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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八月十五日,星期四

  我坐在布朗(Brown)医师的咨商室里,心想自己来这里会不会是个错误。

  也许是我判断错误,或者反应过度?或许事情其实没我想象的那么糟?

  我从不曾对自己和自己的直觉如此不确定。

  只见前方的书架上摆着一块黑板,黑板上写着几个字。

  深呼吸,数到三。

  好建议。

  但不论深呼吸多少次,数字数到多么大,我的双手都无法停止颤抖。

  我伸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再把两手塞到大腿底下。手汗在裤子上留下水痕,我恶心地皱了皱鼻子。

  镇定下来,丹妮尔。我不该这么紧张的,但我已经很久没坐在咨商室的这一边,难怪会这么反应异常。

  我的新心理治疗师布朗医师,此刻将一本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正在低声和门外的人说话。

  我假想她和我一样温暖、亲切、鼓舞人心、不加批判。

  「一切都还好吗,丹妮尔?」她的声音甚是温柔,和冷硬外型不甚搭调,让我颇感惊讶。她是位年长的女子,头上有着一绺绺白发,衣着光鲜,脚上穿着黑色低跟女鞋。我做过功课,知道她是本地备受推崇的心理治疗师,而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妳的咨商室很漂亮。妳在这里开业很久了吗?这个房间可能需要增添一点色彩,也许在墙上挂几张照片,或是放一、两株盆栽?」我像个牙牙学语的幼儿,说出一连串不着边际的话,嘴巴就像一台故障的口香糖贩卖机,不停地把话语吐出来。

  该死、该死、该死。

  如果再继续表现得像个菜鸟,她一定不会把我视为是一个坚强又稳定的专业心理治疗师。

  「这间咨商室是新的。我们以前的办公室在皇宫巷(Palace Lane),就在镇上的另一头,但那栋大楼很老旧,上个月还有好几条水管爆裂,所以就先搬到这里来。我还没什么时间装潢。」她环目四顾,似乎第一次发现这间咨商室很阳春。「听妳这么一说,放几个盆栽或新抱枕的确可以让空间柔和一点。」

  我的肩膀稍微放松下来,心情也不再那么紧张,但也只是稍微和缓一点而已。

  她从门外接过两个杯子。我表达谢意,并接过其中一杯茶,用汗湿的手指紧紧抓住杯子。

  我举起茶杯,啜饮一口。茶并不烫,只是微温,但已足够。

  过去这一星期来,我就像是被冰冻在冰块里,寒意渗入骨头,没有任何东西能温暖我。

  「妳去过疯帽客茶馆吗?」我问道,假装自己没有表面上那么紧张。「我认识老板,如果妳有特别喜欢的茶款,她可以帮妳订。」

  布朗医师的眼中放出光彩。「我的茶就是在那里买的,」她说:「我很喜欢那家店,里头摆了很多书,装潢很温馨,而且老板娘亲手做的司康松饼很好吃。」

  我们相视而笑,都因为有了交集而感到开心。我胸口紧箍的老虎钳松了开来,坐下时,心里的不安也几乎消散。

  这时我看着她,顿时觉得可以信任她。我可以说出自己的恐惧和担忧,她不只会倾听,还会帮忙。

  「妳感觉如何,丹妮尔?」

  我咬住嘴角,思索该如何回答。

  最初的时刻十分重要,日后的咨商都会以此刻作为基础,它的重要性往往超过案主的认知。

  这时我真希望自己是一般的案主。

  「妳会评估情绪吗?妳是用数字、颜色,或是……」我知道方法有很多种,但这时我绞尽脑汁却一个也想不起来。

  她摇了摇头。

  「先暂停一下。这是个很安全的地方。现在妳感到紧张不安,而且自我意识感高涨,这我可以理解,但先试着放松下来。」她靠上椅背,双手交迭在大腿上,面露微笑,宛如一只准备猛扑的猫。「放开纠结在脑里的思绪和问题,我们只是两个女人坐在这里聊聊天,妳觉得这样可以吗?」

  我十分惊讶,扬起右眉,使得眉毛被凌乱的刘海盖住。

  她轻笑几声,声音十分温柔,而且里头不带批判,反而充满了解。

  「我知道,」她说:「两个女人在咨商室里聊天,这不是一般人开始一段关系时会采用的方式,不过呢……妳会在这里,是因为妳需要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想跟这个人说一些心里话,而妳选择了我,我感到十分荣幸。」

  荣幸?我没有勉强挤出笑容,只是点了点头。我会在这里,是因为自己犯了错,因为我难以应付一个案主,而且渴望听见有人说我没有过度反应。

  「所以妳现在觉得如何,丹妮尔?」

  我把卡在喉咙、宛如长了尖刺般的压力球吞下去,说出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

  「老实说,觉得有点头痛。我感到有点不安,而且……」我的目光在咨商室里搜寻,彷佛要说的话就藏在隐形的书本里。「……不舒服。」

  她记下笔记。「很遗憾妳觉得头痛,妳常头痛吗?」

  我耸了耸肩。我每天都在头痛、经常性头痛,脑袋老是觉得快要爆炸。然而当你说出这种话,人们总是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你。

  「算是很常。我会吃泰诺(Tylenol)止痛药,它可以舒缓一点头痛。」

  「除了吃止痛药,妳有没有试过其他方法?像是瑜珈、按摩、冥想或精油?」

  我伸手搓揉脖子上戴着的金色小十字架。十字架的边缘一直摩擦肌肤,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这些我都尝试过,但好像都没什么用,可能是因为压力大的关系吧。」我望着地板,嘴角微微上扬。「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一般人对于承认自己压力大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我不是一般人。

  我是受过训练的心理治疗师,应该要能承受得了压力才对。我知道关于压力的典型症状,也了解人与人之间的界线,更懂得该如何减轻压力,但……我还是来到了这里。

  我知道有哪些方法可以使用,但我使出浑身解数,仍然没有一种方法能奏效。我就像一只骑在鳄鱼头上过河的老鼠,鳄鱼即将把我拖进湍急河水中,我即将面临灭顶之灾。

  「有压力是正常的,丹妮尔。就算是最顶尖的心理治疗师……」她顿了一顿,用力吞口口水。「……也会陷入压力的泥淖。很遗憾妳今天头痛,我们会让这次咨商尽量轻松一点,好吗?在开始之前,有什么能够帮助妳放轻松吗?妳希望把窗户打开,或者要再喝点茶?」

  我用手指抚摸脖子底部,并用力按压肌肉组织,希望稍微释放压力,因为在这里坐得越久,压力就累积得越多。

  「这样很好,谢谢。」

  我们两人陷入沉默。她伸手去拿档案夹,我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翻了几页。

  我心跳加速,额头冒汗。我试着让呼吸浅一点,使得鼻孔张开,但胃里的那一窝蛇却让我觉得反胃。

  「在开始之前,我想先跟妳说,我完全了解妳今天的感觉。」布朗医师微微一笑,阖上档案夹,放在桌上。「我也曾花很多时间坐在咨商室的沙发上,只能信任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向对方说出我羞于承认的事实。这个地方很安全,丹妮尔。」她倾身向前,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承认自己需要帮助没什么不对。这点妳知道,我也知道。但身为心理治疗师,我们似乎认为自己是神力女超人,不需要别人在背后支持,就能面对全世界的挑战。」

  「妳曾经……」

  她点了点头。

  这让我放下戒心。她当然有自己的心理治疗师,这十分合理不是吗?她怎么可能没有?

  这为我带来一些帮助,现在我比较能轻松呼吸了。

  「那么情况会好转吗?」我问:「我的意思是,情况当然最终会好转,但妳是如何度过那种什么都不够的阶段?」

  布朗医师直视我的双眼。

  我感到有点不舒服。

  「妳是指不够应付妳的案主吗?」布朗医师问。

  我点了点头。

  「可以跟妳说实话吗,丹妮尔?」她翘起了腿,用笔轻轻敲打大腿上的档案夹。「妳永远都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如果这是妳的目标,那妳永远都会觉得自己是失败的。」她十指相触。「我很辛苦才学会这一课,但有时还是会感到自己很失败。」

  「觉得自己失败,和知道自己失败有很大的不同。」我此刻只想躲起来,像一颗球般缩起来,不去理会这个世界一直刺激我、要求我。

  「妳没有失败。」她的微笑中蕴含着一种我所缺乏的自信,我想把它抓住、占为己有,但却办不到。

  「我不只觉得自己失败,我清楚知道自己失败了。」回忆不断袭击、辱骂我,逼迫我质疑自己从一开始所踏出的每一步,以及做出的每个决定。

  「告诉我原因,告诉我如何能够帮助妳。」布朗医师的声音,犹如母亲温柔梳理孩子那一头又长又乱的头发。

  「原因?」我之所以会在这里的原因,就是关键所在。我抬头看着她,眼眶泛泪,但我其实还没准备好要掉眼泪。「我是最糟糕的心理治疗师。」这句话赤裸裸地摩擦我的喉咙。

  不愿接受的情绪迅速浮现,这让我感到十分震惊。

  「妳为什么会这样觉得,丹妮尔?」她的话语犹如一条救生索,赋予我自由,让我有安全感,愿意承认一直以来我所忽略的事实。

  我的羞愧、恐惧、失败。

  「我认为……」即使已事先做过练习,但这实在太难以启齿了。然而现在该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了。「我认为自己的其中一位案主是连续杀人犯,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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