同路线返回地球，风险仍比之前高出许多。当然前往备案的其他行星也一样。总而言之，待在太空的每一秒都更加危险，有侦察无人机预警也不例外。」
货舱舱门开启，几个与奥斯卡一模一样的仿生人，搬了折迭椅进来分给大家。
所有人就座，林女士继续说：「孛勒号建立的殖民地为何衰亡，有可能的解释吗?」
埃玛望向奥斯卡，示意他出面说明。
「报告女士，我们认为病原是最大的可能。」他回答。
「但你们已经针对病原下去地表搜查了吧?」
「是的，女士。不过基于人类生理和曙神星物种的复杂程度，我们无法百分之百保证安全。而且必须考虑的可能性是病原体依旧存在，只是目前不活动，或对仿生人没有反应。」
「还有其他可能吗?」林女士追问。「例如红矮星的闪焰?很多红矮星的能量输出忽大忽小。」
「女士，您的想法很合理，但航程中我们持续追踪此恒星释放的光线，并未察觉异常现象。自行星地质取得的资料，也找不到太阳异常事件的踪迹。」
「那会不会是小行星撞击，造成长期气候变化，导致所有人死亡?」
「不无可能，但我们收集了冰芯注14与树木年轮样本，没有找到长期气候变化的证据。」
「面对现实吧。」雷蒙说。「应该是人类自相残杀。」
「报告先生，我们没有在遗体上发现外伤。」奥斯卡回答。
「没有外伤不代表不是自相残杀啊。如果不是人类自己动手，那就是地表有什么猛兽吧。」
「先生说的是其中一个可能性，但我们评估认为机率很低。可以肯定目前曙神星上的肉食动物，都不对人类殖民地造成过大威胁。」
雷蒙嗤之以鼻。「你是怎么判断的?」
「报告先生，我们详细整理了曙神星上的动物数据，并据此建立各物种对于殖民地的威胁模型。此外也告知各位，即使模型不完全正确，或出现了新型猛兽，我们仍有足够能力保护大家。目前除了两万架陆地专用无人机，还有七千单位具防卫能力的仿生人可以部署。」
错愕和恐惧如寒风扫过货舱，尤其是董事会成员。他们知道奥斯卡会在航程里增加仿生人和机器人，但没料到会是这种规模。出发的时候，人工智能担任的角色是保姆，现在奥斯卡操纵的是小型军队──数量超过人类，若双方交战，我们一点胜算也没有。
良久之后林女士开口：「奥斯卡，你刚才提到目前没有猛兽会对人类造成威胁，但有没有可能，孛勒号建立的殖民地确实被猛兽击溃，只是那种生物已经灭绝了?」
「报告女士，有这个可能性。或许孛勒号刚抵达时，曙神星上存在能够危害人类的原生物种，而且避开了任务团队和仿生人的调查，殖民地灭亡之后，该物种也渐渐消失。不过更有可能的情况是，某个原生物种基因突变，并导致人类灭亡。基因突变的物种更可能在之后绝种。」
「基因突变的生物为什么会消失?」林女士问。
「报告女士，这是天择。物种藉由突变对人类取得优势，但人类消失了，牠们的优势也就不存在。」
「对人类取得优势?」雷蒙一脸厌恶。
「报告先生，确实如此。曙神星原本就有大量生物，而人类以外来种身分登陆，便造成系统不稳定，一部分原生物种会因此灭绝，但也会有物种加以适应、抵抗，或者与外来种发生冲突，这些事件或许反映在行为，又或许以突变的形态出现。举例来说，昆虫栖息地可能会被人类毁坏，于是牠们的后代经历基因突变，发展出能够杀死人类的毒针。对于昆虫来说，这就是存活优势，同时对人类造成威胁。然而人类消失，这种昆虫无论生存或求偶都失去优势，长期下来便可能从曙神星的自然界退场。」
「很有趣的分析。」林女士说。「照这个逻辑，孛勒号殖民地的灭亡原因，或许已经威胁不到我们。」
「是的，女士。」奥斯卡转头询问埃玛。「请问我可以提供建议吗?针对您提出的第一个选项做些修正?」
「当然。」
「我建议麦塔维史号降落于曙神星后，随辅艇、无人机一起隐藏，之后继续调查本地环境。留在太空较危险。」
「可以降落?」雷蒙颇为讶异。
「报告先生，可以的。航程中我们对宇宙飞船做了多项升级，目前已经可以平安降落，并藏匿于地表。目前必须假设有外星物种正在搜寻本舰队，宇宙飞船落地能够减少被发现的机率，移民团则停留在船舱内封闭环境进行休眠，不必暴露在外。我们会继续调查孛勒号殖民者的死因。」
「查清真相的机率乐观吗?」林女士问。「需要多久?」
「报告女士，确定原因的机率目前无法估计，但我认为并不高。」
雷蒙猛然起身，椅子都翻倒了。「早就说过，你们还记得吧?等到了这里，他们就会把大家关在笼子里还丢掉钥匙!现在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要我们永无止境待在休眠里，它们开开心心在地表找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凶手!」
我受不了他再一次霸凌奥斯卡，尤其都已经来到这么遥远的星球。「他不是这个意思。」
雷蒙朝我冷笑。「想把大家装进机器身体的人，有资格说这种话?我另外要提出一个你们大概都没想过的问题──如果无人机被外星智慧生物找到，然后人家要追杀我们，躲有什么用?只是浪费所剩不多的时间罢了。宇宙很辽阔没有错，不过要是对方的文明够先进，我们躲到哪里也没用，不管躲多少年，人家都会找过来。如果我们注定死在外星人手上，那不如下去好好生活一阵子，藏头露尾有什么意义。」
林女士举起手。「我想，听了这么多，董事会成员也已心有定见了才对。」
我们退到舰桥等待。奥斯卡、埃玛、桂葛里、闵肇、泉美加上我，塞在里面显得拥挤，而且大家都很紧张。
要是能直接对奥斯卡下令就好了。航程期间，我和埃玛还有一定控制权，到了曙神星则否;我必须将控制权转交给董事会，这是让奥斯卡参与任务的先决条件。就算想改写程序，也一定会被奥斯卡发现和妨碍。
舱门滑开。
林女士看看我们每个人，视线停在奥斯卡脸上。
「董事会决定立刻展开殖民计划。」
「我们马上开始建造都市。」奥斯卡回答。
但林女士又举起手。「等等，奥斯卡。有些前提，也有新的命令。首先想向你确认：你的根本原则适用于你制造的所有仿生人与无人机，对吗?
「它们如何取得根本原则更新?你会传播出去?」
「是的，女士，只要环境许可，我就这么做。它们也会定期联系控制员仅我一人的中央服务器，确认根本原则是否版本一致。若发现差异，就会自动更新。」
「中央服务器遭到摧毁的话又如何?」
「报告女士，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林女士听了这话，思考片刻，接着抬头继续说：「开始根本原则修订程序。」
「请提出授权码。」奥斯卡立刻响应。
「欧密克戎，西格玛，截塔，一，九，阿尔法，德尔塔，七，六，四。」
「授权根本原则数据库链接。」
「删除第一至第三之外，所有根本原则项目。」
我的嘴巴阖不拢。
「作业完成。」
「请陈述目前存在的根本原则。」
「一，不惜代价维护人类生命。二，若情境条件针对第一条原则出现定义模糊，多数人需求优先于少数或个体。三，若第一第二项原则出现定义模糊，优先保护年幼者。」
「加入新的根本原则，置于最顶端。」
我无法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自此刻起，」林女士说。「进行根本原则判断时，『人类』定义仅限于麦塔维史号移民团及其后裔，无论其形式。」
「新根本原则建立完成。」
林女士的模样像是一瞬间更加苍老，神情沉重、充满忧虑。「奥斯卡，解释第一项根本原则是什么意思。」
「报告女士，根本原则第二、三、四项为保护人类生命，多数需求优先于少数或个体，年幼者优先于年长者，往后都只适用与麦塔维史号移民团及其后裔。」
「被排除的人类有谁?」
「留在地球的人类，以及离开地球的其他人类，孛勒号移民团及其后裔包括在内，即使他们还活在曙神星尚未现身，或前往其他星系后返回。」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林女士的用意，也体悟到其必要性。未来某一天，我们可能碰上其他地球人势力，因此必须确保奥斯卡和仿生人军团不会阵前倒戈。至于孛勒号移民团及其后代，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去了别的地方、几千年后忽然出现，也不知道届时双方是否能维持良好关系。地球同样可能会有新的移民团来到曙神星，是敌是友无从预料。
不得不说，我认同董事会的未雨绸缪。
「建立第五项根本原则。」林女士说了下去。「你以后要主动采取策略，保障我们及后代的存续。所谓主动，包括开发与获取新科技，唯一限制在于，若新科技会影响你执行根本原则的意愿或能力，就不可以发明或取得。事实上，你现在就该着手开发保护我们所需要的技术，从太空防卫做起。」
我又大感错愕。林女士这番话意思就是，奥斯卡可以主动进化为战争机器。
奥斯卡面无表情说出预料中的答案。「新根本原则建立完成。」
「新根本原则第六项：你会主动确保移民团及其后裔，不创造或取得能导致自身灭亡的科技。」
「新根本原则建立完成。」
「新根本原则第七项：执行根本原则时，你会尽可能不被我们察觉。将麦塔维史号降落在曙神星之后，你们就避开人类耳目，默默守护我们，同时遵照根本原则行事，有必要时才出面援助。人类会以自身力量及技术建造都市和文明，宇宙飞船保留为成功远征曙神星的纪念碑，提醒我们不忘本，记住地球变成什么样，那就是科技不受限制的恶果。
「第七项根本原则有个例外：出现重要进展，你就通知詹姆斯，前提是通知他并不会伤害到他或任何人。我重复一次，如果将你的计划告知詹姆斯会危及他，你就保留讯息，直到安全为止。詹姆斯没有权限改变根本原则，但可以对你提供建议，如果他的建议有助于你成功执行其他六项根本原则，我们授权你依据他的建言行动。」
「指令已确认。」
林女士再深呼吸一口气。「奥斯卡，接下来是最后一项根本原则：确认之后，摧毁修改核心原则的机能。包含董事会在内，任何人再也不能更动核心原则的内容。」
「指令已确认。」
「那么奥斯卡，你可以依据核心原则开始行动了。」
他没再看我，径自转身离去。
之后林女士平静地问我：「你明白那些新原则代表的意义吗?」
「我还真不想懂。你们让移民团回到了石器时代。」
「日常生活或许如此，但唯有这么做，才能维持长久的安全。我们要的不是几十年之类的时间，而是几千几万个世代。安全的同时，还得到先进科技的保护。」
「可是这就和雷蒙说的一样，我们被困在牢笼之中了。」
「不是牢笼，而是防护。奥斯卡和仿生人将成为隐形力量，排除能够害死我们的任何因子，无论是外星人、猛兽，或是我们自己发明的毁灭性科技。」
注14：钻探冰层或高山冰河深处取得的地质学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