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詹姆斯
冰原上，阿瑟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詹姆斯，回家吧。」
我不理他，只低头看着平板确认位置。就是这里，在我脚底下。
我回去车上取了铲子出来，阵阵冷风扑面，雪花在地面如风滚草跳动的模样，让人联想到废弃小镇。西边一片皑皑山峰分隔了晓神星背光面与我们视为家园的山谷，我担心那片谷地受到无形的、未知的敌人威胁。答案就在雪原上，我感觉得到。
「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阿瑟问。
「说什么?」
「解释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重要吗?」我嘟哝着走回地图标示的位置，开始铲雪。
「让我猜猜看?」阿瑟假装沉思。「应该是说你过来找3D打印的材料?然后带一些东西回去，避免大家起疑。」
「你的推理头脑令人叹为观止哪，有如一台计算无限可能性的机器啊。」
阿瑟冷笑。「真幽默，但我可不止如此，而且我已经提醒你该回家了，詹姆斯。」他盯着我，忽然正色起来。「你听我的劝告比较好。」
「如果你肯帮忙，我早就回到家了。」
「我刚刚正在帮你。」
巧的是铲子就在这时挖空，气流自积雪掩埋之下的坑洞喷出。我加快动作掘出入口，下倾的隧道崎岖不平，里面一片漆黑，开口大小要我稍微压低身子才钻得进去。
隔着山脉，远方传来轰隆声，恐怕沙漠那头又起了风暴。
「快回家吧。」阿瑟继续叨念。「我提醒你了，晓神星的风暴十分凶险。」
「我不担心风暴。」
「你还是担心一下比较好。」
我跟着安全帽头灯光束踏进隧道，回头喊了声：「过来。」
过了一会儿，我才听见他的沉重脚步踩碎雪粉的声音。
隧道直走到底，找到了一颗黑色金属球，体积比篮球略大。我测量后确定比前两个还要再大了些，但差距很细微。
旁边的冰壁上刻了一个符号。是哈利留的。对象是我?还是给他自己或队员的提示?
他已经将奇怪球体完整挖出，所以我也能好好观察。这颗和之前两颗一样，球体表面光滑无痕，只有一个小开口没关闭，内部中空。三颗都是这种状态。
「电网之眼」──第一次看见这个符号时，阿瑟如此称呼它。当初我认为它是地图，这个想法至今不变。目前推测，找到的球体的地方就是地图上的圆点，精确一点说，是外侧弧线上的那些封闭圆圈。只找到两个点的情况下无法证实假设，因为电网之眼上没有比例尺或参考点，随意两个坐标难以判断是否对应到地图。
但找到第三个位置就不同了。我用平板计算机调出晓神星地图，与符号重迭起来。
三个点完全吻合。
也就是说，如果还有其他球体，只要我按图索骥，就能全部找出来，速度会快得多，不需要靠无人机与金属探测对冻土做地毯式搜索。
我将平板亮给阿瑟看。「果然是地图。其他地方有什么?同样的东西?」
他转了转眼珠。「我想，你会发现自己在浪费时间。」
「有趣。」我继续研究地图，思考下个点该选哪里。「整张图上只有一个端点，那是起点还是终点?」
「为什么不能都是?」
「这不是答案。」
「你能得到的只有这句。」
我不禁感慨自己的处境真是又冷又暗──身心都是，一部分自然是因为晓神星这一侧的永夜与寒冬。
「准备去中间那点。它比较特别，对吧?」
阿瑟摇摇头，有种不屑的感觉。
「为什么用『眼』这个词?」
他站着不讲话，好像懒得理我。
「我觉得我知道──眼睛看得见一切。」我停顿一下，阿瑟还是不回应。
「不止如此，眼睛也能见证开始与终结。这就是你们的小秘密?」
他的视线朝我瞥过来，仍旧不出声。
我追问：「它并不了解最初看见的景象，就像人类不记得出生时第一眼看见什么，对于生命头几年所见既无法理解也无法回想。然而走到生命尽头时，我们却能睁开眼睛，清楚看见整个轨迹。」
阿瑟一下子面部僵硬、瞳孔无神。这种表情我已经很熟悉──他暂停肢体控制，所有运算能力集中于某种运算机制。见面至今已发生过好几次了，显然他又在重新评估态势。我方才说的话碰触到某个重要环节。
同样忽然地，阿瑟又动了动，彷佛刚醒过来。「有趣。」
「什么东西有趣?」
「你啊，詹姆斯。」
「你们认为我不可能猜得到。」
「机率小到与零几乎没有分别。」他摇摇头。「但也无所谓，不要追查下去对你比较好。」
「怎么说呢?」我凑近。「能让你说出这种话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会对电网造成损害。」
「有这个可能，不过你该考虑看看，也许还有别的理由?万一是会损害到你自己呢?」
「你曾经说过，你们根本不在乎地球人，唯一会考虑的只有如何保存能量，好完成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丰功伟业。」
「人是会变的。」
「你们又不是人。」
「以你的定义而言或许不是，但不代表电网不会改变。」
「难道现在电网关心起地球人了?」
「有这么难以相信?」
「太难了。」
阿瑟注视我。「詹姆斯，你自己也改变了很多。最初你在监狱，被卷入可能丧命的暴动，但心里毫无畏惧。」他迟疑片刻。「甚至可以说你乐于接受死亡，反正你一无所有，被家人怨恨、被世人误解、遭到排斥囚禁。然而你赢回了一切，哥哥、妻子、三个小孩，还有一大群信任你、追随你的人。你得到这么多，于是再度害怕失去，所以你才会来到这个地方，背后的动机是恐惧，是你自己在脑袋编织的末日情节。你对抗长冬太久，精神面无法承认危机已经落幕。」
「事情还没完结。出去。」
阿瑟又一动不动。
我从口袋掏出桂葛里做的能量枪，只要一发就足以破坏阿瑟的身躯。
「你不肯自己走，就由我动手拖回车子。结果都一样。」
他这才转身往洞口移动。
外头的风雪增强是个征兆：风暴来袭、朝着山脉对面的谷地席卷而去。
阿瑟抬头凝望天空。
「詹姆斯，你绝对不会想被困在风暴中。」
「那我们就更该动作快。」
他小跑步穿过冰原，回到全地形越野车。我们进入山区，因为地图上的起点、接下来的目的地位在背光面的山脉边缘。球体掉落在这种地方有可能被岩石压碎，或者坠地时因碰撞裂开，化作残骸的话，想要找到就很不容易。
深入山径时，微弱光束自山顶后方射来，冰封荒芜的土地逐渐有了生命，从灌木慢慢发展为参天古木，它们努力向上伸展，连一丝稀薄阳光也不想错过。但树枝没有长出叶片，而是垂挂蓝绿色形似海绵或苔藓的组织，我想到自己成长的美国南方，也有叫做松萝或须草的类似植物。
地面黑如煤炭，而且湿润松软。远处有窸窸窣窣和动物啼叫的声音，但举目所及只有树木上的小昆虫。兽鸣回荡，忽远忽近。
平板哔哔叫了起来，我确认地图，目标就在一百呎外。我停下车开始步行，阿瑟走在前面。远眺便可见到又高又宽的山洞，笔直嵌入山壁，几乎直达岩盘。我要找的东西，就藏在洞内。
阿瑟停下脚步张嘴想讲话，但我拔枪朝前挥了挥。
「继续走。」
他耸耸肩。「我以为你想先进去。」
「不想，说不定有危险。」
「真难得你说对了一次。」
强风掠过林间，那些苔藓模样的东西飘落下来，彷佛游行时泼洒的彩色纸屑。
「风暴真的要来了。」苔藓落在头发上时，阿瑟又说了一次。
我再挥挥能量枪，他便乖乖往洞里走。
进入洞中，几英呎以后就伸手不见五指。我打开头灯，观察岩壁，发现都是厚实的岩块，如丛林地面般又黑又湿。阿瑟又要等我动枪才肯走，洞穴拐了个弯，我一转身就照见骸骨。
我下意识抓紧了能量枪，心脏同时跳个不停。
阿瑟缓缓回头，五官蒙上阴影。
我退后一步，后背撞上冰凉的洞壁。左看右看，担心里面藏着食人猛兽，但什么也没有，只是寂静无声。
我再用头灯照亮骸骨，仔细查看，多得瞧不见尽头，这才意识到全都是人类。
「这些是谁?」我低声询问。
阿瑟却扯开嗓门，像拿着喇叭在山洞制造回音。「你心知肚明。」
「这到底是什么?」
「詹姆斯，这就是你旅途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