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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请说姓名,以便记录。”

  “迈克·努南。”

  “住址?”

  “永久住址是在德里,班顿街14号。但我在旧怨湖TR-90也有住所,邮递住址是832号信箱。房子的确切所在地是在68号公路旁边的42巷。”

  埃尔默·德金,凯拉·德沃尔的诉讼监护人,举起一只肥嘟嘟的手,在自己面前挥了一下,不知是在赶讨厌的小虫还是在跟我说这样就够了。我也觉得够了。我只觉得自己像《小城风光》[186]里的那个小女孩,把自己的住址写成:“神旨,银河,太阳系,世界,北半球,美国,新罕布什尔州,格罗弗角”。最主要还是因为我紧张。虽已年届不惑,出庭却还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遭。虽然地点是在城堡岩大桥街的“德金/彼得斯/贾勒特联合律师事务所”的会议室里面,但依旧算是出庭。这些劳什子里有一桩怪事特别值得一提。速记员用的并不是那种柱子上面连着一块键盘、样子像计算器的东西,而是面罩式速记机,戴在脸部的下半截。我以前见过这东西,但是在很老的警匪黑白片里面看到的。丹·杜莱耶或约翰·佩恩[187]开着两边都有舷窗装饰的别克轿车,满脸阴沉,抽骆驼牌香烟的那种警匪片。你若眼光无意间朝房间的角落飘过去,看到有个人的样子活像是全世界最老的战机驾驶员,本就已经够怪了;若再听到你说出来的每一字、每一句,马上会由别人用压得低低的声音干巴巴地重复一遍,更是怪上加怪。

  “谢谢你,努南先生。你每一本小说我太太都读过,她说你是她最喜欢的作家。我要法庭记录特别记下这一点。”德金咯咯笑了几声,笑声浑厚。本来就是啊,他长得很“浑厚”嘛。大部分胖子我都还蛮喜欢的——所谓心宽体胖,他们的胸襟和肚围是成正比的。但胖子这一群人里面,还是有一支族群,我就觉得是“脑满肠肥真小人”[188]了。这些人就是你避之唯恐不及的。只要你给他们半点借口加上对分再对分的机会,他们准会好好烧杀掳掠一番,下手无情。“小人们”没几个高过五英尺二英寸(依我看就是德金的身高),矮于五英尺的还多得多,都很爱笑,但是属于皮笑肉不笑的那一种。他们看什么都不顺眼,最恨的还是眼睛一垂就看得到自己脚丫子的人。我就是看得到的这一族——尽管只是勉强看到。

  “请代我向尊夫人致谢,德金先生,我想她应该知道跟您推荐哪一本小说来入门。”

  德金又咯咯笑了起来。坐在德金右手边的女助理也跟着笑了几声——这女助理长得很标致,但好像刚从法学院毕业才十七分钟。坐在我左手边的罗密欧·比索内特一样笑了几声。角落里的那个全球最老的F-111战机驾驶员则丝毫不为所动,径自对着他的面罩式速记机喃喃自语。

  “我等着看改编的电影就好了。”他说,看着我的两只眼睛还闪过一丝邪气,好像知道我的小说是绝对不会改编成大片在电影院里上映的——我只有《二就是双》改编成电视电影,收视率约和《全国沙发整修锦标赛》战成平手。我只希望这个小矮人耍的幽默快快叫停。

  “我是凯拉·德沃尔的诉讼监护人。”他说,“你知道这头衔的意思吗,努南先生?”

  “应该知道吧。”

  “这表示,”德金继续说,“万一法院要裁定监护权,朗古法官会指定由我来决定——若我有办法做决定的话——怎样才符合凯拉·德沃尔的最佳利益。在这样的案子里,朗古法官未必需要依我的结论来裁定,但许多时候都会这样。”

  他直视着我,两只手交叠放在空白的记事簿上。那位标致的女助理倒是在她的笔记本上奋笔疾书,可能不太放心战机驾驶员吧。德金看起来像是在等如雷的掌声。

  “这是问句吗,德金先生?”我反问他一句。这时罗密欧·比索内特在我脚踝上轻轻戳了一下,很老练的一下。我不必看他就知道他不是不小心来这么一下的。

  德金的嘴唇光滑柔润,看起来像涂了一层护唇膏。油光雪亮的头皮上面,约莫二十几绺发丝梳得服服帖帖,一绺绺呈柔顺的弯弧状。他耐着性子打量我,但眼神后面都是“脑满肠肥真小人”一肚子冥顽不灵的坏油水。好,看来幽默耍完了,我可以确定。

  “不是,努南先生,这不是问句。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硬把你从美丽的湖边请到这里来。也说不定我搞错了。现在,若——”

  门上传来敲门声,重重的,不太客气。接着进来了我的老朋友,也是他的老朋友,乔治·富特曼。今天他的“克里夫兰随便穿”换成了卡其布的副警长制服,武装腰带和枪也都一并戴上。一进门,他就自动朝标致女助理衬着蓝色丝衬衫的胸前风光看过去,欣赏过后,才把一个文件夹和一卷录音带交给她。临走前,还斜眼瞥了我一下,像是在用眼神说,我记得你,老兄。什么臭狗屁作家,连约会都寒酸。

  罗密欧·比索内特朝我歪了一下头,伸起手挡在嘴边,凑近我的耳朵。“德沃尔的录音带。”他说。

  我点一下头,表示懂了,然后再转向德金。

  “努南先生,你见过凯拉·德沃尔和她母亲玛丽·德沃尔,对不对?”

  我心想自己怎么会把玛丽弄成玛蒂……紧接着就懂了,跟先前在脑中看到白色短裤和细肩带背心一样。凯刚开始学讲话时,把玛丽说成玛蒂。

  “努南先生,你还跟得上状况吗?”

  “你不需要这么尖酸吧。”比索内特说,口气很温和,但德金看他的眼神像是在说,等到哪一天“脑满肠肥真小人”称王的时候,比索内特绝对是他们关进囚车送到古拉格[189]去的首选。

  “不好意思,”我没等德金开口回答就先说了,“我只是走神了一两秒钟。”

  “想到新的小说点子了吗?”德金问这一句时,脸上又出现了假笑。西装革履的癞蛤蟆!他转头看向那个战机驾驶员,吩咐他把最后一句删掉,然后又问一次刚才他问的关于凯拉和玛蒂的问题。

  对,我说,我见过她们。

  “一次还是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

  “那是几次?”

  “两次。”

  “你和玛丽·德沃尔也通过电话,是吧?”

  这些问题的走向已经弄得我有一点不快。

  “对。”

  “几次?”

  “三次。”第三次就是前天,她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跟她和约翰·斯托罗采证完毕后到镇上的广场一起吃露天午餐。公然在上帝和众人眼前跑到小镇的中心吃午餐……不过,有纽约来的律师护驾,何害之有?

  “你也和凯拉·德沃尔讲过电话吗?”

  什么怪问题!也从来没人提醒过我会问到这上面去!我想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问的吧。

  “努南先生?”

  “对,我和她讲过一次电话。”

  “能跟我们说说那次通话的情况吗?”

  “嗯……”我朝比索内特看过去,有一点不知如何是好,但得不到一点协助,看来他一样不知所措。“玛蒂——”

  “啊,不好意思,”德金听了马上朝我这边大幅靠了过来,裹在他肥厚的粉红色眼袋里的眼睛神色专注,“玛蒂?”

  “玛蒂·德沃尔。玛丽·德沃尔。”

  “你叫她玛蒂?”

  “对,”我回答时突然有一股冲动,很想加一句:在床上叫她玛蒂!我在床上都这样叫她!“哦,玛蒂,别停!别停!”喊得很大声!“我刚认识她时,她跟我说她叫这名字。我认识她是——”

  “这我们稍后再谈,现在我只想知道你和凯拉·德沃尔通电话的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一九九八年七月九日。”

  “对。”

  “电话是谁打的?”

  “玛……玛丽·德沃尔。”接下来他就要问她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了,我心里想,那我就跟他说玛蒂想要再来一次床上马拉松,前戏包括一边看畸形侏儒的照片一边喂彼此吃巧克力草莓。

  “那凯拉·德沃尔为什么会跟你讲话?”

  “她自己要讲的。我听到她问她妈妈是不是可以跟我讲一件事。”

  “她有什么事要跟你讲?”

  “她第一次洗泡泡澡。”

  “她有没有说她咳嗽?”

  我没出声,静静地看着他。那时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讨厌律师,尤其是碰上一个精明的律师搞得你灰头土脸时,更是会恨得咬牙切齿。

  “努南先生,需要我把问题再讲一遍吗?”

  “不用。”我回答他,不懂他是从哪里弄到这些信息的。这些浑蛋窃听玛蒂的电话吗?还是我的?要么两个都有?我可能这才生平头一遭真的深切了解到口袋里有五亿美元是啥滋味。有那么多银两在手,你爱窃听多少电话都没问题。“她说她妈妈把泡泡喷到她脸上,她就咳嗽了。但她——”

  “谢谢你,努南先生,现在我们再来——”

  “让他讲完。”比索内特说。顿时,我觉得他在采证中所扮演的角色好像变得比他原先以为的要大,但他看来无所谓。他那人老是瞌睡兮兮的,有警犬那一种哀伤又可靠的神情。“这里不是法庭,你不可以对他进行交互诘问。”

  “我得替一个小女孩的权益着想。”德金说,口气倨傲又谦和,加起来的感觉像是奶油玉米淋上巧克力酱,“我很看重我这份责任。若我讲话有一点像在逼你,努南先生,我在此先行致歉。”

  我才没那闲工夫去接受他的歉意,要不然我们两个就都太虚伪了:“我只想说凯在说这件事的时候笑得很开心,说她和妈妈打泡泡战。她妈妈把电话接过去时也在笑。”

  这时,德金已经翻开富特曼交给他的文件夹,在我讲话时快速浏览里面的内容,好像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她妈妈……玛蒂,这是你叫的名字。”

  “对,我是叫她玛蒂。但我要先问一下,你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私下的通话?”

  “这不关你的事,努南先生。”他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纸,合上文件夹。他把那张纸稍微举起来一下,像医生看X光片一样。看得出来,纸上打的都是单行间距的一排排字。“我们再来谈你和玛丽·德沃尔、凯拉·德沃尔第一次见面的事。那天是七月四日,对不对?”

  “对。”

  德金点一下头:“国庆日早上。你是先遇见凯拉·德沃尔的,是不是?”

  “对。”

  “你会先遇见她,是因为她妈妈当时并没跟她在一起,对不对?”

  “这样的句子不太对,德金先生,但答案是对的。”

  “真荣幸有畅销大作家帮我改正语法。”德金说时一脸挂笑。那笑的意思是他准备把我跟罗密欧·比索内特凑在同一辆囚车往古拉格送。

  “请你说明一下你们见面的情况,先说凯拉·德沃尔,再是玛丽·德沃尔。或是玛蒂吧,看来你比较喜欢叫她玛蒂。”

  我把经过说了一遍。说完后,德金把录音机放到他面前。他肥嘟嘟的手指头上的指甲跟他的嘴唇一样油亮。

  “努南先生,那时你很可能撞到凯拉,这样说对吧?”

  “绝对不会。我的时速只有三十五英里——那一带的速限就是三十五英里。我早就看到她了,有充分的时间刹车。”

  “但万一你开的是另一条车道——比如北上,而不是南下——那你还会早早就看到她吗?”

  老实说,这问题比他问的其他问题都要好。若那时有人从对向车道开过来,是会来不及反应。不过……

  “对。”我说。

  德金的眉毛往上一抬:“你确定?”

  “对,德金先生。若是那样,我紧急刹车就没那么容易了,但是——”“以三十五英里的时速。”

  “对,以三十五英里的时速。我跟你说过,那是那一带的速限——”

  “——在68号公路的那段路上。对,你跟我说过,没错。那么,依你的经验,大部分人开车到那路段时,都会乖乖照速限开吗?”

  “我在一九九三年后就不常到TR来了,所以没办法——”

  “拜托,努南先生,这又不是你写的小说里的场景。你回答我的问题就好,要不然我们会在这里耗上一上午的。”

  “我正在尽力而为,德金先生。”

  他叹了一口气,像是受不了了:“你那旧怨湖的房子是八十年代就买下来的,对不对?湖景杂货店,邮局,布鲁克斯修车厂那边——也就是大家说的北村——那边的速限从那时到现在就一直没变过,对不对?”

  “是没变过。”

  “那再回到我一开始问的——依你看,大部分人开到那路段时真会遵守三十五英里的速限吗?”

  “我不敢说大部分人会,因为我没做过交通调查,但我想很多人应该不会吧。”

  “那你要不要听一听城堡郡副警长富特曼说TR-90开的超速罚单以哪里最多,努南先生?”

  “不用了。”我实话实说。

  “就在你跟凯拉·德沃尔讲话,然后再跟玛丽·德沃尔讲话的时候,有别的车辆从你们身边开过去吗?”

  “有。”

  “多少辆?”

  “我不确定。两辆有吧。”

  “会不会是三辆?”

  “有可能。”

  “五辆呢?”

  “不会,没那么多。”

  “但你没办法确定,对不对?”

  “对。”

  “因为凯拉·德沃尔在闹脾气。”

  “说实在的,对一个三岁的小孩来说,她的情绪还不错——”

  “她当着你的面哭过吗?”

  “嗯……哭过。”

  “是她妈妈弄哭的吗?”

  “这样说不对。”

  “那依你看,放一个三岁的小孩在假日的早上自己一个人走在车流繁忙的马路正中央,这样子对吗?这应该同样不太对吧?”

  “够了,你别回答。”比索内特先生加入,口气很温和,警犬一样的脸上有了不快。

  “我撤回这问题。”德金说。

  “你撤回哪一个?”我反问他。

  他看着我,一脸厌烦,好像在说他碰到的尽是像我这样的浑蛋,他已经习惯我们这样的人耍贱招了。“从你把那孩子抱到安全地带到你和德沃尔母女分手,这期间有多少辆车子从你们身边开过去?”

  我不喜欢他说“抱到安全地带”这几个字,但我在想该怎么回答比较好时,那个老家伙已经对着他戴的速记机咕咕哝哝将问题录了下来。而且,我是真的把她抱到安全地带,这点没办法回避。

  “我跟你说过,我不确定。”

  “推估一下也可以。”

  推估。我生平最不喜欢的字之一。保罗·哈维[190]用字。“可能有三辆吧。”

  “包括玛丽·德沃尔自己的车?她开的是——”他在从文件夹里抽出来的那张纸上找了一下,“——一九八二年的越野吉普车?”

  我想起了凯拉说的玛蒂开太快!就懂了德金到底在搞什么。对这,我一样无能为力。

  “对,是她的车,越野吉普车,年份我就不知道了。”

  “她的速度是在速限以下,还是正好是速限,或是超过速限?我是说她开过你身旁,凯拉还抱在你怀里的时候?”

  她那速度绝对不在五十以下,但我跟德金说我不确定。他要我再想一想——我知道你对吊颈结不熟,努南先生,但只要你用心一点,绝对打得出来的——但我回绝了,很客气。

  他又把那张纸拿起来:“努南先生,你会不会奇怪有两个证人——小理查德·布鲁克斯(迪基·布鲁克斯),布鲁克斯修车厂的老板,还有罗伊斯·梅里尔,退休的木匠——两个人都说德沃尔太太开过你们那地点时,车速超过三十五英里很多?”

  “我不清楚,”我说,“那时我的注意力都在小女孩身上。”

  “那你会不会奇怪罗伊斯·梅里尔说他估计她的车速高达六十?”

  “这就离谱了。若这么快,她踩刹车时一定会朝侧边滑过去,翻进路旁的沟里。”

  “从富特曼副警长量的刹车痕来看,她的时速起码有五十。”德金说。这一句不是问句,但他还是直直朝我看过来,眼神有恶棍的凶气,好像要我在这卑鄙的陷阱里面多挣扎几下,陷得再深一点才好。我什么也没说。德金把他那两只肥嘟嘟的手交叠起来,握在胸前,朝我凑过来,脸上的恶棍凶气已经收起来了。

  “努南先生,要不是你及时把凯拉·德沃尔抱到路边——若不是你及时救下了她——她会不会正好被自己的妈妈开车撞个正着?”

  这一句问话真是剧力万钧,我该怎么答呢?比索内特这时当然也发不出任何有用的信号,反而好像要跟那个标致的女助理送秋波。我想起了玛蒂拿来和《巴特比》一起读的那本小说——《沉默的证人》,理查德·诺斯·帕特森写的那一本。帕特森笔下的律师和格里沙姆的品牌不同,他的律师好像都很抓得住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几乎没有例外。抗议,法官大人,这是要证人猜测。

  我耸一下肩:“对不起,律师,这我说不上来——水晶球没带在身边。”

  这时,我又看到德金的眼里露出了一抹凶光:“努南先生,我可以跟你保证,这问题就算你在这里不肯回答,到时候不管你是到马里布、火岛[191]还是哪里去写你的下一本巨著,还是会被叫回来回答这问题的。”

  我再耸一下肩:“我跟你说过了,我在注意那小女孩。她妈妈开得有多快,罗伊斯·梅里尔的视力有多好,甚至副警长富特曼真的去量过刹车痕还量对了吗,我都没办法说。但我跟你说,那里的擦痕多的是。好,那就假设她真的开到了五十,甚至五十五好了,就说她开到了五十五,德金,她才二十一岁。一般人在二十一岁的时候是开车技术最好的时候。她可能一拐就从孩子旁边绕过了,这对她可能是很简单的。”

  “我想这问题就到此为止吧。”

  “为什么?因为你已经要到了你想要的?”比索内特的鞋又再碰到了我的脚踝,但我没理他,“你若真的为凯拉着想,为什么开口闭口都像在替她祖父说话?”

  德金的嘴角微微一扬,露出恶毒的笑,像在说是啊,算你聪明,还要玩吗?他把录音机朝他那边拉过去一点,“既然你提起了凯拉的祖父,棕榈泉的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先生,我们也就谈一下他吧,可以吗?”

  “反正也是你的戏。”

  “你跟麦克斯韦尔·德沃尔讲过话吗?”

  “讲过。”

  “当面讲还是通过电话?”

  “电话。”我才想要加一句,说他不知用什么手段弄到了我没登记的电话号码,就想起玛蒂一样也弄到了我的电话号码,于是决定打住,闭嘴不提。

  “什么时候的事?”

  “上礼拜六,国庆日晚上。他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看烟火。”

  “你们谈的主题是不是当天早上的那场小小的奇遇?”德金问,伸手到口袋里拿出一卷录音带。他这动作很有点装模作样的感觉,活像是到府服务的魔术师掏出一条丝手帕,把两面都翻给你看。他在唬我。不能确定……算了,我想是真的。德沃尔是把我们的对话录了下来,没错——电话线里的嗡嗡声是大了一点,而且,我想就在我跟他讲电话的时候,我心里其实也隐约感觉到了——我想德金现在放进录音机里的那卷录音带应该是录下了我们的对话……但他这是在虚张声势。

  “我不记得了。”

  德金正要把放录音带的透明闸口关起来,听了我的回答,顿时住手。他抬眼看我,眼神明白写着不敢相信……外加一些别的吧。我想应该是意外之下的恼羞成怒。

  “你不记得了?拜托,努南先生,作家的本事不就在于特别有办法记住对话吗?不过是一个礼拜前讲过的话。请你跟我说你们谈话的内容。”

  “我没办法说。”我的回答听不出来喜怒哀乐。

  德金看起来好像慌了一下,但马上又平静下来。一根指甲擦得亮亮的手指头,在录音机的“播放”、“倒带”、“录音”、“快进”等按键上面逡巡。“德沃尔先生打给你的时候,一开始是怎么说的?”他问我。

  “他说‘喂?’”我轻轻回他一句,后面的速记机那边好像有压得低低的声音,很短的一声。可能是那老先生在清喉咙,也可能是憋着气在偷笑。

  德金的脸颊开始冒出一块块红晕:“‘喂’之后呢?后来他说了什么?”

  “不记得了。”

  “他问过你那天早上的事吗?”

  “不记得了。”

  “你是不是跟他说玛丽·德沃尔和她女儿在一起,努南先生?你说她们两个一起摘野花?这位担心的老祖父问你那天出的事时,你是不是跟他这样回答?七月四日那件事全镇的人都知道,都在说。”

  “哦,得了吧你。”比索内特说着,抬起搭在桌上的一只手,用指头抵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面,比出裁判的暂停手势。“暂停。”

  德金看着他,脸颊上的红晕更明显了,嘴也瘪了下去,露出牙冠整整齐齐的小牙尖。“你要怎样?”他这句几乎像是咆哮,好像比索内特是突然跑进来跟他传摩门教或者玫瑰十字会的福音。

  “我要你别再诱导他了,我也要把采野花那段从记录里全都删掉。”比索内特说。

  “为什么?”德金顶回去。

  “因为你是在把这位证人没说的话硬弄进记录里去。要不然我们就暂停一下,先去和朗古法官开一下会,听听他的意见——”

  “我撤回这问题。”德金说时朝我看了过来,眼神写着无奈和阴沉,怒不可遏。“努南先生,你想不想帮我做我该做的事?”

  “我想尽力帮助凯拉·德沃尔。”我说。

  “那好,”他点一下头,好像这没差别,“那就麻烦你跟我说明一下你和麦克斯韦尔·德沃尔讲了些什么。”

  “我不记得了。”这一次我直视他的眼睛,没让他的眼神溜开,“说不定,”我说,“你还可以帮我回想起什么呢。”

  一时间没有声音,跟扑克牌大奖赛最后的注已经投下,就等着选手亮牌的时刻一样,大家屏息以待,死寂一片。就连那个老战机驾驶员也没吭声,从面罩上缘露出来的两只眼睛,定定地眨也不眨。接着,德金用手腕把录音机推开(从他嘴部的表情可以知道他对录音机的感觉跟我平常对电话的感觉差不多),又把问题转回七月四日早上。他一直没问我和玛蒂、凯礼拜二晚上一起吃饭的事,也没再重提我和德沃尔通电话的事——那次通话中,我说过不少蹩脚而轻易会引起非议的话。

  我接着回答他的问题,直到十一点半。但真要说起来,这一次采证庭在德金用手腕把录音机推开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我心里清楚,我敢说他心里同样也清楚。

  “迈克!迈克!这里!”

  玛蒂在野餐区的一张桌子旁边朝我挥手,野餐区在镇上广场的舞台后面。她看起来容光焕发,很快乐。我也向她挥手,然后朝她那方向走过去。一路要迂回绕过在玩官兵抓强盗的几个孩子;避开一对十几岁的小情侣,两人正在草地上卿卿我我;还要躲一个飞盘,让那条跳得老高的德国牧羊犬可以接个正着。

  她身边还有一个很高、很瘦的红发男子,但我没什么时间去注意他。我刚走到碎石子路那边,玛蒂就已经迎了过来,伸出双手将我环抱搂住——还绝不是怯生生、撅屁股、不敢贴得太近的那种——然后在我唇上重重一吻,压得我的嘴唇贴在牙齿上面。她松口时,还有一声清脆的“啵”!她朝后退一步,看着我,眼睛里的兴奋光彩一览无遗:“还有谁给过你这么大的一个吻吗?”

  “是我这四年来最大的一吻,”我说,“这样你满意了吧?”若她再等个几秒才从我身上挪开,她准会看到我满意得要命的实质证据。

  “我看是不满意也不行,”她转头朝那个红头发的男人看过去,娇俏地向他示威,“这样可以吧?”

  “不算及格,”他说,“但至少你们两个现在没在修车厂那几个怪伯伯的视线之内。迈克,我是约翰·斯托罗。很高兴终于一见你的庐山真面目。”

  我马上就觉得和他一见如故,可能是因为我和他见面时,他虽然顶着一头乱蓬蓬、到处伸的红色鬈发,但脖子以下可是三件头的纽约客正式西装,野餐桌上的纸盘子也摆得很整齐。他的肤色很白,长满雀斑,属于怎么晒都晒不黑,反而一晒就发红、大片大片脱皮的那种。我们握手时,他的手好像只有骨节没有肉。他应该至少有三十岁了,但那样子好像跟玛蒂同年。依我猜,他五年前应该是不拿身份证还没人肯卖酒给他。

  “坐下吧,”他说,“承蒙城堡岩总汇餐厅鼎力相助,我们有五道菜可以吃——烤乳酪三明治,在这里不知为什么居然叫意大利三明治……莫塞瑞拉干酪条……洋葱卷……星奇蛋糕。”

  “只有四道啊。”我说。

  “我忘了饮料。”他说完,就从一个褐色的袋子里抓出三瓶长颈瓶的桦木啤酒,“吃吧,玛蒂礼拜五和礼拜六在图书馆的班是两点到八点,这时候要她翘班可不太好。”

  “昨天晚上的读书会怎样啊?”我问她,“林迪·布里格斯没生吞了你嘛,我看。”

  她笑了,两手合掌一拍,高举过头,摇了一摇:“好轰动啊!我爆红啦!我不敢告诉她们我说的看法里面最棒的都是你的——”

  “大恩不言谢。”斯托罗插嘴。他正在把他的三明治从牛皮纸包加绳子的束缚里解放出来,拆得很小心,不是很利落、干脆,全靠指尖。

  “——我说我看了几本书,在里面找到了可以用的东西。真棒,觉得自己很像大学生。”

  “好极了。”

  “比索内特呢?”约翰·斯托罗问,“他到哪里去了?我从没见过有人叫罗密欧的。”

  “他说他得直接回刘易斯顿去,不好意思。”

  “其实我们人少一点反而好,至少一开始要这样。”他张嘴朝三明治咬下去——夹在长长的潜水艇面包里面——然后看我一眼,眼神有一点惊讶,“不赖嘛。”

  “吃过三次之后,你就终生上瘾。”玛蒂说完,张口就朝自己的三明治狠狠咬下去,很高兴。

  “跟我们讲一下采证庭的经过吧。”约翰跟我说。我就在他们吃东西时,将情形讲了一遍。讲完后,我拿起我那份三明治,开始赶我落后的进度。我都忘了意大利三明治有多好吃——甜甜的,酸酸的,还一路油得要命。当然,那么好吃的东西绝对不会有益健康,这是铁律。我想中年男子被年轻美眉来个紧紧的大熊抱,在法律上应该也是同样的道理。

  “真有意思,”约翰说,“真有意思,真的。”他从油腻腻的纸袋里抽出一根莫塞瑞拉干酪条,从中间折断,细细端详里面黏糊糊的白色奶油,脸上一副惊吓又不解的表情,“这里的人真的吃这样的东西啊?”他问道。

  “纽约那边的人还吃鱼膘呢,”我说,“生吃。”

  “说得好。”他拿手里的干酪条放进意大利面酱的小塑料杯里蘸了一下(意大利面酱这时候在缅因州西部就要叫做干酪蘸酱),一口吃下。

  “怎么样?”我问他。

  “不错,但再热一点更好。”

  对,他说得没错。冷掉的莫塞瑞拉干酪吃起来会有一点像在吃凉凉的鼻涕,但这看法在如此美丽的仲夏礼拜五,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若德金确实有录音带,他为什么不放?”玛蒂问,“这我就不懂了。”

  约翰先把两条手臂往外一伸,再喀喀弯一下指节,摆出和颜悦色的神情,看着玛蒂:“这答案可能会石沉大海,永远没人参透得了。”他说。

  他觉得德沃尔应该会放弃这起官司——从他身体语言的每一道线条,从他字句的高低起伏,都透露得很明显。情势大好,但是玛蒂最好不要过于乐观。约翰·斯托罗没他的外表那么年轻,也可能没他的外表那么天真无邪(大概是我自己衷心的期盼吧),但他还是很年轻。不管是他还是玛蒂,都不知道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和斯库特·拉里布的雪橇的那段往事,也没站在比尔·迪安的面前听他说。

  “要听一听可能的发展吗?”

  “当然。”我说。

  约翰放下手上的三明治,擦干净手指,开始替我们列举重点:“第一,电话是他打给你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通话录音有什么价值就很难说了。第二,他那样子也不像是袋鼠队长[192],对不对?”

  “不像。”

  “第三,你编的话会打着你自己,迈克,但不会太重,而且绝对不会打着玛蒂。还有,玛蒂把泡泡喷在凯拉脸上的说法,我喜欢。若他们的绝招就是这样,我会劝他们现在就收手。最后——我觉得这才可能是让他们打退堂鼓的真正理由——我想德沃尔得了尼克松氏症[193]。”

  “尼克松氏症?”玛蒂问他。

  “德金的那卷录音带并不是唯一的一卷;不可能。你公公就怕一旦他把在沃林顿录的录音带拿一卷出来用,我们就会要求法官让他交出所有录音带。这我当然不会放过。”

  她看起来没听懂:“他会录到什么呀?若这样子不好,他为什么不干脆销毁?”

  “可能没办法吧,”我说,“可能他在别的地方还需要。”

  “这没什么关系,”约翰说,“德金只是在唬人,这才是重点。”他用手腕轻轻敲了一下野餐桌,“我看他会撤掉案子。我敢说。”

  “现在这样想还嫌太早。”我马上接口,但从玛蒂的表情看来——比先前更亮了——她早已被这过度的乐观所感染。

  “其他的你都跟他说了吧,”玛蒂跟约翰说,“我还要赶去图书馆上班。”

  “你上班时把凯拉放在哪里?”

  “卡勒姆太太那边,她住在黄蜂路往上两英里的地方。七月的时候,十点到三点还有假圣班可以上,就是假期圣经班的夏令营。凯很喜欢去上课,她最爱唱歌,也爱法兰绒板看图说故事中诺亚和摩西的故事。放学后校车会送她到阿琳家去,我下班后九点十五分左右会到那里去接她回家。”她脸上泛起一抹感伤的笑,“她那时候通常都已经在沙发上睡得很熟了。”

  约翰接口讲了约莫有十分钟之久。他才接这案子没多长时间,但已经发出了不少球。加州那边已经有人在搜集罗杰·德沃尔和莫里斯·瑞丁的资料(“搜集资料”比“打探”要好听多了)。约翰特别有兴趣的是罗杰和他父亲的关系,还有罗杰是不是明确表示过他也关心缅因州的这个小侄女。约翰也拟好了作战图,要尽量挖掘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在回到TR-90后的一举一动,挖得愈多愈好。因此,他又雇了一个私家侦探,是我那临时租来的律师罗密欧·比索内特推荐的。

  他从外套的内袋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一边快速翻动,一边跟我讲这些事。我听着,听着,就想起来他和我在电话里面讲过的司法女神的事:她可不止是被蒙着眼睛。她连手腕都上了手铐,嘴也贴上了胶布,被人硬拖到野地里好好强暴了一番!这样的说法用在我们目前的事上可能偏激了一点,但我想我们目前多少也算是有一点在摆弄她吧。我心里浮现出那可怜的罗杰·德沃尔飞了三千英里过来,硬被拖上证人席,就为了被人揭他性倾向的疮疤。但我还是时时提醒自己,这是他老爸,不是我或玛蒂或约翰·斯托罗,害他遇上这样的事。

  “你快要和德沃尔还有他的法律顾问碰面了吗?”我问他。

  “很难说。钓鱼线已经扔进了水里,提议已经摆上了桌面,冰球已经放在了冰上,喜欢哪一种说法随便你挑,要混起来、合起来也都可以。”

  “生铁已经落炉了。”玛蒂说。

  “棋盘已经端上来了。”我加一句。

  我和她相视而笑。约翰却瞅着我们看,好不无奈,叹一口气,拿起他的三明治又吃了起来。

  “你真的必须献殷勤,才能见到德沃尔和他的律师吗?”我问他。

  “你是要打赢之后才发现德沃尔可以拿玛丽·德沃尔的律师有违反伦理的行为而重启战端吗?”约翰反问我这一句。

  “少开玩笑。”玛蒂大喊一声。

  “我这不是在开玩笑。”约翰说,“球是在他的律师手上,没错。我想这次来是不太可能见到他了。话说我连那怪老头长什么样子都还没见过。我跟你说,我想见他还真是想得要死。”

  “若见他一面可以救你一命的话,那就下礼拜二傍晚到垒球场的挡球网后面站一站好了。”玛蒂说,“他老人家会坐着他的神奇轮椅去看球,看得眉开眼笑,不住鼓掌,每隔十五分钟还要吸一次救命的氧气。”

  “这主意不错。”约翰说,“我周末要回纽约——把奥斯古德扔到脑后——但礼拜二或许可以来一趟,说不定连手套也一起带来。”他开始清桌子上的东西,看得我又开始觉得他真是拘谨得可爱,像穿围裙的劳雷尔[194]。玛蒂伸手请他一边凉快,自己接过手。

  “星奇蛋糕没人吃。”她说得有一点伤心。

  “你带回去给女儿吧。”约翰说。

  “不行,我从来不让她吃这样的东西。你以为我是怎么当妈的?”

  她看见我们两个的表情,就再把这句重复一遍,说完自己就笑了出来。我们跟着一起笑开了。

  玛蒂的老越野吉普车停在大战纪念碑后面的一块斜坡上。城堡岩这里的大战纪念碑,是一座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士的塑像,外加一顶馅饼盘形状的头盔,上面满是小鸟进贡的鸟粪。她的车旁停了一辆全新的福特金牛座,检验贴纸上面有赫兹租车的贴花标志。约翰把他的公文包扔进车子后座——他这公文包不厚,也不惹眼,看了让人放心。

  “若礼拜二晚上可以来,我就打电话给你。”他对玛蒂说,“若有办法通过那个奥斯古德和你公公约上时间,我也会打电话跟你说。”

  “我会替你把意大利三明治先买好。”玛蒂说。

  他笑了起来,伸手抓住玛蒂的一条手臂,另一只抓住我的,样子很像新上任的牧师准备替他的第一对新人证婚。

  “你们要在电话上聊事情,没问题,”他说,“但绝对要记住,你们的电话有一部,或两部都是,可能被窃听了。有机会的话,在市场上见见面吧。迈克你呢,偶尔也要到图书馆去查查书。”

  “你的卡要续约。”玛蒂说时很严肃地瞄我一眼。

  “但你不要再去玛蒂的拖车屋了,懂吗?”

  我说懂,她说懂,但约翰·斯托罗的表情好像不太放心。我不禁想,他是不是在我们脸上或身上看到了不该有的端倪。

  “他们的攻击路线可能无效,”他说,“但我们也不应该冒险让他们及时更换路线。我是说他们影射你们两个的关系,还有迈克和凯拉的关系。”

  玛蒂吃惊的表情让她马上又回到了十二岁:“迈克和凯拉!你在说什么?”

  “指控迈克猥亵儿童!他们一急起来什么贱招都使得出来。”

  “荒唐,”她说,“若我公公要用这种抹黑的——”

  约翰一点头,说:“对,我们就马上打回去。到时候全美的大报都会登,搞不好连‘电视法庭’[195]也会出马。老天保佑!不要走到这地步最好。这对大人都不好,何况是小孩子,不管现在还是未来。”

  他低下头,吻一下玛蒂的脸颊。

  “对不起,搞这些,”他说得口气听起来是真心觉得抱歉,“打监护权官司就是这样。”

  “我知道你先前就警告过我了。只是……有人会捏造这样的话,就因为没别的方法可以打赢官司……”

  “那我就再警告你一次,”他说时脸色一沉,只是他那年轻、斯文的长相再往下沉也沉不到哪里去,“我们的这个对手是非常有钱但案子不牢靠的人。两项条件加起来,很可能就像老式炸弹了。”

  我转头看玛蒂:“你还是很担心凯,是吧?你还是觉得她可能会出事?”

  我看见她犹豫了一下,不想直接回答问题——很可能纯粹是扬基佬的含蓄在作祟吧——最后还是决定不要回避。可能是觉得回避问题是她目前没本钱享用的奢侈品吧。

  “对。也只是一种感觉,你知道。”

  约翰皱起了眉。我想,他应该也已经想到了德沃尔可能会不循法律途径硬干。“你尽量多盯着她一点,”他说,“我相信直觉。你的直觉可有事实根据?”

  “没有,”玛蒂回答他时,朝我飞快瞄过一眼,暗示我闭嘴,“不怎么具体。”她打开老吉普车的门,把她的褐色手提袋扔进去,星奇蛋糕就装在里面——她终究决定留着不扔。之后,她转过身来看着我和约翰,脸上的表情近乎愤怒:“我不知道我要怎样多盯着她一点。我一个礼拜要上五天班,八月的时候要做微缩资料更新,那就要六天了。凯现在是在假圣班里吃午餐,在阿琳·卡勒姆家吃晚餐。我只有早上可以陪她,其他的时间……”她没说出来我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她要说的还是那一句,“……她可是在TR啊。”

  “我可以帮你找保姆。”我跟她说,心里知道这比请约翰·斯托罗要便宜太多了。

  “不行。”他们两个异口同声,讲得那么一致,两人不禁对望一眼,哑然失笑。但即使脸上有笑,玛蒂的表情还是很紧张,很苦恼。

  “我们不能留一大堆文件让德金或是德沃尔的律师团去挖。”约翰说,“谁付钱给我是一回事,谁付钱给玛蒂的保姆是另一回事。”

  “还有,你帮我的地方太多了,”玛蒂说,“已经让我晚上睡不安稳了。我绝对不要因为自己瞎担心而陷得更深。”她爬上吉普车,关上车门。

  我两只手搭在她敞开的车窗上。现在我们两个是齐头的高度,双眼对视,那感觉好强烈,一时颇教我不太自在。“玛蒂,我也没别的可以让我花钱啊,真的。”

  “约翰的律师费我可以接受,因为约翰的律师费是为了凯。”她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手上,轻轻捏了一下,“其他就是因为我。好吗?”

  “好。那你一定要跟卡勒姆太太还有假圣班那边的人说清楚,你现在有监护权的官司要打,可能会打得很凶。除非你亲口说可以,否则绝不能让凯拉跟着别人走,连他们认识的人也不行。”

  她微微一笑:“我已经说了,约翰要我说的。保持联络,迈克。”她拉起我一只手,亲热地咂了一下,就开车走了。

  “你觉得呢?”我们目送玛蒂的吉普车喷着废气朝新盖的普罗蒂桥驶去时,我问约翰。这座桥跨过城堡河,通往68号公路的联外通道。

  “我觉得她有有钱的朋友和精明的律师在帮她,真好。”约翰说完,顿了一下,又加上一句,“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件事,不知怎么,我就是觉得她好像罩在不幸里面。有一种感觉……我不知道……”

  “好像她身上罩了一层乌云,让人看不透。”

  “大概吧,大概是这样吧,”他伸手梳一梳头上那团红色乱发,“我就是觉得那感觉很忧伤。”

  我知道他的意思……只是我想得还要更多。我想跟她上床,忧伤与否,对错不计。我要感受她的手碰到我的感觉,轻推、轻压、轻拍、轻抚。我要闻她的体香,嗅她的发香。我要她用双唇抵在我的耳际,呼出来的气息拂动我耳内的纤毛。我要听她跟我说你要怎样都可以,你要怎样都可以。

***

  我在快两点的时候回到“莎拉笑”,进门时一心念着我的书房和有“信使”版球的IBM。我又开始写作了——写作,我还是不太敢相信。我要工作到六点左右(被炒鱿鱼四年后重新开始写作,感觉不像工作),然后去游泳,再到村里小店大吃巴迪拿手的胆固醇过量特餐。

  我才走过门口,本特的铃铛就一阵大鸣大放。我在玄关停住脚,手搭在门把上。屋里很热、很亮,没一丝阴影,但我手臂上出现的鸡皮疙瘩像是到了三更半夜。

  “谁?”我大喊一声。

  铃铛不响了。屋里顿时一片死寂,接着,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那尖叫从四面八方涌来,从满室阳光、微尘的空气里面涌现,像汗珠从热气蒸腾的皮肤上面冒出来。那一声尖叫里面有痛恨,有怒气,有悲伤……但我想,还是以恐惧为多。我跟着放声尖叫,克制不住。那天站在漆黑的地下室楼梯顶上,听到有看不见的手在敲绝缘面板,我也怕过,但这一次比那次还惨。

  它一直没停,我是说那尖叫。它是慢慢远去的,跟那小孩子的哭声慢慢远去一样。好像发出尖叫的那个人被人沿着一道长长的走廊拖走,拖得很快。

  但终究还是听不见了。

  我靠在书架上,一只手掌压在穿着T恤的胸口上,心脏跳得砰砰作响。我张大口喘气,全身的肌肉都是那种极度惊吓过后即将爆掉的古怪感觉。

  过了一分钟,我的心跳渐渐慢下来,呼吸也跟着变得平缓。我站直身体,蹒跚踏出一步,等确定两条腿站得住后,才又往前踏出两步。我在厨房门口站住脚,朝起居室看过去。火炉上方的大角鹿本特瞪着玻璃眼珠子静静看着我。它脖子上的铃铛挂得好端端的,没在动,也没声音。铃铛的侧缘有太阳的反光在发亮。屋子里唯一的声音,就是那只滑稽的菲利猫在厨房里的滴答响。

  就算是这样,我最苦恼的依然是觉得那个尖叫的女人就是我的乔,缠着“莎拉笑”不走的鬼魂就是我的亡妻,而且,她正身陷痛苦。不管她是死了还是怎样,她正痛苦不堪。

  “乔吗?”我问了一声,问得很平静,“乔,你——”

  那呜咽啜泣又开始了——惊恐无助的小孩的哭声。一听到这声音,我的嘴和鼻子马上就又觉得涨满了湖水的铁锈味。我伸手抓住喉咙,不停作呕,十分害怕,靠在料理台的水槽上面拼命呕。结果跟上次一样——我没吐出一大股水来,只吐出一小口口水。溺水的感觉也马上跟着不见了,好像从没有过。

  我站在原地没动,抓着料理台的边缘,低着头靠在水槽上面。那样子可能很像醉鬼,刚从宴会回来,正把送进肚里去的黄汤全吐出来。我可不只是样子像,连感觉也像——呆头呆脑,两眼朦胧,昏昏沉沉地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我终于能挺直身子,便拿了挂在洗碗机把手上的毛巾擦一下脸。冰箱里有茶,我真的需要喝上一大杯冰冰的茶。我刚伸手要去抓冰箱的门把,手就僵住了。冰箱门上的蔬果小磁铁又排成了一个圆圈,圆圈里面排了一行字:

  help im drown(救命!我要淹死了)

  好,够了,我心里想,我要离开这里。现在就走。今天就走。

  但一个小时过后,我还坐在楼上闷死人的书房里面,书桌上有一大杯冰红茶放在我手边(茶杯里的冰块早就溶化了)。我身上只穿着泳裤,已经神游到我笔下的世界——那里有一个叫安迪·德雷克的私家侦探,正想证明约翰·沙克尔福德并不是大家说的“棒球帽之狼”连环杀手。

  我们是这样过活的:一次只过一天,一次只吃一餐,一次只痛一次,一次只呼吸一下。牙医不也是一次只做一个根管治疗么?造船的人不也是一次只造一艘船么?所以,写书这件事,也是一次只写一页。我们知道的、我们害怕的一概避开。我们研究邮购目录,看足球赛,选斯普林特不选电话电报公司[196]。我们数天上飞过的鸟,就算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从长廊传来,也不转身去看。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吧,我同意天上的云朵常常看起来像是什么东西——鱼啊,独角兽啊,骑马的男子啊——但天上的云朵到底只是天上的云朵。就算云层里面有闪电打过,我们还是说那只是云朵,说完后,回头继续再管我们的下一餐,再管我们的下一场痛,再管我们的下一次呼吸,再管我们的下一页稿子。我们就这样子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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