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埃玛
很长一段时间里，指挥站内没有人出声，所有眼睛都盯着无人机遥测画面。红色光点如滔天巨浪淹过丛林，直逼耶利哥城而来
这种数量的暴龙群，我们不可能战胜。
我们在降落前就观察到晓神星暴龙了，因为牠们与地球历史上的暴龙神似，所以直接这样称呼。牠们是本地最凶猛的野兽，巨大的蜥蜴形身躯覆盖了厚重鳞片，以两条肌肉发达的后腿快速奔跑，差异在于地球暴龙只有两条小小前臂，晓神星暴龙却长了四条前臂，两长两短，长尾末端还带着锐利棘刺。我们曾经目击牠们以尾棘刺杀猎物，然后用前爪撕裂尸体。
至今已有七人死于晓神星暴龙攻击，五个是军人，加上两个去谷西丛林狩猎的成年人。我们杀掉的暴龙数量虽是两倍之多，但非常艰辛。牠们的皮肤十分坚韧，头骨硬度极高，需要两、三发子弹才能伤及脑部。若能命中眼睛、鼻孔、口腔，也能一枪毙命，问题在于暴龙的速度飞快，并不容易瞄准。
牠们以红外线视觉和高度发达的嗅觉锁定目标。我们确认这点之后，便设计了我身上这种隔绝衣，穿着隔绝衣能够完全不被暴龙察觉。对付数量小的暴龙，一队配备隔绝衣的人就有胜算。可是现在可能有超过几千头暴龙朝耶利哥城直冲过来。
布莱韦打破沉默。
「前锋抵达我们这边还有多久?」
阿奎拉咬着嘴唇，盯紧计算机。「三十分钟，会有一点误差。」
不参与封锁、行动未受限制的军人都来到了指挥站集合，人数多到挤到外头马路上。大家轻轻推挤彼此，都想瞥一眼屏幕。
上校转头望向门边一个高䠷军官。瑞秋.哈里斯目前是耶利哥武装部队指挥链上的第三顺位。
「上尉，执行奥米茄方案，拦截目标路径，穿过林线就开始扫射。」
所谓奥米茄方案就是将所有兵力部署在市区周围全力防御。
上尉离开后，布莱韦朝我点点头。我们穿过人群，走到房间后面的小角落，她继续盯着屏幕，压低嗓音讲话。
「我们的火力一定拦不住这么大一波。」
「有可能撤离吗?」我问。
「全员的话没办法，而且往外逃也可能被追上。」布莱韦锐利的目光不透露任何情绪，彷佛刚刚念的是午餐菜单。没办法打，也没办法逃，那究竟能怎么办?唯一能肯定的是，大家指望我做出最后决策。
耶利哥城完工、居民安顿至今已经半年。四个月前举行了选举，我竟然意外又错愕地成了市长，到现在自己都不明白原因。詹姆斯认为，一方面是我有国际太空站经验，另一方面(以他的说法)则是我在长冬时期的表现有目共睹，无论受困城塞或离开地球前最艰困的日子里，都发挥了高度领导力。换个角度来看，当上市长对我的心理健康也有好处，没空闲一直惦记他的下落和安危。
登陆晓神星以来面对过重重难关，却没料到会遇上这么大规模的灾难。
在地球的最后一年，我遭遇过类似的危机，不过当时有整个团队帮忙想办法。佛勒、哈利、夏绿蒂和尔斯都曾经与我们在同一张桌子旁边推敲琢磨，而如今，他们和迦太基号上所有人都不在了。
凭空消失。
迦太基城与耶利哥城像同个模子刻出来的孪生兄弟，然而那边已是断垣残壁，荒烟蔓草。那也是暴龙大举侵袭的结果吗?
我们前往迦太基遗迹调查过许多次，希望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虽然回收了几个硬盘，却都损坏到无法读取的程度。目前最乐观的猜测是迦太基众人因为某种理由，决定离开不再回来，建筑物则因日晒雨淋而化作废墟。
耶利哥号宇宙飞船抵达以后，我们自然而然决定不将居住地盖在遗址附近。实际面考虑是或许迦太基城内还有不明病原，再者孩童进入废墟玩耍也很危险。此外还有心理因素：晓神星对所有人是个崭新的起点，但每天看见迦太基城遗址，不免想念逝去的亲人朋友，并且反复意识到这颗星球仍潜藏危机、另一条船的精英也没能熬过去。或许我们早该考虑住在这里是否安全，但当时大家一心想要重头开始、回归正常生活，给孩子们一个美好的未来。
此时此刻，美好未来愿景似乎濒临梦碎。
我也压低声音问：「上校，现在有什么选择?」
「我们能做到的是分散暴龙群，但最好先知道牠们为什么狂奔。暴龙未必没有天敌，不过我认为躲避风暴的可能性更大。总之，让暴龙也想躲的东西，很可能比疯狂的暴龙群还要难以应付。我建议透过无人机与迦太基号进行观测，如果真的起了大风暴，必须请摩根博士尽快预测行进路线。」
「要是暴龙群直冲耶利哥，我们的生存率有多少?」
「市长，这很难说。」
「就妳个人认为?」
「很低。」
我咬着下唇，思考如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预做撤离准备，同时追查暴龙移动的原因和方向。」
「是。」
布莱韦立刻转身下令，几分钟后阿奎拉高声说：「报告，中继气球达到预定高度，与迦太基号建立通讯。」
「取得空拍图。」布莱韦指示。
泉美、闵肇、桂葛里三人正好在此时赶到指挥站，一起看了迦太基号回传的影像。从太空观察晓神星背光面，除了靠近谷地的山峰、雪原上有几条河川之外，几乎全是白冰。但屏幕中间有个东西吸引大家目光：那一侧地表上出现了巨大风暴，与地球的飓风颇为类似，气团中央的眼睛往外伸出螺旋状触手，位置正好在两条大河交会处。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詹姆斯。恐惧占据了思考，脑海浮现他像布娃娃般被狂风甩过苔原、撞在树干或峭壁上的悲惨画面。那里哪有地方能躲?
我立刻从桌上拿起无线电叫道：「耶利哥指挥部呼叫詹姆斯，听得到吗?」
等了片刻，没有反应。「詹姆斯，听到的话出个声?」
还是没反应。该不会风暴成形时，他就在附近?现在还在冰原吗?再不离开真的会有危险。
我回头吩咐布莱韦：「从迦太基号做红外线扫描。」
她点点头，阿奎拉迅速操作。「执行红外线屏蔽。」他稍稍停顿。「下载差量图像。」一秒后画面更新，风暴气旋逆时针转动，沿河道上行，往山脉与谷地靠近。没看见人类生命迹象，詹姆斯已经逃走了?还是深陷其中出不来?
情势变得更加棘手，暴龙群即将冲出谷西丛林，风暴则会翻越谷东山脉。而且十分不合理，暴龙为什么是朝着风暴移动?牠们想躲的也许是其他事物，难道西方也起了风暴?
思考到一半，摩根博士跑进指挥站。「你们找──」
话没说完，摩根愣在原地，张大眼睛瞪着屏幕。
查尔斯.摩根是美国的顶尖气象学家，之前曾在国家海洋暨大气总署率领团队研究长冬，做出的预测最为准确，希望现在他也能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博士?」布莱韦打断他的沉思。
「只有这张?」他低声问。
阿奎拉敲了几个按键，屏幕显示从差量图片切换到断断续续的录像，能够看见大风暴随水而上，侵袭比邻谷地的山区。
摩根探身过来，拨了拨厚重眼镜。「真没料到……」
「会影响我们吗?」
「一定。」
「程度多大?」
「风暴移动速度?最大风速是?」
过了几秒，阿奎拉回答：「移动时速十公里，最大风速每小时一百公里。」
摩根摇头。「很糟。」
布莱韦忍不住叹口气。「能麻烦博士说仔细点吗?」
「说实话是不能，目前资料不足。」他摊手。「我们在地球生活了几百万年、观测气象上万年，但来到晓神星才第一年，怎么预估这里的天候呢?连──」
我保持语调镇定，直视摩根。「博士，先解释你确定的部分，麻烦长话短说。」
他深深呼吸。「因为怪异的流浪行星经过，晓神星受到重力牵引而微微偏斜，」摩根仰头。「结果使得这座山谷朝恒星靠近了些──虽然就那么一点点，却引发非常严重的问题。可想而知，沙漠热空气会涌入丛林，山谷会变热变潮湿，更麻烦的是河流也会受到影响。山谷是晓神星冷热之间的过度地带，来自沙漠的温水在谷地冷却，然后流入背光面。现在气候骤变，流进冰原的河水温度便提高了。」
摩根指着屏幕。「风暴逆流而上，增温的河水正好成为动力来源。一旦风暴侵入山区，就会夹带河水倒灌，而且高山冰冠被卷走，会有更多暖空气从山谷涌进背光面。这个循环无止无休，直到流浪行星远离才会结束。」
「对我们、对耶利哥城的意义是?」我继续问。
「我想首先是豪雨，然后谷东森林会下雪。河水暴涨，甚至可能洪水泛滥。或许因为如此这里才形成草原。所以我当初主张研究久一点再降落定居──」
「好了，摩根博士，已经讨论过不少次，耶利哥号宇宙飞船上存粮无法支撑长期观测──」
「不然就该住在山上才对。」
「摩根博士，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
自从观测到风暴，这个话题反复浮上台面好几回。初抵达晓神星，我们讨论过居住区是否应该设置在丘陵甚至高山，但主要问题卡在农耕难度会大幅提高。迦太基号应该也考虑过，还是选择了平原。谁能料到气候变异竟如此猛烈急遽?
「风暴是个大麻烦，但并非请你过来的主因。」布莱韦对摩根解释。「想必博士已经察觉了，远方那声音是暴龙群朝这里狂奔过来。」她朝阿奎拉比个手势，下士调出无人机影像，显示从耶利哥城一路到谷西丛林都是满满的红色热点。「既然暴龙群是朝向背光面的风暴跑过去，我想应该不是风暴造成牠们发狂吧?」
摩根看得愣住，好一会儿才回答：「的确不像。给我看看沙漠那边的空拍。」
「画面是七小时前。」布莱韦提醒。「上次耶利哥号宇宙飞船经过期间拍摄的。目前有两架无人机朝沙漠移动，要……」她瞥了瞥阿奎拉，下士帮忙回答：「不到一分钟就抵达。」
「让我们看实时影像。」
镜头里谷西丛林的树冠消失，高大粗壮的树木如牙签般东倒西歪躺在地上。许多暴龙倒地不动，一部分被压在倾塌的树干底下，但其余似乎没受伤，红点仍在画面闪烁。明明活着为什么停了下来?因为害怕?
我不禁又怀疑起来，暴龙究竟要躲什么?这种规模的逃亡前所未见，而且怎么倒了那么多?
画面上，丛林后面耸立着耶利哥西方高山，越过山顶则是晓神星迎光面大沙漠。劲风刮起沙砾，彷佛一堵高墙吞卷山脊。
「沙尘暴。」布莱韦平静地说。「暴龙群会是在躲那个吗?」
「不无可能。」摩根轻声回应。「毕竟都有一波沙尘暴越过山脉、吹倒丛林了。」他凑到屏幕前面伸手比划。「看这边，把镜头对准地上的晓神星暴龙。」
聚焦放大之后，能看清楚倒地的暴龙一动不动，身体布满裂痕，伤口极深，像是被利刃砍劈了千百回。
「恐怕这才是牠们逃跑的原因。」摩根说。「暴龙怕的不是沙尘暴，而是跟随风暴和暖空气从沙漠进入丛林的某种生物。」他继续指着屏幕上的暴龙尸体，转身望向我和布莱韦。「能把暴龙伤成这副德行的东西，我们完全没有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