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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电话的铃声——或者应该说是我听到铃声的方式——跟书桌椅子的吱吱嘎嘎或老IBM打字机的嗡嗡嗡一样熟悉。一开始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之后才像火车开到路口发出一阵阵汽笛声。

  我的书房或乔的书房都没有分机,楼上的电话是旧式的转盘式,装在连通我们两人书房的长廊里的一张桌子上——乔爱说这长廊是“无人地带”。长廊里的气温起码高达华氏九十,但出了书房走进那里,还是觉得一股清凉拂上肌肤。我全身都是汗,滑不溜秋的,活像以前在健身房里偶尔会遇见的那种肌肉男,只不过我是个有小号鲔鱼肚的版本。

  “喂?”

  “迈克吗?吵到你了吗?你在睡觉啊?”是玛蒂,但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玛蒂。现在的这个玛蒂不再害怕,也不畏缩;现在的这个玛蒂好开心,话里都带着笑。当初让兰斯·德沃尔着迷的那个玛蒂绝对就是这样子。

  “我没在睡觉,”我说,“在写东西。”

  “骗人!我还以为你退休了。”

  “是啊,我原来也这么想的,”我说,“但可能早了点吧。什么事?听起来你好像飞上了青天!”

  “我刚跟约翰·斯托罗通过电话——”

  真的?我刚刚在二楼待了多久?我看一下手腕,没东西,只有一圈白色。现在是斑点半,皮点钟[176],我小时候爱这么说。我的表在楼下的北厢卧室,可能就躺在水杯打翻流出来的那摊水里面吧。

  “——他的年纪;他也可以传他另一个儿子作证!”

  “哇!”我说,“我没跟上。倒带,讲慢一点。”

  她听了照做。真正的消息讲起来不需要多久(向来如此):斯托罗明天就要过来一趟。他会搭飞机到城堡郡的机场,然后住在景观丘的城堡岩旅馆里面。他们两个这礼拜五大部分时间都要用来讨论案情。“哦,还有,他帮你找了一个律师,”她说,“陪你一起出庭采证。我想是刘易斯顿那边的人。”

  听起来都是好消息,但比这些消息更重要的是:玛蒂已经重燃斗志。今早之前(若那时候还算是早上的话;从窗口坏掉的空调上方洒进来的阳光看起来,应该还是早上没错,但也快要过去了),我一直没发现那位身穿红色连身裙、脚踏干净白色运动鞋的年轻女子心情有多低落,她觉得自己会失去孩子的忧惧有多深重。

  “真好,我很高兴,玛蒂。”

  “都是因为有你。你若此刻就在我身边,我一定马上给你一个大大的吻,你这辈子最大的吻。”

  “他跟你说你会赢,对吧?”

  “对。”

  “你也相信他的话。”

  “对!”但这时她的声音略往下沉,“不过,我跟他说起我昨天晚上请你吃饭的事,他就有一点不满意了。”

  “是啊,”我说,“我想也是。”

  “我跟他说我们是在院子里吃的,他说我们只要在屋子里待上六十秒,就会有流言。”

  “那我也只能说,他对扬基佬的做爱能力未免太小看了点,不过也难怪,他是纽约人。”

  她笑得挺开心的,我这小笑话似乎还不至于好笑到这地步。我心里想,这是因为她身边终于有了两个人可以保护她吗?是因为她终于放下了压在胸口的大石头,所以才笑得花枝乱颤吗?还是因为性这话题在这当口正好触动她的心绪?别乱猜!

  “他没太拿这件事来烦我,但他也说得很清楚,若我们再来一次,他就要啰嗦了。不过,等这些事都过去以后,我一定要好好请你吃一次饭,真的请你一次。你爱什么我就弄什么,你爱怎样我就弄成怎样。”

  你爱什么我就弄什么,你爱怎样我就弄成怎样。唉,天上圣母耶稣基督,她一点也没想到她说的这句话是可以作另一番解读的——我跟你赌。我把眼睛闭起一下子,泛起了笑。干吗不笑?她说的每个字听起来都好悦耳,尤其是在迈克·努南的脏脑袋里。听起来我们两个真有可能走到童话般的美满结局呢,只要我们有勇气一路走下去。只要我忍得住不去看别的年龄可以当我女儿的俏妞儿一眼……做梦除外,当然。若不行,那我也只能有什么就吃什么。但凯拉不行。她在这一切里,像是劳斯莱斯车头的那尊女神,车子往哪里去,她只能跟着往哪里去。所以,我若有何非分之想,最好要记牢这一点。

  “若法官要德沃尔两手空空回家去,那我就带你去波特兰的雷诺夜总会,买九道法国大餐请你吃。”我说,“斯托罗也去,连我礼拜五有约的那个讼棍我也一并请。你看,还有谁比得上我,啊?”

  “没人比得上,我知道。”她说的口气很认真,“我一定会还你这个人情的,迈克,我现在情况不好,但我不会一直都这样的。就算要用上下半辈子才还得清,我也一定要还。”

  “玛蒂,你不用——”

  “我一定要,”她说得沉稳但激动,“我一定要。还有,我今天一定要再做一件事。”

  “什么事?”我真的很喜欢听她用今天早上这样的口气讲话——开心、自由,像刚被赦免的囚犯从牢里放了出来——只是,我的眼睛已经开始往书房的门飘过去了;我急着想回去。我今天已经没办法写多少,再回去写,准会变成烤苹果,但我真的很想再写一点点,至少再写个一两页。你要怎样都可以,她们两个在我梦里都说过这一句。你要怎样都可以。

  “我要去给凯拉买一个很大的泰迪熊,城堡岩的沃尔玛有卖的。”她说,“我会跟她说这是因为她很乖才买给她的,但其实是因为她那天走在马路中线,让你从对向车道看个正着,只是我可不能跟她实话实说。”

  “只要不是黑色的就好。”我跟她说。这句话就这样脱口而出,我自己甚至都还没意识到脑子里有这一句。

  “啊?”她听起来既惊讶又不解。

  “我说也帮我带一只回来。”我说。这句跟前一句一样,我自己还没注意到就已经讲出口,从电话线里传了出去。

  “说不定哟。”这时她的口气就开心多了,但紧接着又严肃起来。“昨天晚上我若说了什么话让你不开心,就算只有一下下,我也要道歉。我从来没有过——”

  “别担心,”我说,“我没有不高兴。有一点困惑,仅此而已。其实,乔的这位神秘男友我差不多都已经忘了。”骗人的,但在这时候我觉得我有充分的理由骗人。

  “可能这样最好。我不耽搁你了,你再回去写吧。你很想再写一点,对不对?”

  轮到我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她没再讲下去,但我忽然就懂了两件事: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也知道她不会说出来。我昨天晚上梦到你。梦到我们两个在一起。正要做爱,我们两个里面有一个说:“你要怎样都可以”。但也可能,我不知道,也可能我们两个都说了这一句吧。

  说不定有的时候是真有鬼魂的——心灵和欲望脱离了身体,冲动挣脱了束缚,到处飘移,不露形迹。从“本我”里面跑出来的鬼,从幽冥深处跑出来的幽灵。

  “玛蒂?你在听吗?”

  “在啊,当然在啊。你要我把后续的进展都跟你说吗?还是你从约翰·斯托罗那里就会知道了?”

  “你若不跟我说,我会很生气的。气到爆。”

  她笑了:“那我一定跟你说,但会避开你写作的时间。再见,迈克。再感谢你一次,真的很感谢。”

  我也跟她道了再见。她挂掉电话后,我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那台老式的人工树脂电话机发呆。她会打电话来,跟我报告最新状况,但会避开我的写作时间。可她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在写作?反正她就是会知道。我昨天晚上听她说乔和那个穿补丁休闲外套的男人朝停车场走去时,不也知道她没说实话吗?一样的。玛蒂打电话来的时候,穿的一定是白色短裤加吊带背心,今天她不用穿连衣裙或淑女短裙,因为今天是礼拜三,礼拜三图书馆不开放。

  你哪知道这些,都是你自己心里的想象。

  不是的。若这都是我自己心里的想象,那我十之八九会把她放在更撩人的情境里面,说不定像是身上只有“维多利亚的秘密”的风流寡妇[177]。

  想到这里就又联想到另一件事。你要怎样都可以,她们两个都说过这一句。两个都是。你要怎样都可以。这句话我以前听过。我在拉戈岛度假的时候,在《大西洋月刊》上面读过一位女权人士谈色情作品的文章。忘了是谁,只知道一定不是娜奥米·沃尔夫或卡米尔·帕利亚[178]。那女人是站在保守派那边的,她在文章里就用过这说法。莎莉·蒂斯戴尔[179]吗?可能吧。还是我的脑袋瓜儿在搞回波失真,把莎拉·蒂德韦尔听成莎莉·蒂斯戴尔?不管是谁,反正她认为“我要怎样都可以”是女性爱欲的基础,“你要怎样都可以”则是色情作品吸引男性的基础。性爱的时候,女性在心里想的是前面那句,男性在心里想的则是女性跟他们说后面那句。还有,那作者也说,真实世界里一旦性爱变调——像是变得暴力、虚假,或是有的时候单纯女性那边觉得不满足——色情作品便往往是漏网的共犯。这时,男性常会把气出在女性头上,大骂:“是你要的!你少否认!是你要我这样的!”

  那位作者说每个男人在床上都希望听到这一句:你要怎样都可以。你咬也好,从后面来也好,舔我的脚指头也好,从我的肚脐眼喝酒也好,要我拿梳子打你屁股也好,都没关系。你要怎样都可以。反正门关得紧紧的,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但其实,这里只有你一个,我这人只是你的想象里面一厢情愿的附件;真在这房间里的,就只有你一个。我自己是没有欲求的,没有需要的,没有禁忌的。我是影子,我是想象,我像幽灵,你要怎样都可以。

  我觉得这位作者写的文章,起码有一半讲的都是屁话。她认为男性唯有把女性变成自慰的配件,才能享有鱼水之欢。这在我看是观战的人才会有的想法,正在亲身实战的人绝不会这么想。这位女士笔下的术语真多,也挺机智的,但追究到深处,她不过是在说毛姆,也就是乔的最爱。毛姆在短篇小说《雨》里面借莎蒂·汤普森的嘴说的:男人啊,都是猪,丑陋、肮脏的猪,没一个例外。但我们不是猪,我们在一般的情况下都不算是畜生,至少没被逼到绝境前不会是畜生。只是,真被逼急的时候,其实也多半跟性没什么关系,通常是地盘的问题。我听过女权论者说性和地盘在男人身上是可以替换的,这说得可离真相差远了。

  我走回书房,才打开门,身后就又传来了电话铃声。刹时,一股熟悉的感觉猛地爆发,过了四年后,重又附身回来了:一听电话铃响,我马上气冲牛斗,很想一把把电话从墙上拽下来扔出去。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专门挑我写作的时候打电话来!难道就不能……嗯……让我好好做我要做的事?

  我轻笑一声,转身回到电话旁。我接听上一通电话时的汗湿手印子还留在上面没褪。

  “喂?”

  “我不是说过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要让人看到吗?”

  “您早啊,斯托罗大律师。”

  “嘿,你那边大概是在另一个时区吧,老兄,我们纽约这边现在是一点十五分。”

  “我跟她一起吃晚饭,”我说,“在外面吃的。还有啊,我念故事给小家伙听,帮玛蒂送她上床,只是——”

  “我想现在镇上一定有半数人以为你们两个正天雷勾动地火、如痴如狂呢!另一半人看到我出庭替她辩护时也会跟着这么想。”但他的口气并不像真的在生气,我还觉得他那口气带着笑!

  “他们会让你透露是谁聘你的吗?”我问他,“我是说监护权官司开庭的时候?”

  “不会。”

  “礼拜五我的采证庭呢?”

  “也不会。德金若真朝这方向去推,他那诉讼监护人的身份就会信用破产。还有,他们也有理由不去碰性的问题。他们会把焦点放在玛蒂没把孩子照顾好,甚至会虐待孩子这方面。证明那个妈不是修女,这在《克莱默夫妇》[180]上演的年头就已经不管用了。而且,他们在这问题上的麻烦还不止这一桩。”他此刻的口气绝对可以说是开心。

  “你说吧。”

  “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已经八十五岁了,还离了婚。其实是离过两次婚。法庭要把监护权判给这种情况的人之前,都会先考虑次要监护权。这点其实是指控母亲这一方有虐待、疏忽的嫌疑之外,最重要的一点。”

  “他们到底要指控什么,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玛蒂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们的指控都是捏造的。而且,她人很好——”

  “对,是的。”

  “——我看她在证人席上会有很出色的表现。我等不及要见她本人。哦,别岔出去了。我们讲到次要监护权,对不对?”

  “对。”

  “德沃尔有一个女儿,正式宣告为精神失常,现在住在加州的一家精神病院里面。那是哪里呢——莫德斯托吧,我想。要争监护权这可不是好筹码。”

  “看起来不会。”

  “他那儿子,罗杰,年纪……”传来一阵翻笔记本的窸窣声,“五十四岁。所以,他也不算幼齿。还有,虽然现在有许多人到他这年纪照样生小孩子当奶爸,如今是美丽新世界嘛,但我们的这位罗杰是同志!”

  我想起比尔·迪安说的:走旱路。我知道加州那边很多。

  “我记得你说过性不是问题。”

  “可能应该说,异性恋不是问题。美国是有一些州——比如加州——同性恋也不是问题……或说问题没那么大吧。但这个案子不是在加州审的,而是在缅因州。这里的老乡可没那么开化,会觉得两个结过婚的大男人——我是说两人结为连理的大男人——可以把小女娃带得有多好。”

  “罗杰·德沃尔已婚?”好吧,我承认,我现在的心情是有一点幸灾乐祸,不好意思——罗杰·德沃尔只是在过自己的日子,和他老爸目前在搞的勾当可能没一点关系——但管他呢,都一样。

  “他跟一个软件工程师,叫莫里斯·瑞丁的,一九九六年缔结婚约。”约翰说,“我第一次上网搜索时便找到了。若这件事真搬上了法庭,我一定拿它大大发挥一场。我还不知道可以用到什么地步——目前还没办法预测——但若有机会,我会好好跟大家形容一下,一个眼睛又大又亮的快乐小女孩由两个中年同志养大会是什么模样。这两个中年同志说不定大部分时间都耗在网络聊天室里面,猜军官寝室熄灯后科特船长和斯波克先生[181]要做什么……嗯,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好好发挥。”

  “听起来有一点小人。”我的口气有一点像是希望有人来反驳我,或甚至好好笑话我,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当然是小人,跟开车冲上人行道撞死两个无辜的路人一样。罗杰·德沃尔和莫里斯·瑞丁既不贩毒,也不拐卖小男孩,更没去抢劫老太婆。但这是监护权大战,而监护权大战比离婚更能把大好人变成人面兽心。这桩案子不会有多坏,但也够了,因为它太赤裸裸了。麦克斯韦尔·德沃尔突然跑回他出生的小镇,为的是一个理由,而且只为这一个理由:买个孩子。我实在接受不了。”

  我咧一下嘴,在心里想象有一个律师,长得很像兔宝宝卡通里那个专门抓兔子的猎人,拿着一柄猎枪站在兔子洞外,兔子洞口写着“德沃尔”。

  “我要让德沃尔知道的事其实很简单:买这孩子的价钱现在往上飙了,可能还高到他付不起。”

  “若真的要上法庭——这你说过一两次了——你想德沃尔可能会放弃吗?”

  “很有可能,真的。若不是他年纪大了,又习惯我行我素,我会说是大有可能。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现在他的脑筋是不是还够清楚,看得出来怎样对他最有利。我到你们那里去的时候,会想办法和他,还有他的律师,见上一面,但到现目前为止,我连他秘书那一关都还过不了。”

  “罗杰特·惠特莫尔?”

  “不是,我想她的级别应该还要再高一级。我还没跟她说过话,不过,终究会说上话的。”

  “你试试看理查德·奥斯古德或乔治·富特曼那边吧,”我说,“他们两个应该都可以帮你和德沃尔或德沃尔的首席律师联络上。”

  “反正我怎么都需要和那个叫惠特莫尔的女人谈一谈。像德沃尔这种人,年纪愈大,对身边的贴身顾问就愈是依赖。要他放手,可能就得以她为关键。这位可能是头痛人物哟,搞不好还会劝他打官司,要么因为她真的觉得德沃尔打得赢,要么因为她就爱看别人捉对厮杀。还有,搞不好她还会嫁给他。”

  “嫁给他?”

  “有什么不可以?他可以要她签婚前契约——他的律师敢去查谁替玛蒂请律师,我就在法庭上提这件事——他们结婚可以提高他打赢官司的几率。”

  “约翰,那女人我见过,她一定也有七十岁了。”

  “但她在小女娃的监护权官司里面,是可以下的一着女性的棋。她也可以在德沃尔那老头子和那对结婚的同志中间当缓冲。反正这件事不能不留意。”

  “好。”我的眼光又朝书房的门口飘过去,但已经没那么急了。一天里总有那么一个时间,不管你想还是不想,过了那时间,你就没办法再写什么了。我想,现在应该已经过了那时间,说不定晚上……

  “我替你找的那位律师叫罗密欧·比索内特。”他顿了一下,“真有人叫这名字的啊?”

  “他是刘易斯顿人吗?”

  “对,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缅因州,尤其是刘易斯顿那一带,就很可能真的有人叫罗密欧。我该见他一下吗?”我不想去见他。到刘易斯顿去要走两线道的公路,开上五十英里,如今这时候一定塞满了露营车和活动拖车屋。我只想去游泳,然后好好睡它一个午觉。长长的、不做梦的午觉。

  “不用。打电话给他,稍微聊一下就好。他其实只是来当保护伞的,若对方问的问题岔到七月四号那天早上之外,就由他出来反对。那天的事,你就一切照实说,一五一十,全都老实说,但别的就一个字也别提。知道吗?”

  “知道。”

  “先跟他谈一下,然后再在礼拜五的时候,和他在……嗯……哦,这里……”又传来翻笔记本的声音,“在120号公路餐厅和他见面,九点十五分。喝喝咖啡,谈一谈,彼此认识一下,说不定也核对一下信息。到时我会在玛蒂那边,尽量挖资料。我们可能要再找一个私家侦探[182]。”

  “我喜欢听你讲狠话。”

  “嗯哼,我会让他们把账单寄给你的人戈尔达克,由他把账单转给你的经纪人,你的经纪人就——”

  “不,”我说,“麻烦你叫戈尔达克把账单直接寄到我这里来,哈罗德那人跟唠叨的老妈子一样。大概要花多少钱?”

  “七万五,最少。”他马上接口,没一点迟疑,也没一丝歉意。

  “别跟玛蒂说。”

  “没问题。你有没有觉得好玩啊,迈克?”

  “嗯,有一点。”我回他这一句时,心里不无感触。

  “花七万五还不好玩,就太冤了。”之后我们道了再见,约翰挂掉电话。

  我把话筒放回去时,忽然想到过去这五天事情之多,远超过过去四年的总和。

  这一次电话没再响起来,我顺利回到书房,但我心里清楚,今天是没办法再写什么了。我坐在IBM打字机前,按几下换行键,开始在被电话打断的那一页的最下面打下后续的大纲。电话这没用的讨厌玩意儿,接到好消息的机会又不多!但今天算是例外,我想我是可以带着笑签退了。毕竟,我开始做事了——做事。我居然坐在这里,还呼吸顺畅、心跳稳定,在我个人的小“事界[183]”里面,连一丝焦虑来袭的阴影也没有,对此,我心里依然不无惊奇。我在稿纸上打下:

  〔接下来:德雷克到雷福德去。在一家蔬果摊停了一下,跟老板闲聊,以前用过的,名字要炫、要活。草帽。迪士尼乐园T恤。聊沙克尔福德。〕

  我把打字机的滚筒往下拉,让IBM把稿纸吐出来,然后把这张稿纸放在写好的稿子上面,再拿笔在上面写下给我自己看的注意事项:“打电话给泰德·罗森克里夫,问雷福德的事。”罗森克里夫是从海军退役的,就住在德里。我雇他帮我做过几本书的研究助理:一本是要替我查纸是怎么做出来的,另一本帮我查几种常见候鸟的迁徙习性,再一本替我查一些金字塔墓室的建筑结构。我每次都只要“大概”,从来不要“全部”。我的写作座右铭向来是:别拿鸡零狗碎的正确事实来烦我。阿瑟·黑利[184]写小说的那种路数,我搞不来——我连读都读不下去,遑论还要去写。我只要知道个大概,让我可以掰得很精彩,就可以了。老罗很清楚我这一点,因此我们一直合作愉快。

  这一次,我要知道的是佛罗里达雷福德监狱的大概,还有里面的死刑室长什么样子就好。另外也要知道一点连环杀手的心理状态。我想,老罗接到我的电话应该会很高兴……跟我终于有东西可以打电话去找他时自己心里的那份高兴差不多吧。

  我拿起已经写好的八张双倍行距稿纸,翻了一下,心里的惊喜未减:我居然写出这么几页稿子了。这台老IBM和“信使”版球原来就是解药喽?照这情况来看,是这样没错。

  而我写出来的东西同样教我惊喜。过去四年的休眠期,我的点子始终没断过;写作障碍并没影响到灵感。有一条真是出色,若我先前一直都能写的话,现在早就已经出书了。其他近十条,依我的标准可以放进“很不错”这一栏,也就是硬要写也还过得去的意思……或者说是有可能跟杰克的魔豆一样,一夜之间就莫名其妙长到天上去。但其他大部分就是一闪而过的灵光罢了,短短的“要是——”,在我开车、走路或晚上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像夜空的流星一般,从我脑子里面飞掠而过。

  《红衫男子》就是从“要是——”长出来的。有一天,我在德里看到一个男人穿了一件鲜红色的衬衫在洗彭尼百货公司[185]的展示橱窗——就在彭尼百货公司搬到购物中心前不久的时候。一对年轻男女从他站的梯子下面走过去……依古老的迷信,这是会倒大霉的。但这两位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到底走到了什么地方——他们正手牵着手互望,深情款款,浑然忘我,反正是开天辟地以来二十郎当的男女深陷爱河一概会有的模样就是了。那男的长得很高,我看到他们时,他的头顶离洗窗工人的脚只有几根发丝的距离。若真是碰到了,梯子可能会整个翻过来。

  这整件事从头到尾不过五秒钟的时间,但我写《红衫男子》却花了五个月。只是话说从头,整本书真的只在“要是——”的那五秒里面,就写成了。我把事情想象成梯子碰到了头,而不是千钧一发没碰到。故事就从这里开始发展。把故事写下来,不过是秘书一类的活儿。

  至于我现在正在推演的这个点子,不算“迈克最最高妙的点子”(乔的声音刻意把这几个字念得铿锵有力),但也不算“要是——”那一类。放不进我以前的悬疑志异奇谭;带把儿的安德鲁斯这一次连个影儿也没有。但它感觉很扎实,像真人真事。今天早上,我的写作就如呼吸的吞吐般一气呵成。

  安迪·德雷克在拉戈岛当私家侦探。四十岁,离婚了,有一个三岁的小女儿。开场时,他正在西屿一个叫雷吉娜·怀廷的女子家中。怀廷太太也有一个小女儿,五岁。她嫁的是一个有钱得要命的房地产大亨。而安迪·德雷克知道这位房地产大亨不知道的事:雷吉娜·泰勒·怀廷在一九九二年前,叫做蒂芙尼·泰勒,是迈阿密的高级应召女郎。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写到这里。之后的情节已经想好,接下来的几个礼拜,我的秘书工作就是要把这些想法都写好,但也要我天降神迹般恢复的写作能力不再跑掉才行。后续如下:

  凯伦·怀廷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她和妈妈正在露台泡按摩浴,电话铃响了。雷吉娜原想叫园丁去接,但又转念自己去接——正职的那位园丁因为流感请病假,她觉得叫不认识的人帮忙不太妥当。雷吉娜叮咛女儿不要乱跑后,就一骨碌起身去接电话。凯伦在妈妈从浴缸爬出去时,举起一只手去挡溅起来的水,不小心把她带来一起洗澡的娃娃掉进水中。她弯腰去捡,头发却被按摩浴缸强大的水流给吸住了(我两三年前在报上看到过这样的命案,就是这条新闻在我脑子里推展出这故事)。

  那个园丁,没名没姓的,穿着卡其衬衫,是人力派遣公司派来的临时工。他看到出事了,马上冲过草地,一头钻进浴缸把孩子从里面抓出来,还扯下了一撮头发和蛮大一块头皮。他帮孩子做人工呼吸,直到孩子重又开始呼吸(这一段会是很精彩、扣人心弦的场景,我等不及要写了)。惊魂甫定、歇斯底里的母亲提出的任何谢礼他都没接受,但拗不过,还是留下了地址,让她的先生可以再和他联络。只是,他留下的地址和名字,约翰·桑博恩,后来发现都是假的。

  两年过后,这位从良后养尊处优的名妓,看到当年救过她孩子一命的恩人出现在迈阿密报纸的头版。报纸上,他叫做约翰·沙克尔福德,因为奸杀一个九岁女孩而被捕。报上说他还涉嫌超过四十起命案,死者有许多都是儿童。“你们抓到的是‘棒球帽之狼’吗?”警方的记者会上,有一个记者大喊这一句,“约翰·沙克尔福德是‘棒球帽之狼’吗?”

  “嗯,”我一边往楼下走一边说,“他们当然以为他是。”

  听得出来今天下午湖上的快艇太多了,裸泳不太行得通。我套上泳裤,把毛巾往肩头一搭,朝步道走过去——就是那天在我梦里两旁挂满日本纸灯笼的那条步道——准备洗掉晚上连番做噩梦加上今早写了不少东西所积下的汗渍。

  从“莎拉笑”到湖边的步道,总共铺了二十三根铁轨枕木。我在走到第四或第五根时,才蓦然惊觉这件事意义有多重大。我的嘴唇开始颤抖,眼睛里泛出泪珠,树影和天光的颜色全都糊成一团。一个声音从我体内涌了出来——那是闷在体内的呜咽。顿时,我只觉得两条腿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一屁股跌坐在枕木步道上面。有那么一下子,我以为那阵激动过去了。原本不过就是虚惊吧。但紧接着,我哭了起来。哭得最凶的时候,我把毛巾的一角塞在嘴里,生怕湖面快艇上的人会听到我的哭声,以为这里出了命案。

  我伤心痛哭,哭过去这几年行尸走肉的日子,哭我没乔、没朋友、没工作的这几年日子。我也感激痛哭,哭我无法写作的状态看来已经结束。现在要下定论还嫌太早——孤燕未足以言夏,才八页的稿子不足以断定我的写作事业已经回春——但我想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吧。另外也因为害怕而痛哭,像遭逢大难、劫后余生或千钧一发、逃过噩运一般。我哭,因为我忽然懂了我在乔死后的这几年,一直是走在白线上的,一直是走在马路正中央的白线上的。但冥冥中自有助力,有神奇的大手把我一把抱走,毫发无伤。我不知道这只大手是谁的,但无所谓——这问题不急着现在就要找到答案,来日方长。

  我哭到精疲力竭,全都发泄出来。之后,我才朝湖边走去,踩进水里。发烫的身体泡在清凉的湖水里面,那感觉真是无可言喻,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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