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木柴烧得劈啪作响，在烧烫的砖头周围爆出如烟火般的红色火花。烟雾在风中飘飞，时而往左飘，时而往右飘，像是找不到舞伴。
我假装它在呼唤我，而我拒绝了。
我不被允许靠近火。
我的手指、嘴唇和脸颊都沾有融化的棉花糖，感觉黏答答的。爹地总是说我的笑容比尼加拉瀑布的开口还要大。我大笑是因为我觉得快乐。
火焰向我低语，向我展现神奇姿态。我知道不能触碰火。我的手掌上还留有三岁时留下的粉红色烫伤疤痕，有时候它还会隐隐作痛。
天空被无数的小钻石点亮，月光十分耀眼。妈咪用手指给我看，我看见一张男人的脸。
妈咪和爹地正在低声交谈，他们对我微笑，但我知道有事情不对劲。
有时我喜欢玩一个游戏，看自己能像泰迪熊一样保持安静多久。有时我可以保持安静好几个小时，让每个人都忘了我的存在。有时我觉得心痒难耐，便会不可遏制地格格大笑。
我想再吃一块棉花糖。目前为止我已经吃了三块。我被规定只能吃两块，但是当我用爹地给的竹签烤第三块棉花糖时，没有人出言阻止。
火焰发出越来越多的劈啪声响，低语声停止了。
爹地倚过身来，在火焰里加了几块木柴。
「妳还好吗，小公主?」爹地露出心口不一的微笑，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是个乖女孩。
我注意到很多事。他们说我还太小，那些事我不能看也不能听。但爹地说我是个聪明又狂傲的小女孩，而且很快就要到上学的年纪了，我能注意到的事比他们以为得多。
像是妈咪经常哭泣。
像是爹地生气时会握起拳头，一发现我在看就赶快把手藏到背后。
像是他们会用力拍打柜子的门，但我生气时却不被准许这样做。为什么他们可以而我却不行?
还有我上床睡觉时听见的吼叫声。
我不喜欢妈咪和爹地对彼此发脾气，也不喜欢妈咪伤心落泪。
我总是趁爹地不在时大力拥抱妈咪，跟她说我爱她，她是天底下最棒的妈咪。
她总是亲亲我的头顶，跟我说谢谢。有时她会说自己已经尽力了，有时她会说自己配不上我这样的女儿。
妈咪长叹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要进屋子一下，亲爱的。妳会不会冷?要不要穿一件毛衣?」她伸手搓揉我的手臂，她的抚触让我觉得有点痒。
我摇了摇头。火焰让我的肌肤感到温暖，我假装它是在替我做日光浴。
「妳说呢?我们要不要看这堆火可以烧得多高?」爹地倾身向前，十分靠近火焰，用棒子去戳弄火焰。「我们可以多添一些柴火，妳说对不对?」他朝我转过头来，但眼神却越过我，望向妈咪。
这时有两道明亮的光束扫过我们家的草地。
一辆卡车转了个弯，开上我们家的车道。
我看着那辆卡车，眼睛里浮现许多黑色圆点。我一闭上眼睛，光线就在眼睛里旋转舞动，宛如一颗迪斯科反光球。
「这么晚了谁会来?」爹地喃喃说着。
他起身望去。
只听见卡车门砰的一声关上。
爹地咒骂一声。
他留下我独自一人坐在火堆旁。
这里剩下我一个人。他们从不让我单独待在火堆旁边。
我缩起双腿，尽量远离火堆。
妈咪如果在这里，一定会生气，对爹地大声吼叫。
我想站起来跑到爹地身旁，但我不知道是谁来了。
我不喜欢陌生人。
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心里感到非常害怕。
爹地正在和那人交谈，他们压低声音，但口气并不友善。
家里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妈咪急匆匆地跑了出来。我想她是要跑到我身边，因为她知道我独自坐在火堆前面，而且我很害怕。
当妈咪直接经过我面前跑过去时，我双眼一阵刺痛，像有沙子跑进眼睛。上礼拜我们去海边，我的眼睛就进了沙子。我想哭，但我现在是个大女孩了，而大女孩不能哭。
妈咪大喊一个名字，张开双臂，抱住那个开卡车来的男子。
爹地出声咒骂，因为那人是「舅舅」。爹地不喜欢舅舅。
我想离开椅子，跑回家里，躲进衣柜，藏在我的毯子底下，不让任何人找到我。
但我无法从椅子上离开。火焰被风吹得朝我的方向舞动，越过爹地在火堆周围筑起的砖墙。爹地说那圈砖墙可以挡住火焰，但火焰却不肯乖乖待在里头，而是朝我慢慢逼近。
我尽量蜷起脚趾，双腿紧紧缩到胸前，再把脸藏在膝盖里。
也许火焰不知道我在这里，就会把我忘记。
也许我有超能力，而这件事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是个具有隐形能力的女孩。
妈咪和爹地回到火堆旁，舅舅也走了过来。
我等着妈咪对爹地发脾气，竟然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妈咪应该随时会将我一把抱起，让我坐在她的大腿上。她会用双臂紧紧抱住我，给我一个温柔的大熊抱，这么一来我就会感到安心。
我再也不孤单了。
但将我从椅子上一把抱起来的不是妈咪。
妈咪并未把手指插入我的腋下，把我弄痛。
妈咪并未让我坐在她的大腿上，伸出双臂环抱我。
妈咪并未亲吻我的头顶，用双手抚摸我的手臂。
妈咪连我蹙起眉头都没看见，也没注意到我非常安静、不想待在这里，不想坐在他的大腿上。
但爹地注意到了。
爹地脸上露出生气的表情。
爹地对我伸出双臂。我飞奔到他怀里，不去理会那个男人发出哈哈笑声。
「喔，别这样，亲爱的。」妈咪脸上露出大大的微笑，但说话的口吻却听得出她对我感到不高兴。
「别担心，小公主，我抱住妳了。」爹地在我耳边低声说，紧紧抱着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要不要再吃一块棉花糖?」他说。
「我想她吃得够多了。」妈咪皱起眉头。「她吃那么多糖会嗨上一整晚。」
「再吃一块又不会怎么样。」爹地的声音雄壮得有如一头大熊。
他会保护我。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如果不说话的话，说不定我又会被遗忘。
我喜欢被遗忘。
「你想要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妈咪说。
我凝视火焰，但保持一动也不动，这样才能听见那男人说的话。
我不希望那男人待在这里。我希望他不会待很久。
就连爹地也这么想，因为他把竹签递给我时，口中喃喃自语。我盯着手上的棉花糖，尽可能让它靠近火焰。
爹地帮我拿稳竹签，因为我一直让竹签垂落到火焰中，使得棉花糖在火焰中往上燃烧。
「哇，小心点，小公主。」爹地柔声说，声音十分轻柔，只有我才听得见。「别把它烤焦了。烤出完美棉花糖的秘诀在于让它靠近火焰，但又不至于太靠近，这样才能烤出美味的浅棕色。」
爹地身旁的那个男子哈哈大笑。
「没关系啦，」他说：「就让她把甜点烤焦，烤得越酥脆，她学得越多。她已经要变成一个大女孩了，是不是啊?」他倚身过来，触碰我的膝盖。
我弹了开来。
「妳不记得我了吗，小公主?」他说：「我是妳最喜欢的舅舅，我是世界上唯一这么爱妳的舅舅。」他朝妈咪眨了眨眼，两人都笑了起来。
「我比任何人都爱妳，」爹地在我耳畔低声说：「不要忘了。」
我伸出小指，要跟爹地打勾勾。勾小指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承诺。
「她得上床睡觉了。」妈咪说。
爹地把我从他腿上抱下来，叫我去准备睡觉，还说他会去哄我上床。
我走回家里，草地搔痒我的腿和脚。我自己刷牙洗手，穿上睡衣，坐在楼梯顶端等待爹地。
我等了好久，但谁也没来。我在房间里听见吵架声。爹地不希望舅舅待在这里，但妈咪希望。她说舅舅可以照顾我，这样她就可以去找工作。我不希望妈咪去找工作，也不希望舅舅照顾我。我希望爹地来哄我上床，告诉我一切都会没事。
但没有任何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